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一看，是李文澜领着一个青年男人。
那男子长得倒也周正，中等个子，只是那双眼睛特活，看人时，眼珠子转个不停，从上到下，用眼神早看完一遍，那双腿站在那里，也不老实，晃来晃去。
李文澜见了宋元功，喊一声，宋先生！宋元功之好上前，打个哈哈，问道：“这位是？”
“张松伟，张官爷。你那天提到的。”
宋元功心底稍有不悦，这李文澜也是，是故意引他来的吗？我并没有让他这样做啊，也许，他们也是偶遇吧？这么快速地想着，腰已经弯下，向对方做了一个揖。
李文澜热情，说，咱们到家坐一会吧，说着先走到自家大门，上前拍了两下。
李家院子是宋元功第一次进来，从外面看气派，进来后发现也严整，院子中间有一颗枣树，半搂粗，地上落了不少棱形的，发黄的叶子。
李文澜把二人领到北屋客厅，家人侍女早已端来茶水，置于一张茶桌上。三人谦让一下，分主宾落座。
此时，从内室走出一个中年女子，不到五十，五官周正，仪态端庄。文澜起身，叫声“娘”。宋元功和张松伟也见过礼。
那女子微微一笑，头稍微低了一下，算是还了礼。绕过三人，和侍女一起走出去。
三人品茗，那李文澜是行家，颇懂茶道，各种茶叶性能都很老道，宋元功跟哥哥出来几年，也见过一些世面，对茶这东西，只能说略知一二。
对李文澜的侃侃而谈，宋元功捡了自己知道的迎合他。唯独那张松伟，只管端起仰脖而进，还叫着：“真不懂了，这个苦味，有啥劲头。”还有那双腿，不停地抖个不止。
李文澜见状起身进了西屋，一会拿出一个马粪纸包着的东西出来，坐下解开裹了几裹的绳子，说，这是个好东西，两位开开荤。嗯，有名的开封府花生糕。
那糕是用炒熟了面粉掺了花生仁压制而成，并没用糖稀之类的东西粘连，稍用力按一下，酥了。三人分别用手捏上一些，嘬进嘴里，大快朵颐。三下五除二，没了。
张松伟意犹未尽，宋元功、李文澜二人微微一哂，那李文澜只装了没看到。李文澜很会说话，也很健谈，宋元功也尽力配合，挺投机，松伟不然，只听个热闹。
看看天近中午，宋元功提出告辞，李文澜并不阻挡，返身进西屋，手上又多了样东西，送二人出大门，分别递与二人，每人一小包的花生糕。
远处那李文澜母亲只装不知，和侍女一同返回上房屋。
出得门外，宋元功和张松伟道别，说一声，官爷口音带有豫东调，我是扶沟的，不知张官爷家是哪的？那张松伟听言，立马来了兴致，说也是扶沟县城的。
宋元功见时机成熟，就说，小时候听家父说，我姑家就是县城的，我表姐叫张彩。
那张松伟一愣，嗯的一声。说哪个张彩？宋元功眼睛瞟着别处，头稍微往上仰了一下，慢慢地，回想着：“好像后来嫁了个知县。”
张松伟一听，表情立马丰富多彩，五官挤成一团，笑道：“呵呵，真是凑巧啊。那是我姐。”
“嗯？”宋元功故作惊讶，“这么巧啊！”松伟说：“走吧，现在回县衙见见我姐。”
话犹不及，两人已经走到县衙大门，衙役认得松伟，也不阻拦。进得大堂，宋元功坐了，那松伟已转身进了后院。不一会儿，张彩出来了。
那是一个近四十岁的中年女人，个子中等，面目白净，两眼很有精神，穿戴整齐，着一碎花罩衫，头挽一个簪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性。
见了宋元功，也许想起了死去的大舅，或者想起了宋元成，抑或是想起了什么，眼圈立马就红了，不住地抹眼泪。
张彩一边掉泪，一边打量着宋元功：“这多年不见，都认不出你了，像，还真像。”嘴里念叨着，说：“松伟，把老表领到后室吧。”
过大堂之后右转就又是一个院子，是知县和家人的宅邸。东屋为上，里面又是三间，北为上，是王天赐张彩夫妇的卧室，中间是客厅，南边那间并无住人。松伟则住在南厢房中。
宋元功刚坐下，王天赐就从卧室走出来。看年纪也就四十出头，面白无须，身材中等，见了宋元功，也不似张彩那么激动，只是点了点头，勉强地咧了一下嘴，就出门去大堂了。
他也许觉得这是张彩这边的亲戚，没啥话讲，或者觉得张彩一个穷亲戚不值得自己作陪。
那张彩就不一样了，见松伟和王天赐出门，先问一句有钱没？说罢赶紧递给宋元功手里一些碎银，只这一个动作，宋元功差点掉下泪来。
张彩压低了声音说：“你媳妇女儿我托人把他安排在南乡的文峰塔，半年多了，都还好。”又说，“你哥设的南坛也没有多大起色，何水住在小吕镇。”
宋元功也把滑县的事简要说了一下，张彩也吃了一惊，说，这事怕是要闹大吧？你先住下，抽时间去看看她们。
得知宋元功已经租房住在李文澜家，张彩心下稍安，说不急，什么事都慢慢来吧。
宋元功不敢在张彩家逗留太久，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该告辞了。路过大堂，见王天赐正在挥毫泼墨，抬起头，看了宋元功一眼，说：“老表要走啊？松伟送一下。”
宋元功回到李文澜家，找些东西随便煮了，垫把一下肚子，打开那包花生糕，轻轻地捏了一小捏儿，放在嘴里，用舌头慢慢品咂着。
剩下的，他要送给妻女吃。下午和晚上并无学生。宋元功早早就躺下睡觉了。
也是合该有事，睡到半夜，宋元功起来小解，开了屋门，站在街边一僻静处方便。
朦胧间，似有一人影闪过，那宋元功也是练武之人，觉得此人功力深厚，霎时睡意醒了一半。提起裤子正待回屋，那人却已站到身边，宋元功吃了一惊。
只听那人低声说道，把灯点着！宋元功摸索着火镰，打火点灯。昏暗灯光下，一玄衣汉子立在跟前，壮实，凶狠，左肩右肋，搭一褡裢，里面鼓鼓囊囊。
不待宋元功说话，那人发话问道，这是李文澜家，对吧？宋元功知道遇到土匪了，但对方身手强悍，他不敢大意，谨慎而又有点害怕地答道：“是的，这位大哥，您要做什么？”
“找点食吃。”那人见宋元功一个瘦削之人，再看屋里设施，俨然一私塾先生，警惕立即解除，还仿佛来了兴致。
他“砰”地一声在案板上坐了下来。“你是教书识字的先生”那人问道。“是呀大哥，民以食为天，混口饭吃嘛。”
“嘿嘿，和我一样。”那人语气里竟有了笑意。
“有所不同，”宋元功稍微摇摇头。
“就是一样。我是从他们手里抢，你是让别人给你送。”
“一抢一送，天壤之别。”
“球词不少，我今高兴，不和你一般见识。你愿不愿跟我一样，手里有花不完的钱？”
“你是谁？你不是打家劫舍的吗？为啥要打李文澜家的主意？”
“爷高兴，想做谁就做谁！”
“我不会跟你走的。”
“靠恁娘，上样儿！”
宋元功看他凶狠异常，翻脸比翻书都快，不做声了。
“爷我马殿青出来碰事儿，从不走单，只走双，今天上丝绸店老板家一趟，不想碰到你。原本想做了你，但看你像个读书人，放你一马，跟我走，否则做完这单，灭了你。”
宋元功倒不怕死，但抢劫李文澜，是他不会干的，李文澜不是坏人，他看见李文澜第一眼后的感觉。
他沉吟了一下，说：“跟大哥走可以，但不能进这家。我就这点想法。如果一度要抢，我立马跑出去喊‘失火’，王天赐的衙门就在奎漏街，想必你出不了城门…”
马殿青见宋元功态度坚决，歪了一下头，说，走吧。
宋元功原本没有什么东西，不用收拾什么，跟随马殿青沿小巷出去，一直正南，到南城门，已有几人等在那里，或挑担儿的，或推车的，都是早起赶着出城的人。
其中也有和马殿青、宋元功一样的人，两手空空，身上打个褡裢而已。看看天亮，城门打开，众人鱼贯而出，过了护城河，各奔东西。
这时宋元功才发现，马殿青不止一人，还有几个，看样子都不是面善之人。大家一路无话，走走歇歇，直奔三峰山而去。
弹指一挥，两年已过。
回想两年的日子，宋元功心中五味杂陈。想想明日见了李文澜咋说，见了张松伟咋说，见了张彩再咋说，他都默默核计一番。
第二天，第一个见到宋元功的自然是李文澜，李文澜这两年生意并不景气，勉强维持着。见了宋元功，自是十分惊讶。
宋元功少不得编了一个“家父突然病危，走前来不及告别，连夜赶回”的桥段儿，瞒过那宋元功。现在丧事已毕，守孝已完，故又赶回操持旧业，还望李东家帮助点。
那李文澜自然一口答应。宋元功又问最近城里如何？文澜笑了笑，说：“还不那样。这两年三峰山土匪闹马殿青得厉害，城里大户几乎没有不被劫的，王大人几次进山，总也逮他不着。”
唉。宋元功不动声色，跟着李文澜叹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