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终于来旨意了,他被允许面见三叔,而时间已经是晚上。
随旨而来的还有一个噩耗——二叔出事了。跟三叔一样,瘫痪在床难料生死。
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大王的旨意来得如此晚了,恐怕此时的大王也倒在了病床上吧。
一日之间,整个未央城像是变了天。他细思恐极自己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另外,他从白羽军的口中得知太公连日下令重新发榜缉拿仙戒派爪牙,并榜赏举报信奉《宫启谏言》者。原来宫里抓了两个乌鸦堂的活口,他们招供了一些三叔的罪证,而且吐露了自己进乌鸦堂的原因。
据他们说,三叔招人有三个条件。第一,背景干净,不会被追查到身份;第二,身手不凡,能完成交待的任务;第三,信奉《宫启谏言》。
就是这第三点触犯了太公的逆鳞,导致时隔多年后仙戒派再次被通缉。也恰恰是第三点令安炜鸣不可遏止地联想到一个真相,一个跟自己的所作所为休戚相关的可怕骗局。
带着强烈的负罪感和挫败感来到三叔的房间,他看见安逸趴在床边睡着了。
逸儿的脸埋在父王的手掌里,泪水在他脸颊上刻下了清晰的线条,发际的汗水变成白雾消散在空气中。他可爱的小嘴,是此刻唯一下得去眼的地方。
他搬来凳子,将逸儿抱在怀中。逸儿在睡梦中打着冷颤,脸上掉下的汗水也是冰冷的。于是他将其紧紧抱住,想着传递给他一切可以给与的温暖。
一声干涩的轻咳声将安炜鸣惊醒,他发现三叔还醒着,眼睛正迷离地望着自己。
“三……三叔?”
三叔努力地露出一个微笑给他。他却不敢承受这个来得艰难的笑容,撇开视线不吱声。
“没事的……鸣儿。”
自他剥夺了三叔喊自己小名的权力后,三叔这还是头一次这么喊他。
“没错,三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如此安慰着三叔,也安慰自己。
“三叔是不是错了?我做这一切,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他不答。
“逸儿就拜托你了。”
“会没事的,三叔您会一直照顾他的。”
安永仁苦笑一声,欲语还休。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到亥时了。”
“带逸儿去睡,他明天还有课。”
怎么可能,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明天怎么可能还去上课。三叔成心在驱人。负罪感教他无法安心离去,于是鼓起勇气说,“三叔,有件事情我想了很久,决定还是……”
“没什么好说的,让我休息吧。”三叔打断了他的话。
三叔的语气如此果断,就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他骇然惊住,瞪大眼睛看着对方。对方也从他眼中读懂了意思,叹息道,“三叔从来没有怪过你,你的做法是正确的,是我欠你,罪有应得。”
“您果然都知道?”
三叔闭着眼,等于默认了。
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了安炜鸣内心,他呓语:“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等了好久才听到回答。“从我决定告知你乌鸦堂开始。”
“您……那是在考我?”他暗自神伤地说:“果然,您很清楚我是坚定拥护我父亲的,我不可能信奉《宫启谏言》。所以您让我加入乌鸦堂只是个幌子,您是在拿自己的一切在赌我安炜鸣的心吧。”
三叔赌输了,他安炜鸣轻而易举地打败了安永仁。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三叔苦笑一声。“有一天,你小婶婶托梦给我。说我必须回头,我不听。于是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有她的,有你父亲的,甚至有你和逸儿的。我意识到,这是我罪孽太深,令她失望了,我想起了我信奉谏言的初衷。可是我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我不甘心。你可明白我有多矛盾?”
安炜鸣眼眶一红,哽咽着点头,“如果是因为小婶婶的话,三叔会做出任何决定鸣儿也不觉得意外。”
“三叔这一回很惭愧,三叔逃避了,把选择权给了你。”
“为什么?”他痛恨地喊了出来,“明知道我的心思,你为什么还要一次一次地放过我,到了最后,就在刚才,你还试图想要让我沾沾自喜地坐享胜利的滋味?”
安永仁一声自嘲。“我想杀你,好多次都想。可是,你小婶婶总是守护在左右,我有心无力啊。”
安炜鸣彻底怔住,他再无话可说,一切说辞在那句诛心的话之后都显得可笑。
他抱着安逸离开了那个房间,霹雳突兀地来到,似乎要带来一场黑夜的暴雨。
雷声将安逸惊醒,看清眼前人后他挣脱着要下来。
“你爹爹要休息,不要去打扰他。”他嘱咐说。
安逸往自己房间的方向挣扎,于是他放开了他,任他奔进房间。他来到房间,发现安逸正拿着一张紫檀色的纸努力地折。他猜测又是在折他父王的枣儿。
逸儿越折越急,越急他便越是折不好。泪水不住地往下流,静谧的闪电不断塑造着他那双颤抖的小手之下的马儿形状。最后,一声惊天巨雷将小小的脸蛋惊住,他浑身僵硬了一下,然后害怕地往房间外跑。
安炜鸣带着伤,追不上他。
他咬着牙往走廊上赶,闪电将窗外的景物以一种光怪陆离的造型投射到昏暗的墙壁上。忽然,他看到影子中有个快速移动的东西在墙壁上一闪即逝,是朝着安逸奔走的方向——三叔的房间而去。
他立马警觉起来,已顾不上肩膀上的疼痛,卖力往三叔房间赶。
安炜鸣见到安逸躲在三叔的房间外偷偷往里看,一个闪电中,从开着的房门口投射了一个人影到走廊的墙壁上。人影勾勒出一个站立着的成年人身影。
炜鸣悄悄猫到安逸身后,然后迅速地抱住他的身体,同时一只手已经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
安逸浑身一哆嗦,努力抬起头看见了大哥。他已经惊出一身冷汗。
“既然你都已经猜到了一切,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将东官的人调走,他们去哪里了?”
安炜鸣听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再仔细一看屋内的情形。他立马认出站在三叔床边的人正是那个神秘黑衣人,而对方的一只手已经掐在了三叔的脖子上。
这个人,整件事情自始至终就是这个神秘人在后面操纵,自己成为了他的帮凶,毁掉了三叔的一切,还害惨了二叔。
“置身至暗才是真正的乌鸦,你差点就做到了。”三叔还以冷嘲。
“到死你还想羞辱我。那就让我亲自送你一程!”
他想杀掉三叔!
必须阻止他。
怀中的逸儿在奋力挣扎。
不,我不能现身,为了逸儿的安危。杀了三叔,难保他不会杀掉逸儿。但是,三叔也不能死,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三叔,怎么说——他也是爱我的。
内心正在挣扎之际,逸儿身子突然一紧,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安炜鸣发现他已经彻底呆住了,跟随他惊恐的双眼看去,他看见三叔的一只手无力地在床沿晃荡。还有穿窗而过的一个残影,以及无声的闪电。
安逸一夜不眠,他双眼无神地看着闪了一夜的闪电,看着闪电在地面投出了种种光怪陆离的影像。
安炜鸣同样无眠,他坐在逸儿身旁,听不到雷声,闪电却放肆地闪了一整夜,直到黎明,泛着鱼肚白的天际仍然没有休止地闪着电光。
他在想,他看到的是不是逸儿眼中的世界,听到的是不是逸儿耳中的世界。
感受到的又是不是他心中的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