老城校本部,李青露和姚悦跨进回字形的教学楼,转过楼梯,登上二层,沿着一边开窗的廊道,往教室走去。天色不知为何黯瞑下来,铅灰的雾霭在远处积涌。像是电视电影中破落海港才会沉生的靛暗雾兆,遮断了后方的城市。
将校区困隔成一座绝僻的孤岛。
但光线还很好,苍洁的素光投满四方,天空仿佛化作一片茫阔的雪原,没有温度的缟素光芒涂满了天穹。姚悦穿出暗角,走到廊窗边,望着外面,神情忽然有些奇怪。李青露问她,看啥子呢。她抬手摸了摸颈上的银十字架,回头没有说话。
眺望之间,她似乎看到了云层中央橙亮的圆晶,但是一转眼,又看不见了。瞬息的对视中,一道幻象冲入了她的视野、占据了她的脑海:一分为二的世界,只有海和天。无限的海面,黑色的稠浆漂浮涌动,粘墨的汁液翻扭。从昏黄的云层中,一颗橙桔的陨星拖出焰尾,呼啸着撞入了海洋。
水波开始翻涌,桔色与黑色在水流中交融、噬合,一缕一缕全新的生物在缠斗中诞生。它们是晶莹的、是透明的,同时也是赤亮的。红色的光芒出现了,像是在这片死地中燃起了一簇生机的火。海洋沸开,黑暗的水面上,一线一线红痕乍现。
姚悦闭了闭眼,抬手揉了一下眼眶,对着李青露说,天气还蛮奇怪,不晓得咋回事咧。李青露扣了扣鬓角,把垂发往脑后一撩,也看向外面。“有点奇怪哦”,姚悦听着她这样说到,“列是要下好大的雨哦”。
新城新校区。603。傍晚的垂光照进了侯轻云宿舍的厅堂,她换上一身玫红紧身的无痕运动内衣,正往身上套硬料的防风冲锋衣。坐在椅子上的陈迎欢,低着头,贼眉贼眼地偷瞄着。啧啧啧,他在心里得意又心虚地赞叹着,可惜胖子他们永远不知道侯老师的外套下面,是这样峰波壮阔。
为了我的好兄弟们,我要多看几眼。他佝沉着肩颈、上顶着眼睑,只见一双纤修如玉的手把拉链往上拉合。硬质的尼龙衣料高墙一样闭拢,伟岸旖旎都被藏在了深黑的衣面后。陈迎欢抖了抖眉,遗憾地努嘴。视野里的侯轻云双膝一弯、蹲了下来,瓷亮英丽的脸贴到陈迎欢的面前。
好看吗?半笑半嗔,杀机隐含。
陈迎欢抖了一下,仰起头,不说话,想装一手天真无邪、蒙混过关。
侯轻云抬掌吹气,然后一个弹指。
唰。陈迎欢额前,飘下几丝被斩断的碎发。他只能汗涔涔地挤出僵笑,而面前的侯轻云也笑吟吟地看着他。“不说话?想当哑巴了?”
侯轻云的手掌又抬起,并成了一个刀手,隔空翻转,眼神往陈迎欢的喉间瞄扫。
好,好,好看。陈迎欢结巴起来。侯姐姐,我错、错了。
——说说吧,师门何处?师承何人?怎么回事?
侯轻云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去了,长腿交迈,走到门边的老式黑皮沙发上坐下,抽了一张餐巾纸,拿起沙发上那一对袖剑,吹气,然后擦拭。黄褐的刃身已经收进了十字型的刃鞘,鞘底链接着一圈手镯样的锁扣。锁扣上,不知何种金属绞制成的拉索,连着两枚银曜的指环。
侯轻云用餐巾纸轻轻揩去指环上的血迹,瞥了一眼蹲在墙角、缩在光下的陈迎欢。小脸大眼、清美如狸。这K县倒也没听过有甚宗门,怎会有这个年纪的炼体修士?她抿了抿嘴,兴味更浓。将食指无名指穿入指环,然后把锁扣往腕上一搭。
喀嚓,机簧弹动,锁扣贴合在腕间,浮起一阵白光。侯轻云两指一抖,剑刃从鞘盒中弹出,然后刃尖遥遥对准陈迎欢。
——小弟弟,好好说哦。姐姐手重得很呢。
开中校老城本部,角落的阴影中,翻敞的教典正翻到居中的一页上,页面四处都留白,只有中央处用希伯来文写着一个词组,“空”。谷川神父直站在教典旁,仰头望着天上。
白光之中,那枚通体橙晶的圆石,如同一块琥珀,镶嵌在天盖之上。
谷川朝着天空,举起自己双掌,叉握在头顶上,然后闭目启声,念诵:“主の軍勢、光海の造物、LILINEの指導者、天啓の使徒。この時が本望の時であり、今が征伐の典である。あなたに敬意を表します。後で約束します。すべての勝利は主にあり、すべての栄光は主に帰す。あなたの降临を祈って、獣の裁判を执掌します(主的军阵,光海的造物,LILIN的导师,天启的使徒。此时即是夙愿之时,此刻即为征伐之典。吾等向你敬献,吾等向你订约。一切胜利归于主,一切荣光归于主。祈求你的降临,执掌兽的审判)——”
祈求你的降临,执掌兽的审判。
随着最后一句咒文诵毕,谷川叉合的双手缓缓下移,来到胸口正前,然后松开,朝左右两侧平展。他在地面上,把自己打开成为一个十字,然后身躯化光,骤然明耀。一种神圣的呼应在云空中发生,橙晶的圆石上,一道十字的裂痕在球面上出现,随后,万股流光从裂口中滚出,在云空上流卷。
苍素的流光,舒张成一脉一脉修狭的羽翼。高天之上,圆晶两侧生出一对白亮的长羽。
此时,教室内,坐在位置上的李青露和姚悦,身上传来一阵烙铁样的灼烫。两人同时惊叫出声,彼此对望。李青露伸手摸向衣兜,放着平安符的口袋里,只有一袋烬灰。姚悦同样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灰粉,还未来得及惊诧,胸口的十字架便像火石一样燃亮。
楼外的天空中,十字的裂痕下,一柱暗赤的血喷出。血浆中,晶石表层透明的釉质皲破、脱落。一块一块壳片抛落,在下坠时化成齑粉消失。而残裂的晶石上,露出一块一块肉黄色的肌体。
啾嗡。嚣狂的鸣震自带翅的圆晶荡出,掀起狂暴的风流,撕碎了四面的垂云。
血雨从云层间洒落,在地面上溅起暗红细密的液花。谷川睁开双眼,穹宇之上,一颗硕巨的眼球,托展着狭长洁白的双翅,转动瞳孔,朝他望来。
——漆黑的瞳孔正中,一轮赤红的光圈闪动着。
巨眼把两侧的翅羽一振,层层绰绰的正六边形晶壁自天顶而下,如鳞甲般浮现,密密匝匝,组成了一个穿云接地的球形牢笼。校区的教学楼
巨眼瞳孔正中的赤轮再一转。桔光汐动,淹没了地上的教学楼。
——这便是新福音的使者,空之使徒。
新城新校区。603寝室内,叉翘着二郎腿、擦拭着袖剑的侯轻云,手停住了。冰寒的剑刃上,一方方镂刻的铭文突然发光、灼亮,将夕照深红的屋内映照得一片灿皓。她转过头,望向老城的方向。
而她身前,站着军姿的陈迎欢,两手贴着大腿,低着头规矩乖巧地念着:“我是想过来看看谁受伤了。这个地方除了我和老黄,还没有碰到过其他的修行人——”
“好了。我现在有事,咱们的账以后再算。”
侯轻云把另一柄袖剑往手腕上一搭,锁扣合拢,刃身回鞘,然后把衣袖放下,起身往门边走。陈迎欢抬起头,侯轻云已经拉开了房门,走了出去。他靠在墙边,抬手抹了抹额头,正要大喘一口气,一道刺痛如同烧红的尖针插入了他的额头。
他眼前一黑,踉跄后退,伸手扶住背后的墙。灵识张扩,破楼而出,如天眼一般扫过地面。黑白的神识视像中,炁脉奔流纵横,而其中老城某处,青炁冲天、直入云空。燎卷的炁焰中,一道无形无影的庞沛巨力自天锤落,在青炁焰流之上扑打、砸轰。
——是老黄给出去的本命平安符。
陈迎欢的心揪紧了。午后将符纸交出前,老黄特意让他给两道符箓各注了一缕本源青炁。“生而玄妙,炁灵盛壮”,论神识敏锐、感应强大,他更在老黄之上。老黄今夜在下面的乡镇有白事要操办,特别嘱咐他,如果有动静,给他打电话。
姐姐出事了。陈迎欢眼底,青芒一闪。他顾不得下楼梯,快步走到阳台边,推开窗扇,往外跳下。
老城教室中,李青露看见姚悦的胸口冒出了阵阵青烟。
姚悦双手伸向颈间,还未来得及落掌,更加炎烈的灼烧感传来。她佝腰一缩,再凄叫,猛得一弹。
“姚悦!”
远处的姚悦往后一跌,翻倒在桌椅间。李青露大喊着跑出位座位,正要朝着昏倒的姚悦跑去,脚下的地面骤然空陷。她低下头,灰白的水泥硬地,不知何时变成了橙桔的漾波湖面。她迈步一踏,栽入水中。
咕噜。咕噜。
无边的橙海,是另一个空袤的世界。桔色的光芒从水面上垂散,向着海洋深处钉下如森的光柱。明柔滟荡的光斑在水波中浮沉生灭,平寂广袤的水体托举着李青露的身躯往下滑落。
李青露半睁着眼,她以为自己肯定要溺水,但吸入鼻腔的橙液被自发地分解,化作氧气流入体内。她偏头看向远处,一束光柱中,潜游的人影像是鱼群,排组、转圈、舞动。
——这是哪儿?这是什么?
她在无边的黑暗中,伸划手臂,拨动水体,以一个近似站立的姿势悬立在水中。
嘻嘻嘻。哈哈哈。嘻嘻嘻。哈哈哈。
不辨男女的笑声从四周萦升响起。李青露看左看右。最后扭头向后。
她看到了一只圆巨、莹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