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强克捷也是一个兵器爱好者。
强克捷字月三,陕西韩城人。以进士宰滑。初来滑县几年,兴文教,恤灾荒,剔弊里奸,政声卓著。做了几年知县,棱角已平,锐气渐失,慢慢地,为人也日渐变得中庸,甚至稍有消沉。
没人去探究强克捷内心的嬗变历程,只是觉得强知县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强克捷膝下育有两子,和夫人毛氏的关系还算和谐,那夫人本是滑县当地人,娘家势力较大,尤其弟弟毛天荣膂力过人,喜欢逞凶斗狠。
那毛氏每次和强克捷拌了嘴,总会说“不行让天荣来说说理,”每当这时候,强克捷都会息事宁人地做出让步。
毛氏和强知县如此生活几年,让强克捷心中也颇感无奈。闲暇之余,不是和夫人孩子享受天伦之乐,而是一头钻进书房,拿出平时搜集起来的兵器,把玩上几个时辰。
强克捷搜集的兵器,无非是前朝时期的朴刀、铁扇、斧钺等一类常见物品,宋元时期的都很少。那些东西收集上来后,就堆放在书房书柜的旁边地上,并没有专门的摆放支架。
这一点,连师爷赵凤君也颇不以为然。有一次,赵凤君出了县衙回家,碰见知县的内弟毛天荣,两人寒暄过后,看那赵凤君连连叹气。
毛天荣询问何故,赵凤君只说了一句,我看强知县搜集兵器,只是打发时间而已,不是真正的玩家。
强知县原本应该用来理政的精力开始转移到搜集兵器上来了。不知从哪里得知张家有一兵器,甚为了得,就想弄到自己手里。
一般而言,和懂功夫的人打交道,一定要考虑周全,礼数要周到,身段要放低。一是你来找人家索求东西,二是人家是练家子,动起粗来,你未必占到便宜。
强克捷近年来诸事不顺,性情也跟着大变。他觉得,张天化应该把兵器送到县衙,恭恭敬敬,一脸笑意,弯了腰,双手呈上物件,并低眉顺眼地说着“大人,希望您老喜欢”之类的话。
今天带了人,走了十几里路,已经够给张家面子了。
所以,来到门前,强克捷只是努努嘴,让衙役直接捶将起来。张家在当地原本也是大户,院子盖了两进。和李公望家不同,这里张家的前院就是起居的地方,一家老小都在前院生活。
后院是修正得整齐的平地和库房,用来晾晒和储存药材的。
那衙役在门外将大门捶得山响,里面早吓倒了冉氏等一帮家眷。
那张天化正在逗弄元鹏,听到门外有人如此敲门,早已不悦,再看妻子等女眷急于回避而慌里慌张的样子,气已是不打一处来。
他站起身来,将元鹏交给冉氏,示意她进屋,同时指着自己表弟何水,说,什么人这么嚣张,你去看看。
何水是张天化的表弟,姑姑当年远嫁周口,生下独子何水,家境一般。只是这何水自打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并不喜欢读书写字。
后来何水姑姑回娘家,带了何水来,那何水和天化年龄相仿,见了天化,却视天化为天人,一心想跟天化学本事。
那天化也不把他当成外人,姑姑第一次回娘家,天化就留下不走。住了三个月,那边姑父不放心,亲自来接,才把他弄回去。
何水虽不喜欢读书写字,却崇拜极了表哥表妹。看张家兄妹读书,何水一脸的陶醉。
自此以后,何水每年都来,那时天化尚未成家,兄妹二人整日和何水厮混在一起,玩得相当投机。
后来天化成家,何水还来帮忙,那表嫂冉氏也并不把何水当做外人。
何水自打看到天化妹妹的第一眼,就被这小姑娘的容颜气质完全打动了,那是一个既有女孩温柔又有男孩豪爽的人。
她说话落落大方,在何水面前自然真切,朴实无华,一颦一笑,都会让何水心旌神摇,虽然衣服宽大,仍掩饰不住少女特有的韵致和曼妙。每当这时,何水都感觉心头微颤,不能自已。
何水情窦初开,心中人竟然是表妹,他不知道那种感情的滋味如何表达,甜甜的,涩涩的,灌满了他整个心房,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只觉得看见她就会心里踏实安静,看不见就心里发慌,如果说让何水为了表妹去死,他几乎连想都不想。
张家妹妹也许不知道何水内心的想法,依然和他有说有笑,一次,看张氏兄妹练武,练到酣畅处,天化说,今天拿出陌刀来。
一会张家妹妹把陌刀托出,身后还跟着冉氏。那是何水第一次看见陌刀模样。陌刀长八到九尺,柄约五尺,前端作战部约有三尺到四尺,刀头尖锐,刀刃宽大,锋利。
《唐六典》记载唐刀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障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而这四种刀中真正能够在疆场上发挥保家卫国,开疆辟土作用的兵器唯独只有陌刀。
陌刀军的参战,在任何可查询的战例中都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陌刀军做为战斗序列中单独的作战打击力量,在唐中期为唐军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
可以说,陌刀是汉民族与善骑射的游牧族战争中改变自己马少不精的劣势、发挥步兵多优势的关键兵器。
陌刀要求材料特殊,制作工艺复杂,是兵器中的“贵族”。到了宋代,彻底失传。
天化一边接过陌刀,一边朝冉氏看了一眼,嗯,岳父大人曾经说过,在唐代,陌刀还有一个名字。不待天化说完,那边冉氏已轻启朱唇,说道:“斩马剑!”
天化先是把陌刀托在双手上,接着右手将长柄靠腰,置于腰间,突然转身,将刀提起,迅疾向下劈出,不待刀落下,又猛地回收,顺势做出一个削的姿势。
动作之快,眼花缭乱。冉氏在旁,突然冒出一句:“如墙而进!”,看张天化已然将陌刀再次置于腰间,刀头微向上翘,气沉丹田,弓步而行,那刀光虽经历数百年,仍然寒气逼人,杀味十浓。
“搠地收刀”冉氏话未毕,张天化已将陌刀刀头朝上,刀柄朝下,稳稳立在地上。
天化练过一遍,转身将陌刀递与妹妹:“你也走一圈儿。”张家妹妹也不多话,接过陌刀,照天化的程式练了一遭。
和哥哥相比,因气力有所不逮,气势上自然少了一些,但熟练和顺畅,甚至要高于哥哥,连冉氏都在一旁喝彩。冉氏很会做人,说道:“妹妹真是女中豪杰!”
那何水觉得表妹的表演更耐看,一个劲喊“好,好,好。”现在听表嫂如此说,也是大声附和“对着哩嫂子。”
张氏兄妹见何水一脸萌态,嘴里嚷嚷个不停,都不仅哑然失笑。
张家妹妹来一句:“何老表,你要不也来一下?走上一圈。”
何水连连摆手:“这东西太金贵,不是俺的货。”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周围。
看见靠近大门口有一个石锁,何水走过去,拎在手里,走了过来。张氏兄弟再次笑出声来:“难不成你要练石锁?”
何水看表妹笑颜如花,娇喘吁吁,心里突然就又想哭,那是被幸福被憧憬被美妙撞击之后的感觉。
他定了定了神。心里说,“表妹,只要你高兴,我练什么都成。”嘴里却说,这也一样能练出名堂来的嘛。
说着,拿在手里举起,前后挥舞了两下,赶紧放在地上。表妹看了,喊一声“好!”何水眼光不敢正视表妹,他看着别处,心里又是激动“我一定会练好的。”
何水听见表哥让自己去开门,就大步流星地过去,打开门。一身皂衣的衙役站在门口,后面是骑着一匹枣红色瘦马的人。
看那人官样十足,指指点点。天化已有几分不悦,背后妹妹更是俏眉上扬,杏眼怒睁。
强克捷并不下马,只是问了句,这是张天化家吗?
衙役要进,被何水拦住,同时这也是一个信号,不欢迎他们。
强克捷并不让衙役帮忙,自己翻身下马,虽然身体已经发福,但跳马的动作还算娴熟。说来也怪,大旱的岁月,依然挡不住强知县身体的横向发展。
张天化也向大门口走来,张家妹妹站在原地不动。那强克捷进院后东瞅西看,并不停下,这让天化、何水心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官老爷是干什么的?
强克捷走到中门,往后院探望了一下,回过头来,不经意地瞟了张家妹妹一眼。
返过身来,头往上抬了抬,看了一眼衙役。那衙役倒也反应快,立即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是本县知县强大人。”
张天化、何水上前弯腰施礼:“强大人!”
“嗯嗯,免了吧。”强克捷左手捋了一下自己的脸,“我今天来这里是想见识一下你家的宝贝。”
“宝贝?大人,俺家会有啥宝贝?”
“你看装迷糊不是?刀啊。陌刀,知道吗?”
张天化心中暗自吃了一惊。
这把刀是岳父收藏的宝贝,前些年岳父还在西安漂泊不定,一个花甲老人带来了这把刀,只是想化作一个铁锅,还说,这把刀刀柄里肯定有铜,做个铁锅够用了。
冉铁匠打铁一辈子,毁掉的铁器,包括旧的兵器多了去,但这件兵器他是第一次看到。
他本身也是一个喜欢收藏兵器的主儿。一眼看去,就被吸引住了。他答应给那老人做个铁锅,并漫不经心地将它丢在火炉旁。
晚上,冉铁匠将那陌刀放在油灯下,仔细端详,越看越激动。
凑近灯光,看那刀柄,确实有铜,年代久远,早已锈迹斑斑。在刀的内侧,他发现一个很小的魏碑字样的“嗣”字。
“这应该是刀的主人。”冉铁匠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将刀放在一边,用别的铁器熔化给老人做了一个大锅。
第二天下午,老人来取锅,并没有多问。这让冉铁匠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了。当天晚上,冉铁匠将刀裹在棉被里,连夜离开了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