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向东行了大半日，在山坡下落营扎寨。
“明日就可以进武州城。”阿南一面擦拭他的配剑一面道。
“与我有什么干系。”冷阮大口大口吃着手中的馒头。她只是想，她要补充好体力。
总算，跟着邓羿，她不仅不用做那些杂役，不用被人使唤，连饭食都好上了几百陪。
阿南抬眉瞧了她一眼，“你那日救上来的小孩，死了。”当时就死了，被那些士兵随手就抛进了河里。
冷阮的手顿下来，嘴里有些食不知味，勉强吞下最后一个馒头。将那碗里的稀饭囫囵喝下，那几个肉菜她倒都没怎么动。大概是因为苦了许多日，暂时适应不了那样重的油腥。
阿南对她的行为举动有些奇怪，却也不好多问什么。
半夜，冷阮悄悄从榻上爬起来，听了里面的响动，整了整衣衫，蹑手蹑脚朝外面走。
门口守夜的士兵果然见了她就拦住，“哪里去？”
“我尿急，去撒泡尿。”她比前一日胆大了不少，“要不然，你们派个人跟着我罢？”
两人互相看了看，都以为她是少将军新挑选的随从，因长得比一般少年好看，所以被格外看重。又从没听见少将军吩咐要禁锢她的自由，也便都不为难。只派了个人跟着她去。
军营仍旧驻扎在河边，少将军的营帐则在东营正中间。两人走了半晌方走到河边。
“好不容易过来了，你不解解急？”冷阮一面说，一面煞有介事地去解裤子。
那士兵不以为然，便偏过头去，自己解了裤子，朝河里撒尿。
那尿撒在水里，声音竟不小。他才撒到一半，忽听得扑通一声，有道黑影坠进了河中。回头一瞧，冷阮已不见了踪影。
他吓了一跳，尿意全无，慌慌张张去提裤子。他不会水性，朝漆黑的河里看了两眼，忙回头去叫人：“快，去少将军帐里叫人，那小子坠河自杀了。”
冷阮游了小半日，直到精疲力尽时，天边已微微有了些光亮。她心想，这回总该甩掉周军了。方从河里爬上来，因是初冬雪后的清晨，那河边的芦苇丛结着冰霜，四周蒙蒙如冰化水腾起来的雾气，她冻得几乎全身僵硬麻木，倒在芦苇丛中就昏睡过去。约摸睡了三四个时辰，她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准备继续西行。
四下寂静得有些诡异，她拖着酸软无力的双腿，瑟缩着一丝温度也无的身体，捂着一阵阵发疼的胸口，走了约小半个时辰。立时有马蹄声随风送入耳中。
她浑身微微一颤，连忙寻了处半人高的草丛藏进去。等了好半晌，仿佛听不见马蹄声了。方缓缓探出头瞧了几眼，见无人影，才起了身往外走。
不想才走了十余步，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人声：“想走哪里去？凭你的双脚走回西梁？”
冷阮打了个激灵，倏地转回身来，便见身后不过十米处，一匹棕红骏马立在当地，马上坐着的正是邓羿。
身旁芦苇丛里不知何时冒出十几个着黑衣的随从护卫，皆面无表情，从容有序立在他身侧。
马上的邓羿微微一笑，“不跑了？“
冷阮实在没有想到，她一个小小不起眼的俘虏，被发现了顶多派两三个小兵来追拿，追不到也就罢了。如今竟然是他这个大人物亲自来追。
她心知自己今日笃定是逃不了，只是不晓得他打着什么算盘，要杀她以儆效尤，还是捉回去怎样折磨她。只好以不变应万变，既不跑也不动，往后再做打算。
“阿南，带上她，咱们走。“他吩咐道，便移开目光同另一人说话，“这附近有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
阿南牵了他自己的马来，又从自己身上解下厚实的狼毛披风递给她，见冷阮浑身发抖，却不肯伸手，只得道：“拿着吧，你不冷？“
冷阮看了眼已经准备离开的邓羿等人，又看了眼阿南不过十八九岁那张精瘦的脸，只好接过披风系上。
雪已经停了，她趴在阿南后背上瑟瑟发抖，不大一会儿就进入无意识的迷糊状态。
一行十几人，走了不过几里路，便寻到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大雪覆盖了田地，掩在田垄间参差的小道一路通往村口。马匹在狭窄的道路上缓缓前行。
那些农舍的屋瓦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此起彼伏地点缀着，闻得见几声犬吠响在寂静的空中，在众人愈靠近时吠得愈加厉害。村道上偶或见着几个匆匆的行人，远远见了陌生人，便狂奔着躲进了屋中。十几匹战马的蹄声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让那些此刻正备享闲适的庄户人瞬间汗毛倒立，噤若寒蝉。
所以，一路行过来，虽见得炊烟缭绕，却家家户户闭窗锁门。
走了许久，方闻得几声喧嚷的人声，原是个小酒馆。里间不过五六个汉子在喝酒，说得正慷慨激昂时，连马蹄声也未听见。
细听时，还能听清他们正说至大周军队西下征梁，王师如何如何威风八面，如何如何气势如虹。那西梁军队如何如何不堪一击，西梁朝廷如何如何腐败无能。
谁知被门口几个士兵一脚踹开大门时，便吓得一个个从桌上跳起来，窜到墙角。阿南很是威严地站在门口，“店家，我们路经此处，天色已晚，想歇个脚，不知方便不方便？”
虽然询问的话，但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柜台后的老头，显然叫人无法拒绝。
都是荒村野店的村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都瑟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倒是那店老板虽年纪长，却有些见识。从柜台后慢吞吞站起来赔笑道：“军爷，歇脚是无妨，只是我们这种偏僻小店，没有上等房给各位军爷歇息。军爷若不嫌弃，小民愿意把自己和儿子的房子让出来，另有两家杂货间，小民这便收拾收拾，请各位军爷将就一宿可好？”
阿南点了点头，道：“另外请快多备一些吃食，该给你的银两不会少你的。”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在桌上。
那样大的银锭子，对于这些庄户人来说，大半年也未必挣得上一个。
店老板不敢去接那银子，是诺诺点头，“军爷放心，小民这就去准备。”
阿南看向那些还缩在墙角的庄家汉子，猛然笑道：“怎么？要留下和我们一起吃酒么？”
那几个汉子便互相推搡着，逃也似得奔了出去。
阿南跟出门来，朝马上的邓羿道：“请少将军下马歇息。”
邓羿朝后瞧了一眼独自趴在马上的冷妧，阿南会意，转身去接冷妧下马。
谁知一连推了好几把，她却半点反应也没有。
“姑娘，姑娘，下马了。”说罢用力一扯，冷妧竟从马上直接摔下来。幸而阿南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在怀里，才不至于摔在地上。
只见得她一张脸雪白，半丝血色也无，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嘴角还止不住发抖。他用手往额间一探，道：“少将军，她在发高烧。”
邓羿冷哼一声，“在水里泡了半宿，不病才怪！”骂了一句又道：“还不快抱进去。”
等冷妧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眼睛好不容易睁开一丝缝，窗外明亮的光线便刺得她重又闭上。适应了好半晌，才缓缓睁开眼，将这屋子一番打量。
屋子不大，倒也干净。搭屋的木头都已呈灰色，地板也是木头，窗户矮矮在开在榻边。透过半扇窗户，只瞧得见灰白的天和光秃秃的树枝。屋里围着炭火，那炭并不怎么好，味道有些刺鼻。
楼下传来男子的说话声，声音不大，她实在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她挣扎爬起来，才觉得睡得太久头重脚轻，一个踉跄直接摔跪在地上。
“哎哟，你醒啦？”刚刚推开门的女子连忙走上前来扶起她。
“你是谁？”冷妧抽回被她拉住的手，警惕地看着。
这女子形容不过二十来岁，相貌秀丽娇娆，双眉修得细长，比寻常女子好看几分。说话带着唱腔，尾音拖得很长。一身少妇打扮，衣料虽是巡场布裙，却绣着好些讨巧的花样。瞧着竟比一般的村妇会打扮许多。
“我嘛，我自然是这酒馆里老板娘。”她说道，顺势将冷妧的脸翻来覆去打量，“那妹子你又是什么人？怎么跟下面那群军爷在一块？”
“我……”冷阮垂眉想了想，一时没有答话。
“你醒了？”阁楼的门吱呀了一声，阿南微微弯着腰站在门口。他身量瘦高，那本就低矮的门竟然让他站不直身子。
老板娘将手里的药汤塞到她怀里，“乖乖把药喝了，我先下去了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端上来。”她边说边起身，擦过阿南的肩时掩唇一笑，便下了楼去。
阿南坐在她榻边的小矮凳上，“快喝呀，这药虽然苦，但良药苦口啊，你这两天可多亏了它。喝一半吐一半的，总算是醒了。“
冷阮闻了闻黑黢黢的药汤，温度已经不那么烫，她屏住呼吸，一股脑将一碗药喝了个干净。
不管怎么说，她还得好好活着不是。
阿南从怀里掏出个块纸团递给她，冷阮迟疑着打开，竟是一块保存完好的梅子糖。
冷阮将糖塞进嘴里，道：“这是在梁国买的吧？”
不是买的，阿南心想。那是十几日前士兵从一个梁国的贩子那里搜刮来的，他又从士兵手里搜刮来，通共就剩了几颗。
北境入了冬，很少再见得天气晴朗的日子。哪怕不下雪，天空也是灰白阴寒。
但这方僻静小山村里的小酒馆，却格外的暖和热闹。整日里燃着旺旺的炉火，院子里的柴火也燃得劈啪作响。十几个士兵夜里歇在小酒馆的大堂，白日就在小院子里饮酒作乐。吃光了小酒馆里的存货，就命人跑到十里外的小镇上买好酒好菜。
不过，邓异付钱倒是爽快。在自己的地方，倒不做那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偶尔有胆大的农户婆媳路过小酒馆门口会朝内张望两眼，遇着士兵朝自己瞪两眼，便魂都吓丢了似的跑开。
“这么说，你儿子这腿，也是战场上受的伤？”邓异坐在院子里唯一一把高椅子上，问站在门口诺诺答话的老板。
“可不是么，前年和西梁打战时，从马上摔下来摔的。”
“他以前还是骑兵？“邓异抬了抬眉。
老板的儿子约莫才二十来岁，抱着一堆柴火，一条腿拖在地上，行走得很缓慢，粗糙的面孔上布满风霜，看着比实际年纪大了七八岁。
紧接着，酒馆老板见邓异虽然身份高贵，但还愿意听他讲话，便大了胆子开始夸夸其谈他儿子从军时的轶事。他也是个聪明的，只捡那无关紧要又能讨人开心的事来说。
他儿子在一旁低声劝道：“爹，你少说些，也不知道人家将军爱不爱听。”
邓异只是笑笑，却不插话。
冷阮换了身老板娘前两年出嫁时所穿的姑娘衣衫，虽然旧衣，却也有六七成新。她因身量尚未长成，所以衣衫被裁短了一截。
等她扶着门框颤颤巍巍站在门口时，满院子里的士兵都转回头来瞧她。自然，邓异也瞧着她。
她不过才十二岁，已经出落了身姿纤纤。一身绯色布裙，衬着楚楚动人的腰肢。面容苍白如雪，却也晶莹剔透。一双眼睛明媚潋滟，如蕴秋波。头上挽着寻常女子的垂髻，簪了朵不值钱的绒花。像一只娇矜的孔雀被裹上了粗布麻衣，却丝毫掩不住那身上散发出来的清灵婉约。
酒馆老板的儿子看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走开。
邓异朝众人瞪了一眼，起身走进屋，“你跟我来。”
冷阮愣了半晌，才发觉他叫的是自己。只好转身跟着他踏上吱呀做响的楼梯，上了二楼另一间房间。
那应该是老板和老板娘自己的房间，被褥刚刚换过新，里面还薰着这种偏僻小山村不可能有的沉香。但冷阮还是嗅到一丝无法被完全掩盖住的劣质脂粉的香气。
“关上门。”邓异走进屋，盘腿坐在靠窗的小茶几旁。
冷阮依言关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