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炕烧得屋子暖烘烘的,卜德月和江春水躺在炕上不想起来。
海边坐了四五个小时,一门心思放在鳗鱼身上,全世界都丢到脑后去了。
现在躺在炕上才感觉到腰酸背疼,热炕一烙,活血化瘀。
金五常坐在灶前,不时地向灶里加着柴火,鼻子贪婪地闻着铁锅里冒出的鱼香。
吃鱼不乐打渔乐,但毕竟现在是下午3点来钟了,炕上的两位早已饥肠辘辘,闻着满屋的鱼香,更增强了饥饿感。
“老金,好了吧?别糊了锅!”卜德月躺在炕上闭着眼,大声地跟外屋的金五常说。
“火停了,稍稍一闷,让锅贴再入入味。”金五常不紧不慢地回应。
一会儿的工夫,锅贴炖鳗鳞用一个盆子端上了炕。因陋就简,一人面前一个碗,不是用来盛饭的,而是用来盛酒的。
卜德月用牙咬开瓶盖,看了看度数,先给金五常倒酒。
“使不得,使不得,先给老板倒。”金五常一把夺过自己的碗,谦卑地谦让着。
“什么老板?!三个人数你年纪大,就该给你倒酒。”卜德月一边向自己面前的碗里倒着酒,顺便瞅了金五常一眼。
“山羊胡子长,胖了就喝汤。年纪大顶个屁用,有钱的是爹,有奶的是娘。”
“行啊,老金,一套一套的。”卜德月将自己面前的半碗酒端到老金的面前。接着给江春水倒酒。
江春水赶紧用手一扶碗沿。
“摘手,摘手,咱俩客气什么。”卜德月说话的工夫就倒了满满一碗。
“你给老金也倒满,倒酒不满,得罪人不浅。”江春水开玩笑似的提醒着卜德月。
“这酒度数不低,比他的年纪小不了多少,别喝多了,遭罪。”卜德月看着金五常说。
“那是那是,这碗是你的,我自己倒,有一口就行。”
“哪有自己倒酒的,快把碗给我吧!”卜德月说着伸过手去。
恭敬不如从命,金五常把手里的空碗交给了卜德月。卜德月将剩下的酒倒在自己的空碗里,不满,便又开了一瓶,倒满后把酒瓶放在身后。
江春水抓过酒瓶来,又给金五常的碗里添酒,慌张得金五常忙不迭地抬手挡酒。
卜德月说:“六十出头的人了,让他少喝点吧,反正瓶里剩下的都是他的。这顿都喝了,下顿就没有了。”
酒至半酣,卜德月拿金五常寻开心:“老金,今年六十几了?”
金五常道:“六十刚出头,白发满了头,黄土埋到脖子了。”
卜德月说:“人老心不老,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坡的,多没劲,给你找个大嫚来作伴吧?”
金五常笑了,说道:“净说笑话。自己都填不饱肚子,还能养活了别人?人老了,没那份闲心了。”
江春水也过来凑趣:“六十不算老,手上能拿动二两糠,就能办那事。孔老二他爹66岁那年才有了他,你比他爹年轻好几岁呢。”
金五常说:“我现在是两饱三倒,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这辈子就这样了,不找那些累赘了。”
卜德月说:“你不用急,我早晚给你寻摸一个,要是能生下孩子来,我就来给你送汤米。”
江春水在一旁帮腔:“到那时我也来。”
三个人不说不笑不热闹,吃饱喝足算一顿。
赶在下班之前,卜德月轰着摩托车进了公司。卜计划站在办公室的大窗前,正好望见卜德月,顺手操起电话打给办公室。
“喂,哪位?”蔡梅梅不耐烦地拿起听筒,下班的时候来电话,就像拉屎拉到蛋皮上一样令人讨厌。
“叫卜德月到我办公室来!”卜计划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好的,爸爸。”
蔡梅梅不敢怠慢,放下电话就去找卜德月。
“真是驴的家伙插磨眼里——一点空也不给人留着。在外面忙了一天,进门还没喝口热水,真是累死人不偿命!”听说老爷子叫自己,卜德月在老婆面前装腔作势。
“真辛苦你,咱琅镇的拖拉机全靠你这张嘴了。看把你喝的,卖出去几台?”蔡梅梅揶揄道。
卜德月说:“我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在家门口喝酒不假,但做的是全国的生意。”
“你本事大,快到咱爸面前吹去。”蔡梅梅一边说一边拉着卜德月往卜计划的办公室走。
“松开,拉拉扯扯地成何体统!我又不是没有脚。”卜德月用力挣脱了手。
“把你正经的,要是真正经就好了。”蔡梅梅咯咯地笑了。
一见到卜计划,卜德月就怂了,坐到距离卜计划最远的沙发上,生怕浓烈的酒气引起父亲的反感。
蔡梅梅见自己在办公室,卜计划一句话不说,便知趣地退了出来,心里暗想:“哼,爷俩还有什么秘密,还得背着我说!”
“爸,找我有事?”卜德月怯怯地问。
“一天没见你的影,”卜计划声音低沉地说,“忙着找你的狐朋狗友喝酒去了?”
卜德月说道:“我一大早就来办公室了,也没到一个电话,心里犯愁,出去喝了点闷酒。”
“到鱼贩子家里喝的?”卜计划正好踱到卜德月面前,刺鼻的鱼腥味顶得他脖子真往后仰,“三教九流,干什么的朋友你都有!”
卜德月听不出这句好赖话是表扬他还是讽刺他,顺着竿爬也不好,扯个谎也不对,只好坐着干笑了笑。
卜计划乖乖地坐在老板桌的椅子上,卜德月浑身上下酒气带着鱼腥,真能把人顶倒,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
“冬季之前,订单能不能来个小高潮?”卜计划注视着卜德月。
卜德月缓缓地低下了头,气馁地说:“我看够呛,电话线像断了似的,一天到晚不响一下,没个人找我订货,要不我能出去喝闷酒。”
“喝这一顿酒卖出几台拖拉机?别再为喝酒找补了,谁知道你钻哪去和谁鬼混去了。我看你窝在家不是个事,还是得走出去主动出击。”
卜德月说:“您要我出去跑市场,我明天就可以走,但是效果好不到哪里去。市场变化得太快,我们的产品又不能及时作出调整,根本没有竞争力。”
卜计划反问:“我们的产品质量在市场上呱呱叫的,怎么会没有竞争力呢?简直就是笑话!”
卜德月赌气地说:“我不说了,说了你也听不进去,我明天走好了,你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卜计划被儿子的话一激,差点儿没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我怎么不听了,我什么时候堵住你的嘴了。”
卜德月沉默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开口说道:“我再说一遍,听不听由你。拖拉机不是萝卜白菜,今天吃了明天还得吃,人家买回去三年五年不坏,出点小毛病修修补补还能跑。”
“再说,又不是只有咱们一家生产拖拉机,看咱们赚钱了,有条件的一窝蜂地上,虽然没有咱的名气大,没有咱的质量好,但人家便宜啊?土老冒哪个不图便宜?”
“咱们要全款的,人家就赊一半,咱们赊一半,人家就分期付款,只要能卖出去,几乎没有底线。”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们就抱一个模型,型号太单一,大包干这么长时间了,农民也开始细分了,有的种大田,有的种小地,有的种山地,有的转行种菜,农民要的我们没有,当然谁有买谁的。”
“这些话我说了不下一百遍了,谁听了?现在坐在家里着急有什么用?”
沉默。
卜计划泥胎一样坐在椅子里,呆呆地望着窗外。
说心里话,这一席话,卜德月不是第一天说,说了也不止一遍。但是,自从卜德星跳出公司,私自与孟华荣结婚之后,卜计划的心气一下子就散了,喝酒不辣,尝盐不咸,吃醋不酸。
开公司又不是种独头蒜,没有垄断的市场,没有独头的买卖,你停滞不前人家就会超越你。
你不逆水行舟必然随波逐流。
见父亲好时间不说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卜德月心里一阵紧张,知道自己酒后狂言,捅了父亲的肺管子。
卜德月害怕了,千万可别老爷子气出个好歹来,那样可真闯下大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