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当家的和衣躺在床上,到了后半夜,浑身觉得凉飕飕的,再也睡不着。起身下床,把火点着,水缸里并无一滴水。
菜团子已经吃完,玉米又无水可煮,饥肠辘辘的二当家,就坐在灶台跟前,只盼明天早点到来。
炉火虽然不旺,倒也带来些暖意,看着那微弱的柴火,他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如何让张彩知道自己又回到禹州,又如何让她说服王天赐,暂时不要攻打三峰山。
也许凉气退去后身上有了热气,他竟然歪倒在案板上睡着了。他心里紧张未退,那思绪早飘到滑县,早飘到那场被清军屠城的恶战中。
嘉庆十八年(1813年)九月初二,李文成宣布起事的第二天,教众便从河南各地陆陆续续来到滑县,有衣衫褴褛者,也有衣着光鲜者,腰间有缠一圈儿白布者,也有在胯间坠一白布汗巾者。
他们见面后彼此弯腰,双手合十。村口早有接待者引入,分到各家各户。
九月初三,教众们摩拳擦掌,紧张地行动起来,纷纷打造兵器,操练武艺。
九月初四后半晌,谢家庄村口来了几个本地汉子,像是生意人,说是找李文成做套黄花梨供桌,那“大明天顺李真主”李文成原本木匠出身,做家具原本是他糊口手艺,自然出门相迎。
几个汉子为首的是一个精明的中年男人,鼻直口阔,双目有神,见了李文成,抱拳说道:“久闻大师名声,可否借一步说话?”李文成不知是计,跟着到了村口。
看看周围无人,那精明汉子勃然变色:“李文成,我们老爷有请,跟我们走一趟吧。”不待李文成反应过来,那几人已将李文成按进路边一顶灰呢小轿中,用毛巾绑住李文成的嘴,让他说不出话来。
几个壮汉抬起飞一般就走。那精明汉子解开旁边树上的一匹瘦马,跃身而上,跟着得得得而走。
那小轿一般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探亲时用的。婆家家底殷实,雇来一顶,让儿媳妇坐上。满满的炫富味道。
有些出嫁了的姑娘进了村子,并不急着回家,要在街里来回走上两趟。看的人越多,就越觉得排场,娘家人觉得脸面就越足。
因此,在大一点的村子里,偶尔会遇到两家回娘家的姑娘在街上比轿子的场景。丰年时,那轿子逐渐加高加宽,先是由两人抬的小轿,变成四人抬的中轿,最后变成八人抬的大骄。
所谓“八抬大轿”由此而来,坐“八抬大轿”回娘家,那是多少姑娘的梦想。
抬李文成的轿子是小轿。里面也就坐一人。几个汉子轮换着,并不停歇。待到走上大路,那里早备好一辆两轮马车和几匹马。
几匹马就拴在路边的杨树上,旁边站一个五十出头的老者,头戴一顶瓜皮帽,帽外露一条不长的灰白色的短辫子。表情有点紧张,不是朝谢家庄方向探头望去。
马车上用席子卷成一个拱状棚子,颇像船篷,两头用布帘子遮挡。
那老者见众人返回,轿里坐着李文成,表情立即放松下来。他和精明汉子低语几句,招呼几人将李文成从轿子里扯出,又塞进马车里,精明汉子驾驭马车,其余几人跃上马背,朝滑县县城呼啸而去。
这边谢家庄一帮人众,见李文成不着,立即慌了。李文成宣布起事时,已经分封了手下一干人众诸多官职。
其中牛亮臣为军师,宋元成为大元帅,徐元成为元帅,徐安国为抚远将军,刘国明为镇远将军,张天化为征讨将军,何水为征讨将军副使等,不一而足。谢家庄聚众人数已近两万。
牛亮臣见李文成失踪,也大感惊异,立即召集大家到文成家主房集合商议对策。
李文成自从自封为“大明天顺李真主”后,众教民纷纷献上财物,文成将家里扩充了数倍大小,在院子中央特地盖起一座高两丈有余的大殿,取名“长生殿”。
那殿中央放一八仙桌子,背后的墙上是一副太乙张真人的画像,桌子前放一罗圈椅子。
那天也是合该有事,众将领都到外面各家各户督促打造兵器,村外也无警戒,只有文成和妻子张氏一人在家,一并喽啰及侍者也疏于防范。
“天理教”虽然组织完善,但行事并不严密,缺乏必要的警戒与防范。赵凤君、毛天成仅仅率几名壮汉就能将李文成劫走,可见该教的纪律涣散和战力低下。
他们不知,这是强克捷强知县的良苦用心使然。虽然,李文成善算,但还是败给了强克捷。
强克捷那次去张家庄张天化家寻找“陌刀”,就是别有用心的。
师爷赵凤君原本也是张家庄人,几次给强克捷提到,离张家庄不远的谢家庄,有一个叫李文成的,是八卦教教首。
村中近年来常有外地人出入,李文成家的房子越来越大,还在家中盖了一座“长生殿”,至于张天化,赵凤君倒是充满了敬意和钦佩。
强克捷听了,不动声色。更没有对李文成采取任何行动。
期间,他让妻子叫来毛天成,和毛天成喝了个酩酊大醉,酒后,和毛天成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
两人化妆成商人,混进过谢家庄,庄里人来人往,李文成家里更是门庭若市,时不时听到里面还有高呼“奉天开道”的喊声。强克捷赶紧拉了毛天成出来。
强克捷出了村子,脸上依然是冷汗淋漓。“奉天开道”那可是谋反啊。怎么办?以自己县衙那几个衙役,想围剿谢家庄,那是以卵击石。
向开封府求救吗?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开封府的丙丁也不过数千,和谢家庄上万的教众相比,也力有不逮。即便大军过来,那必有恶战。
强克捷虽然近年略有怠政,但爱民之心尚存,他不想在滑县的地盘上引起一场血雨腥风的恶战。
但强克捷是个有心人,他进村,再出村,就感觉到了天理教起事必然失败,因为这是一个极为松散,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组织,纯粹是一帮乌合之众。
没有警戒,没有哨卡。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回到县衙,他立即叫来赵凤君等几个心腹,和毛天成等商量后,定下一个冒险计划:巧劫李文成。
李文成被劫,牛亮臣召集众将领在“长生殿”集合,当即宣布“杀官府,救文成,砸官库,救百姓”决定。
牛亮臣是仅次于李文成的二号人物,原来做过私塾老师,颇通文墨,甚得文成倚重。两人关系也十分交好。
唯有大元帅宋元成提出,先派人去滑县探个清楚再说,立即遭到牛亮臣、徐安国、刘国明的反对。这三人都是谢家庄的,原本和李文成还有亲戚关系。
那宋元成老家是周口的,因在家和邻居因争宅基地,闹了纷争,一气之下杀了那邻居全家,官府追究,徐父吃不住官司,上吊自缢。
徐元成和弟弟徐元功深夜潜入扶沟县衙,杀了知县,连夜奔命,到了滑县,投了李文成。李文成自然没有亏待他,这兄弟二人也是拼了命为李文成效力。
兄弟二人不是不愿救李文成,只是觉得把情况搞清楚更好些。现在见李文成部下如此说,也就不再言语。
李文成被捕入狱。还是挺直了要腰板,对强克捷颐指气使。自称“李真主”,要封强克捷为“招讨使”,被毛天成一个巴掌呼过去,当即脸肿了半边。
毛天成还不解气,叫来赵凤君,问刑具在哪里?一个衙役从狱房拿出一套夹板,——那是专门夹犯人足胫的。
李文成见状,竟毫不畏惧,只是闭了眼不说话。强克捷示意毛天成停下,问李文成可知犯了什么罪?
那李文成两目圆睁,大声道:“东家老爷利用权势,拖欠钱粮,地方官吏就将亏空加在我们农民的头上,敲诈勒索,中饱私囊。信我教者,可免除钱粮,永得洪福。”
末了,又跟进一句“我是李真主,奉了张真人之命,来度你们。各位道友,信我天理教吧。”
强克捷摇摇头,那边毛天成早让衙役把夹板套在李文成脚踝上,喝令衙役用力撕拽。那夹板紧紧夹在李文成胫骨上,疼得他一张不算白的脸庞扭曲得五官全移了位。
毛天成再喊“给我用劲儿!”只听得“咔嚓一声”,声音不大,像是夹板断了,一个衙役凑近看看,板子没断,李文成的左脚脚踝已经断裂,分成两处,只有皮肉连着,甚是惊心。
毛天成看看李文成,胫骨已断成两节,人早已昏死过去,也一下慌了神,强克捷见状,翻眼瞪了一下毛天成,示意衙役将李文成抬进后面的牢房里。
牢房里,李文成悠悠醒来,看见强克捷,说一句:“今天我死不足惜,但你全家性命难保。”说完,再不言语。
强克捷心里没底,找来赵凤君、毛天成等人计议。赵凤君说:“李文成被逮,谢家庄那帮教匪必定来县城抢人,强知县还是有所准备才好。”
毛天成倒豪气万丈,说,怕什么?区区教匪,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我们也招呼人来应敌吧,姐夫?
话未说完,听外面街上已乱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