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的死在次日传遍了未央城,举城震惊。
而传到安炜鸣耳中的消息同样震惊:二叔全身经脉已断,成了终身残疾。太公将投降的两名乌鸦凌迟,然后将其脑袋和他们同伴的一起挂在了典塔广场,直到乌鸦将脑髓全部啄尽才会取下。
另外,金腰卫前往南方捕杀剩余查出下落的乌鸦。同时太公派出了一个营的白羽军前往天灵城捉拿三叔的同党公孙见。余下的东府要员都被禁足在各自府邸,听候太公查办。
三日后,王族为三叔举行了一场小型的丧葬。
前来送行的队伍寒碜无比,就五十名白腰卫和一个三十人的丧队,永乐府的官员和家属竟然一个都没有来——除了安逸和他的书童烛。
据说逍遥阁连夜下达的诏令,禁止大婶和她的姐妹给三叔送行。状态不佳的二婶得知后痛哭了一场。
这一天,降了大霜,冻住了整个未央城。城北的鹅绒树,这棵举世无双的巨树为这支丧葬队下起了白色的长条冥币,短短一个上午,这棵树就掉完了所有的鹅绒,成了一个光秃秃的木架子,树上那些守卫王城的暗哨——鹰哨一个个暴露了身形。
而地面的鹅绒没到了膝盖,像雪一样令队伍寸步难行。
三叔的灵柩无缘进入王家园陵,他被下葬在城外的坤陵——和普通贵族葬在了一起。
尽管太公表示出不希望安炜鸣参与送葬的意愿,他还是执意前往。他很清楚,在这种时候安逸不能没有他。
三叔的败亡,导致逸儿的待遇急转直下,没人再将他看在眼里,没人再关心他,他一夜间成了这个世界的孤儿。所以他不能再失去这个一直被信任着的长兄。
“眼下逸儿最需要人关心,我不能离开他。”他信誓旦旦地对天发誓。
然而,几天之后,他却作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决定——离开,他要离开夕原。在这片土地上,伴随每一次呼吸,他的罪恶感就会增加一点,他无法想象继续待下去自己会变成什么。
他不得不离开,离开逸儿,背离自己的誓言。
离开之前,他要见三个人。
第一个是太公。
“理由仅仅是外出历练吗?”安阜狐疑地注视着他。
“我想得很清楚,权力不会凭空出现。咱夕原缺少成为一个独立自主之国的权力,很多人却还要为此挣得头破血流。孙儿不孝,愿前往外邦,在夕原之外找到新的权力,总有一天它会注入夕原,强大夕原。”
说服太公,他又找到二婶。“要说的侄儿已经说完了,最后我还是要再次恳求二婶——在我离开后,整个夕原逸儿就只能依靠您了,您一定要照看好他,不要抛弃他。”
二婶以泪洗面,含糊其辞地说,“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他的可怜呢?即使……他所在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他依旧坚强地挺过来了,只是我担心这一次,他,恐怕……”
他最后见到逸儿是在马厩里。
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依偎在一匹枣红色的马儿脸上,马儿试图舔他的脸,被他抱得太紧,始终做不到。
“他最近都是这样吗?”
“少主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此度过的。”书童回答:“有几天夜里他偷偷跑到马厩里跟马儿一起睡。他每到寅时就被恶梦吓醒,然后就爬到窗台上发呆,太害怕了就躲到马厩来了。”
三叔死的时辰正是丑时刚过,寅时初刻。逸儿亲眼目睹了爹爹被杀,所以才会夜夜恶梦。到底是有多害怕,才会天天精确到在这个时辰醒来?
他不敢去猜测。上前喊了三弟一声,后者缓缓睁开迷离双眸,没有来看他,似乎在等他引出他一定不会感兴趣的话题。
“据说马儿具有灵性的,它们能听懂人言,还能感受人的苦乐。枣儿是天底下不可多得的良驹,它必定能体会到你此刻的心情,如果你流泪,它也会流泪,你伤心,它也会伤心,你天天不开心,它也就日日不欢快。枣儿希望你能快乐起来,这样它也会快乐。”
他相信即使面对心爱的女孩也不可能如此苦口婆心地哄其开心,但是为了逸儿,一切可能有帮助的方式都值得他去尝试。
安逸稍稍抬起头观察马儿的眼睛,马儿眼睛忽闪忽闪地回望他。然后他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枣儿有属于它自己的痛”。
安炜鸣心底一个寒战——他们父子的内心竟然都是如此敏感之人!
三叔太重感情了,最后被感情吞噬;逸儿竟然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此时此刻才发现他长得好像他父亲,每一个细微的脸部表情都有着三叔的影子。
他已经能预感到这个孩子令人担忧的未来。所以,他去见了第四人。
……
未央城西郊,距离马蹄镇不远的萧山。山中有座道观,名叫青玄观。据说观主叫无悔,里边没有弟子,只有一位年迈的老仆照看起居饮食。
“无论如何,请前辈答应我的请求。”安炜鸣跪在观口,拜向盘坐在半卷竹帘下的半个老人身影。
“乐之是个感情用事的孩子,从他与我断绝师徒关系伊始就注定了他今日的结局。老道当年无法改变一个安永仁,今后也不可能改变第二个安永仁。”老人的语气不卑不亢。
“晚辈没有求您教他如何立身处世,只是求您度化他内心的戾气,保他安身立命,绝不受世俗左右。我只希望他能懂得内敛锐气,懂得自保。”
“你是以什么身份而来?”老人转而问其他。
他思索良久,回答说:“赎罪之人”。
“为谁赎罪?”
“为……世人行将亏欠于他之罪。”
“那么,你自己又当如何?”
安炜鸣想了想,拔出匕首,果断地切掉左手的小指。忍痛道:“以断指为誓:夕原之权,绝不染指;逸之心,永不负。”
帘下发出一声冷笑。
“安匿蝉,你违逆天道,擅定字命;处心积虑,弑叔叛情。此身罪孽,一生来偿;今此立誓,上达天听;如有背弃,天谴难脱。”
安炜鸣捂住断指流血,脸色苍白,咬着牙点头应是。他就此离开青玄观,下了萧山,没再停留,朝夕原东岭边关而去。
……
方兴殿后堂的一间少有人进去过的房间里,安阜听到房门被敲响。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心不在焉地说:“进来吧。”
房门应声推开,走进来一个仆从打扮的人,然后一声不吭地朝他后背行了一礼。
“巫公正。你可知道我不仅残了一个儿子,还死了一个儿子?”
“是的,太公。卑职都听说了,请节哀。”
“砰”,茶杯砸碎一地。安阜非常气愤,“报应啊,这是报应。如果没有你的出现,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这是鹤神在惩罚我。”
“太公,虽然下面的话有些大逆不道,但是——为了夕原,有些人是必须舍弃的。您既然能牺牲兄弟,也应该能牺牲儿子,我正是顺应您的意愿而来到。”
安阜的怒气刚要发作,却忽然被沉思替代了。只听身后继续劝慰:“甚至将来,如有必要,该舍弃的人还是得舍弃。”
他缓缓闭了一下眼睛,睁开时语气冰冷地说:“有些事情,你不该去揣测。”
……
半个月后,东岭天泉关。
安炜鸣递交通关文牒给守城官兵后,叮嘱对方:“我的出关信息严禁登录在册,更不许跟人说起,如有走漏,拿你是问。”
官兵连称不敢,礼貌地送他出了关。
他站在关口回望关内的青天,回想起跟安逸道别那天的苍穹也是如此艳丽。
得知他要离开夕原,孩童完全忘记了悲伤,死死拉着不让他走。
他借口说太公有谕令,让他出国寻求救国之策,并保证十年之内一定回来。
那时的逸儿哭得跟个小女孩一样无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长兄一定遵守诺言,十年之内回来看望逸儿。逸儿,在这等您。”
他突然想到,自己当初应该带着逸儿一道离开,他一定会非常愿意跟自己走。不过他又转念想到,自己此去前途不可预测,生死难料,何必让逸儿也遭受这种不测呐。
往东方迈出那一步之前,他自言自语:“小婶婶,停下吧,别再跟我前行了。回去逸儿身边,他很需要您,非常需要。”
秋风瑟瑟天地寒,陌上少年饯折柳。
他心中生出一种诀别之感,甚至已经预感到过去的一切就此跟自己一刀两断,他不再是安炜鸣,他只是匿蝉——一只努力隐藏自己,却注定会被燥热逼得啼鸣的秋蝉。
——《仿声鸟与匿蝉》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