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话问你,你好好回答。”邓异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冷阮咳嗽了两声,镇定了心神,“少将军请问。”
“你是觉得?你能逃跑成功?还是觉得我没有能力抓住你?”邓异挑了挑眉,不屑的语气里更藏了两分可耻的玩笑。
冷阮死死咬住下唇,脸色更加苍白。
“还逃跑么?”邓异又问。
她顿了好半晌,终于鼓足勇气,“那么,我想问少将军一句话,为何我逃跑,少将军要亲自来追我?为何追到我,少将军不惩罚我,还要救我?”
邓异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向她。
“我只是一个西梁战败的俘虏不是吗?而且还没有身价。”
邓异自觉答不上来,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一饮而下。茶已经凉了,他却浑然未觉。
十五六岁的少年,活得洒脱恣意,竟也有现下被一个低贱的俘虏问得答不上话的时候。
半晌,他只道:“我的事,要你多管?“
冷阮忽地跪在地上,双手折叠,向他行了一个大礼,“不论是什么原因,少将军先后救民女两次。民女斗胆,请少将军再救我一次。”
“救你?你现在已经活得好好的了,还要救你什么?”
“若少将军将民女带回军中,民女定然还是西梁战败的俘虏。到了京都,会被收押官府,面容刺字,受刑发配。轻则被发配做奴仆苦力,重则没入乐籍充作军妓。民女不想被糟蹋,但亦不想死。所以请少将军开恩,再救民女一次。”
“你说我该怎么救?”邓异好奇地问道。
冷阮盯着他那张俊俏明朗的脸颊,道:“民女愿意跟随少将军为奴做婢,端茶倒水,尽心伺候。只求少将军赐民女一收容之所。”
他看着她声音清晰,字字入耳。本该是那样低三下四的言语,到她嘴里,却仿佛变成了一番大义凛然、英勇就死的壮烈之言。
他心中虽觉好笑,但却止不住动容。只望着她皓月般的清澈面孔,问:“你叫什么名字?”
“冷阮。”
又住了五六日,冷阮的身子逐渐好了起来。每日除了喝药,还要吃军中老军医开的药丸。扯开胸襟的衣衫,前些日子中了那窝心脚,青紫已消了大半。
晨曦初明时,推开邓异的房间,正好见着阿南笨手笨脚地在给邓异梳头。旁边站着扭扭捏捏的老板娘,连声道:“我来吧,你们男子哪里懂这个。”
邓异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怒到:“滚出去,我说了让你动手了吗?”
阿南便忙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赶紧出去。
那老板娘方不情不愿地走了。
冷阮上前接过阿南手里的梳子,“给我罢。”随后熟练地挽起邓异的长发,她轻笑,“怪道这几日瞧少将军的头发都乱糟糟的,还以为是哪个不修边幅的侠客呢。”
透过那方狭小的铜镜,邓异看到冷阮那张微微含笑的脸,心中微微一动,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开。他惊讶于冷阮忽然的转变,却似乎并不想打破现下的看似安稳。
阿南识趣地退了出去。
本来柔软的纤手在发间舞动,不消片刻,便从发顶编出一道精致的辫子,挽在头上做了个稳稳的髻,带上一枚小巧的绿玉冠,俨然就成了个骄傲高贵的美少年?
“你怎么对梳头这么熟练?”
“我小时候是伺候我家姐姐梳头的小丫鬟。”
“哦,从别人家的小丫鬟变成我的小丫鬟。”邓异浅浅一笑。
冷阮不理会,从衣架上取下外袍替邓异穿上。
“你既然好的差不多,就陪我出去走走。”
“好。”冷阮垂头答。
邓异骑马带着她穿过小山村,往山上走去。缓缓爬上一处山坡,远处的小山村便都在脚下。今冬这第一场雪还并不很大,不过这几日,便已消了许多。有的地方白一块,有的地方黑一块,黑色的部分便是漆黑的屋瓦和干枯的树林。随行的士兵们都远远跟在山坡下。
冷阮被邓异的大氅裹得严严实实,紧紧搂着邓异的腰,趴在他的后背上,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轻微的咳嗽。
“我该让阿南教你骑马。”
“不想学。”冷阮轻轻道。
“为什么?”
“有少将军带我不就够了。”说着,她放在他腰上的手又紧了紧,孩子般稚气地答道。
邓异拂上她的手,只觉冰凉一片,都冻成紫红色了。他便将自己的大手罩在她的双手上。
“即便要学,也要少将军亲自教,我才肯学。”
邓异忍不住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心底的雪化了,明明是灰白的天气,却觉得暖阳一片。
背后的冷阮趴在他背上,露出一丝轻蔑自嘲的笑,什么时候,她也学得这般轻贱识趣了。
两人下了马,在雪地里缓缓前行。
刚化的雪水打湿了矮矮的枯草,冷阮啋在上面只轻轻一脚,便险些滑倒。邓异眼疾手快捞住她,冷阮顺势抱住他的胳膊,勉强站稳。
抬起头,向他露出一抹朝阳般明艳的笑容。
“小心点。”他皱眉微微斥道。
“是。”冷阮愉快地答。
邓异顺势握住她的手,朝前缓缓走去。她冰冷的手被包裹在他手掌心里,温度一点点回升。
“你还有父母吗?”
冷阮侧过脸看向他,“我的父母早在城破前就死了。”
“那可还有兄弟姐妹?”
“没有,只独我一人。”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个将我当做亲生妹子的小姐。”
他心下不知为何,总算略微放宽心。
半夜里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一阵吵嚷声。
冷阮披衣坐起,隔着小窗子听着楼下的动静。
一群士兵点着火把围在院子里,老板娘的哭叫声传来,尖利刺耳的声音和平时的温柔似水判若两人。带头的阿南则不知在训斥什么,仿佛很是恼火。
过了半晌,四周忽得安静下来,紧接着便是邓异慵懒而不耐烦的声音,“怎么回事?”
阿南声音略低了些,恭敬答道:“回少将军,是陆尘。”声音缓缓低下去,冷阮已听不太清晰。只晓得老板娘的哭声、求饶声断断续续了好一阵。然后邓异拔高了声音,冷声下令:“杀。告诉他们,违反军纪是什么下场。”
冷阮的心脏剧烈收缩了一下,她呆若木鸡地坐了好半晌。直到哭声没了,夜色重新归入寂静。
她不敢推开窗去看,害怕做噩梦。
不知坐了有多久,她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她慌乱又刻意轻手轻脚地爬回床榻,将被子扯到胸口,朝内睡下。
有人推开了门,虽然没有说话,但她感觉得到,那人渐渐走向她的床榻。走到榻边便不动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此时此刻,她才深刻体会“如芒在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微微眯起眼睛,盯着眼前漆黑的墙面。感觉不到那人的鼻息,也等不到他的任何动作。好像根本不存在,却始终有种压迫感压在她头顶上。
直到冷阮的身体都麻木了。
忽地,墙上似有人影晃动。脚步声撤离,渐渐远去,直到随着木门一声“吱呀”,再没了声响。
她缓缓转回头来,一缕月光映在地板上。屋子寂寂,透着股烂木头腐朽的味道。
她隐隐约约觉得,往后这一路,每一步都是惊心动魄的坎坷。
次日起来,发现邓异的部下已经在收拾行装和干粮。她默默坐在小酒馆的大堂里吃着早饭。今天这饭隐约有些糊味,和前两日老板娘煮的味道大不相同。除了老板更加瑟缩地躲在柜台后头,老板儿子低头哈腰地在马厩喂马外,她竟一眼也没有看见老板娘的身影。
其他士兵井然有序地走动着,牵马的牵马,收拾包袱的收拾包袱。没有一个人主动和她搭腔说话。
她自然也不敢随便乱问,更不敢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好奇。
直到阿南将一叠男子的衣裳扔在她面前,“少将军吩咐,把这身衣裳换上,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出发。”
冷阮抱着衣服回房,摸着那油光水滑的绸缎面料,抖开在身前一比划,果然衣服的尺寸比她自己的身量大了不少。幸而本来就是短袍,穿在她身上倒刚好变成了一件及靴长袍。
腰带紧紧一系,将头发束起,俨然就是个面如冠玉的小公子。
队伍从小村庄出发,一路向北方走。先快后慢,邓异不急着赶上回京的军队,但有些存心拖拉的心思。
十几人的队伍不管怎样,总比拖拉的几万人军队行得快些。但邓异仿佛颇有章法的,故意跟在军队后面只隔两日行程。仿佛,并不想与军队提前汇合。
走了不到两日,冷阮才从邓异的部下夜间交谈时偶然间得悉。原来,那小酒馆的老板娘和邓异的部下陆尘光天化日之下在柴房内苟且被发现,才被邓异处以死刑。
他虽莫名待自己好,但终究是将门之子,杀起人来眼都不眨。她对邓异的戒备便又多了一分。
“少将军才不喜欢和那起走鸡斗狗之辈同行,何况日日听那些俘虏哭天喊地也是够烦的。”
“少将军这回出来也是委屈得很,偏被安排殿后,和押送俘虏的队伍一起。半点功劳没捞着。”
阿南啃着刚从集市上买的烧饼,向冷阮叨叨不停。
到底年轻,藏不住话。
这几日,除了跟在邓异身边,倒是和阿南相处的时间更多些。冷阮也就在这赶路的闲暇里,或多或少知悉了些有关于邓异的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