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照旧进行。
他去公司上班的路上,想着昨晚可怕的主管,手心略略开始出汗了。但他来到公司后,发现主管的办公室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她脸上的色彩并不鲜艳,是细致黑酷的花纹,她严肃的模样和主管寻常一样,不苟言笑。
文生好奇地问了同事,同事说,主管被调去分公司了,今天很早的时候就收拾东西走了,走得很匆忙,现在办公室的女人是新主管。
这么突然吗?
不止文生这么觉得,其余几个同事也纷纷低语附和,很突然,不知道怎么就走了,或是说主管得罪了谁,讨好了谁。
这几天里,同事们几乎很少在上班的时候交流闲话,今日他们的窃窃私语忽的让文生心情松活了些,过不久,他发觉好几个同事说话间,瞟了一瞟他手臂上的伤口,似乎还咽了口水。
冷丝丝的感觉从脊背升起,文生一看他们,他们就把眼睛移开了。突然,手臂上出现一只黑红指甲的手,文生心里仿佛有个小人在刹那间踩了空,往深渊处急速下沉。
他极力缩回手,左边的女同事又用劲儿按住了他,还是双手按的,在文生格外紧张时,她从抽屉里摸出两张创口贴,将他的伤口贴得严严实实,以嘱咐的语气说:“不要把你的伤口露出来,里面穿长袖遮住也好,要不就别脱外套。”
“为什么不露出来?”文生小小松了一口气,他差点要以为同事也要张嘴咬他了。
女同事说,有人晕血,她晕伤口。
文生却不是很信,虽是个男人,不代表神经大条,至少他察觉伤口被遮住之后,那些看他伤口的目光减少了很多。
早早下班回去,五点多的样子,天空还是暗紫的颜色,从早上到下午,天色都没变过,只不过比前几日的暗紫要淡一些,偏紫蓝一些。他凝视远处的天,开车到家之前,给主管打了一通电话,对方接了,但是声音很混浊,电话也有滋啦滋啦的噪音。
主管给他道了歉,对昨晚发酒疯的事,感到很抱歉。电话中道歉的声音不太柔和,甚至听起来没有感情,虽说主管平时大多一副面瘫样,但说话语气并不呆板。
对方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声音更浑浊了,模糊不清,有点大声,可电话兀地就挂断了。
文生摸头,再拨过去时却无人接听。
你的手臂怎么受伤了??
才回家,他就被家人围起来关心了,便想起被遗忘在车里的外套。他搪塞说,只是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咬了。
纪太和席微忙前忙后替他处理小伤口,上了药,还贴了一小块纱布。自从被照顾的无微不至,文生都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郁闷的他在夜半时来到走廊的窗边抽烟,透过这扇窗户隐隐能瞧见张叔的猪肉铺子和梅姐的鱼店,这个点了,两家店竟都没有关门,昏黄和昏红的灯光从店面中照射外面的青石板路,淡淡光影交错笼罩那一块街地,黄红的幽光有种阴冷美感。
这太不寻常了。
前一周,他也在晚上来走廊窗边抽过烟。张叔和鱼姐的店虽长时间开着,到了差不多下午五六点就收摊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两家店在十点钟仍旧开张。
文生双手撑在窗台上,极力踮起脚张望猪肉铺子和鱼店,他没在店里看到人影。倒是有一个打哈欠的青年走过这条清冷的街,然后停顿在猪肉店前,将几张钱整齐放在一个盒子里,青年就提走了厚长案板上的一个黑袋。
唉...
文生正看得全神贯注,后边儿忽然传来轻微一声叹息,他顿然心跳,大大转身眯起眼睛适应黑暗,盯紧了无人的走廊。
墙壁上挂着的几幅画“老老实实”的,二楼的所有房间也寂然关着,文生慢慢踱步在走廊里,每转一次身就死死看了看周围,并且又将脸贴到那些画上挨个仔细看一遍。
最后一次转身,他走到楼梯旁就顺着下楼了,出门后,他忍不住搓了搓肩膀,外头有点儿冷,一种从脚底升起的冷,随着他走的每一步,冷意仿佛钻进了骨头,由下往上地穿梭,使他身子微微打颤。
要是光看白日混沌的天空,和那忽冷忽热的温度,他甚至不清楚,这是什么季节。他记得现在应该是四月份,夜晚不至于这么冷。
文生快走到猪肉铺子和鱼店的时候,又看见一个青年人往盒子里先放了钱,再提走案板上的袋子。青年黑眼圈浓重,毫不夸张的说,和熊猫的眼睛一模一样,仿佛水墨染了眼睛,乌黑的两团在夜晚有些吓人。
青年冲他点了一下头,扬起手中的黑袋,打招呼说:“你也来买肉吗?”
文生一时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只道:“随便逛逛,”他又疑惑地问:“店里没人吗?就不怕被抢被偷吗?”
青年凝顿几秒,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文生哈气搓手,他瞅来瞅去地在店门口张望,这才看清,黑袋子里都是装好的猪肉和处理好的鱼,这样冷的气温,肉食确实不会变质,也不会招虫。
猪肉铺子里的墙壁上挂了许多大大小小、一长一短的刀具,灯光折射在冰冷的刀具上闪现着寒光,足以可见刀具的锋利和光滑。
文生正撑起脑袋观视它们,案板里边儿突然冒起一个黝黑大汉,晃眼一看,就会把他脸上的妆误认为一个皮面具,他的妆不花哨,素如油蜡皮,眼睛下边儿有两条细长的疤,鼓鼓的,泥土的颜色,和肤色很贴。
“晚上好文生,要买猪肉回去做宵夜吗?我可以去屋里给你切最新鲜的。”张叔叔拿起案板上的磨刀棒和刀子来回交擦,笑眯眯地看着险些摔倒的文生。
文生真是差点被张叔叔吓破了胆,他抚着胸口呼气,轻微地喘息,“晚上好,我随便逛逛,以为店开着,没有人看店,来看看。”
张叔叔从案板下面捧起一盒凌乱的大拼图,“我蹲在下面练习拼图呢,下次要和女儿一起拼图。”
“那鱼店的梅姐呢?怎么没看见她?”
“她刚刚去方便了,你看,她来了。”
张叔叔告诉他后,他就转头看了过去。梅姐一步一步风骚摇摆走来,慢动作端坐在摊位的椅子上,灯笼光晕映在她的梅花红妆上,显得五官红幽幽的,她诡静的用唇语向文生打招呼:晚上好,文生,要买鱼吗?
文生一遍就看懂了她的唇语,因为她的嘴张得实在浮夸,甚至有点诙谐的狰狞,胜利引笑了他。等笑容止住,想起她方才的模样,文生又不觉得好笑了,他见过的梅姐才不会做小丑,不会打扮,而是像将军一样杀鱼。
“谢谢,我不买,”文生摸着下巴问:“你们怎么大晚上还开张?不休息吗?”
张叔叔热衷手上的拼图,眼睛只放在图上,边拼边说,晚上开张是为了等待镇里上夜班的夜猫族,他们有的是独居小伙子,没时间买菜,下班路过这里,顺便就可以买了。
梅姐也说,这个路段的灯坏了,她店门口的红灯笼要为那些过路人照明,今天处理好的鱼装在冰泡沫箱的袋子里,他们很方便拿。
文生恍然明了,他不明白的是,“你们是最近才开始晚上摆摊的吗?生意好吗?不累吗?”
“最近?不,一直都是。”
“我和梅大姐都很疼惜为生活奔波的人,生意好不好,都没所谓。”
他们回答时慈眉善目。
“是吗?”文生低头踩自己的影子,“我要回家睡了,再见。”
“再见。”张叔叔和梅姐守着各自的店铺,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冲他挥手道别,他们始终挂着微笑,目送他离去。
走远后的文生嗅到了一丝梅花香气,从鱼店那边飘来的,越嗅越浓郁,丝毫没有什么鱼腥味儿,他回头看向梅姐,她举着一支长柄镜子,往头上佩戴一朵绽放的红梅,长脸妖气地扭来扭去,迷醉在自己的打扮里。
这个月份有红梅吗?
才注意,她店里摆了好几瓶红梅,且傲然挺立地盛开着,它们比血还要红,浓浓的红,红灯笼的光使梅花愈发明艳。整个鱼店都是一种幽红。
他印象里,梅姐的店是粗糙的,不文雅,不香,脏的让人没法儿下脚,臭的叫人屏气。
文生挠着头走在靠墙的路上,他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止步静听,是有人在唱歌,歌谣遥远,如飘舞的轻纱滑在身上却不贴肤。歌声隐隐约约,好像是一首合唱曲,慢慢又听不见了。
“世界质朴模样,它尚在初始。需要蛋白质啊,需要维生素...。”
听不到确切的歌词,听不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文生干脆走人了,回家之后,他又来到走廊窗口处,朝猪肉铺子和鱼店瞧了瞧,店里又没了人影,左看右看就是没有。
文生看着,察觉身后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莫名觉得有人在偷窥他,在迅速转头之后,照样什么也没发现。他回房时习惯性地锁上门,缓缓躺在床上,不经意瞥见老爷爷蛋的通红脸颊破了一个口子,明显是被利器刮出来的。他的视线下一秒就放到了胡桃夹子的击剑上。
不,不可能,看故事的年纪早就过了。他对自己低语。
文生从床上起来,严谨检查房间,他怀疑,是谁进了他的房间?碰过了他的老爷爷蛋?
第二天饭桌上,只有纪太承认去他房间做过卫生,但并没有碰过老爷爷蛋,她很清楚地说,知道你讨厌别人碰你的东西,擦床头柜的时候,都是绕开了小玩偶擦的。
奇迹!他的母亲会对他这么小心翼翼吗?过去即使他表达了不喜欢别人碰他东西的不满,他的母亲依然强势打破他的不喜欢。
更奇迹的是,在他生日那天,父母捂着他的眼睛,神神秘秘带他上楼,要送给他一样惊喜的礼物,他并不认为会有什么惊喜,在鼻尖嗅到那刺鼻的指甲油味儿,他就已很无力。
老纪捂紧了他的眼睛带路,席微和纪太悄无声息推开了房间的门。
“噔噔噔!”
“你的礼物就在眼前了,我们准备了好几天呢!”
“你一定会喜欢,对不对?”
他们握着自己的双手,满含期待地说。
眼前的房间,挂满了上好的料子,整齐摆着各式各样的裁衣工具,中间有一个大方桌,旁边还有几架不同的缝纫机,电动的有,双针的有,老式的也有。
一个梦寐以求的服装设计室就在文生面前!
他不知不觉也将双手相握,走进了于他来说梦幻的服装设计室。他的脚步控制不住地转起圈来,辗转新奇地环视家人为他准备的惊喜,多日来,他第一次亲昵拥抱他们,嘴中语无伦次地道谢。
老纪指着设计室的物件说,这些都是他去采购的,房间也是他清理出来的。
纪太骄傲地说,是她列下清单,让老纪去购买的。
席微牵着文生的手,做出展示的姿态说,设计室是她和妈妈一起设计的。
文生退出房门一看,这是老纪的古董摆放地,由此他问:“您的古董都放到哪儿去了呢?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们一起说道,都搬到楼上的客房里去了。
你要是不喜欢那个工作,可以辞掉它。工作是次要,你的选择是主要。选你想要的,朝你喜欢的方向前进。纪太、老纪、席微依次说道。
他们依次说话的方式,头一回令文生觉得如此舒适,如此好听,他舔了几下红润的唇,颤着声说:“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宝贝文生,你是我们最重要的前路!只要是你想做的事,不是坏的,我们都永远支持你!
斩钉截铁的语气,如开春的第一股东风拂过文生的耳朵,温暖钻进他耳蜗之中,使他通体舒畅。
虽然身边有了太多变化,但他不反感现有的尊重。
父母还为他出谋划策地说,镇上有一个做衣服的老裁缝,文生可以先去老裁缝那里学习学习,试试看,体验一下,如果学得好,就同意他在镇上开一间真正的服装设计室。
文生晕晕乎乎问,我以后可以设计内衣吗?
可以!有何不可?
可是...你们以前不是很反对我这样吗。
有吗?那我们为以前感到很抱歉,现在我们只想告诉你,你就是你,做好你就已经是一件伟大的事了。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