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飘雪,是只有在九黎才能赏到的季景。
仍在飘落的细雪,染白了远方的山背。仁河岸边,几个九黎渔家妇女铺开一张百尺大网,两端系上长绠,一端绳绠栓在了岸边,另一端则撒在了冰面上。站在冰面上的汉子们恰好凿开了一个冰洞,数百尾活鱼立马钻上来透气,设了铜坠的网被抛进冰洞里,过了一会儿,有人吆喝了一句“见网了,”冰面上立刻围上来十几个渔民,站成两排拉网,号子喊得震天响。
从仁河向东南是虎口崖,河崖之间夹着一片树林。林中有会唤人名字的雪娃娃,在树梢反复的踱来踱去,白色的脚丫不断向树下踢雪,正和一群少女们玩得不亦乐乎。有心的老人则在自家院内挖出的雪洞中冻下鹿血,作为来年跌打药的药引。
但这一切都引不起姜无姬的兴致,她光着脚丫斜倚在营地中央帐篷里的一个完整虎皮上,百无聊赖的让眼神随着自己手中的血红匕首上下翻飞。
帐篷中石块垒砌起的炭火不时地噼啪作响,姜无姬的眼皮开始打架。少顷,门外突然传来几声杂乱的马蹄响,姜无姬听在耳内,细眉一皱。
军中,忌乱。
她把匕首往腰内一藏,鞋都没穿,挑帘而出喝住那个冒失的士兵:“嘿,你是哪个营的?怎么把马骑到大帐前面来了?”
那个士兵回头看到打赤脚的姜无姬,赶紧慌慌张张的下马跪答:“回二公主,小的是大太子身边的人,今日本是随大太子打谷去了。这批拉回来的奴隶老主人急着过目,这会儿却寻不到他的人了。小的心中焦急,这才骑马进营打扰了二公主休息,请二公主赎罪。”
六合亩田每年两产,春季收冬粮叫作割冬,秋季赶收成叫做打谷。九黎部落以游牧为生,喜好四处掠夺,每年冬天都要从周围部落掳来不少青年男女充作奴隶,也厚颜无耻的将其称之为打谷,把抢奴隶当做赶收成一般天经地义,毫无怜悯之心。姜无姬虽然打心底不悦于这种做法,但终究不能忤逆传统,只好渐渐默许习惯。
在门外不过片刻,姜无姬脚底板的雪已经化了一层,又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一阵朔风刮到她的脖子里,姜无姬冷得打了个寒战,赶紧往帐里走,“那你先把人带到我帐前来吧,等见到父王我自会跟他说的。”
那士兵有些犹豫的说道:“可是那些新来的奴隶有些不听话,带到您这儿恐怕......”
姜无姬回头蹙眉打量他,“那你绑好了再送过来。”
那士兵又躲闪着询问:“要不小的去请示一下大太子?”
姜无姬一愣,冷笑道:“我看不是奴隶不听话,是你心思密呀。”
士兵下牙咬住上嘴唇,心里一阵苦。二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刀子嘴刀子心,自己要是再多一句嘴,这脑袋可能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了。可是万一听了二公主的话,大太子交代下来的没做好,回去肯定也免不了责罚。他权衡了一下,还是觉得脑袋略微重要一些,忙回道:“不敢,不敢,小的这就去带他们过来。”
一炷香过后,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奴隶手上绑着麻绳,脚上带着脚镣,整整齐齐的摆在了姜无姬帐前。
她背着手一一看过去,奴隶堆里都是些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童男童女。要是往常的话,明明会抓一些年纪更大的来充苦力的才对。
“黎狗。”人群中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低骂道,打断了姜无姬的思绪。
“谁说话!”
没有人回应。姜无姬晃了一圈,这十几个娃娃蓬头垢面的兜拉着脑袋,隔着一脸灰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除了眼前这个。
这个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目光炯炯,有若星光。他的身体虽然冻得发抖,但是腰板依然挺直。
姜无姬见他右手握得紧,用力的扳开,发现他手心里攥着一块尖石头。姜无姬冷笑一声,一个巴掌扇在了他的右脸上。少年本已虚弱不堪,挨了这一下,登时发出一声闷哼直挺挺的向后倒去,嘴角渗出血来,再也不动。
姜无姬一屁股骑在了少年的肚子上,用他身上的破衣服擦了擦手,目注着他板起指头一字一顿的说:“小乞丐,你听着。一,不是我将你掳来的,二,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所以你有怨气去朝把你掳来的人发泄,不要撒在我的身上。你骂我一句,我打你一下,咱俩便算是扯平了,你能明白么?”
少年苍白的嘴唇蠕动了两下,根本没有出声的力气。
姜无姬叹了口气道:“你要是明白了就眨眨左眼,我带你进帐里吃东西。你要是不明白呢,就眨眨右眼,我把你晾在这雪堆儿里,等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找个坑儿埋了你。”
姜无姬话说的难听,少年皱起眉头和她对视,眯了眯右眼,又眯了眯右眼,最后还是眨了左眼。
姜无姬嘴角一扬,拎着衣领把他从雪堆里拽了出来,对着帐前的两个守卫道:“呐,你们俩把他们几个带到粮仓去,喂些热粥喝。还有,把手上的麻绳也解了吧,拴着咱家的脚镣谁也跑不了的。”
那两人领命而去,姜无姬则带着少年进到了自己帐中,把一大盘鹿肉放到了他面前,自己坐回虎皮前。
姜无姬本以为这个小奴隶会不顾体面的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不成想那少年瞄了一眼鹿肉,竟然动也不动。
姜无姬又皱起了眉头,“你不吃?”
“酒。”
“什么?”姜无姬把头往前凑了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少年低声重复道:“给我酒。”
姜无姬咯咯的乐了起来,“你可真是奇了,明明是个弓都拉不满的娃娃,却进门就问我要酒喝。哎,我家酒的性子可是刚烈的很,你别喝完一个跟头栽在我这儿,我可抬你不动。”
少年微笑,“不会,你取来。”
姜无姬起了兴致,走出帐外吩咐道:“给我取一坛过山雕来。”
片刻后,一名守卫端来了一个人头大小的红封青坛,姜无姬接过对着少年晃了晃道:“过山雕是我家每年祭祀用的酒,辛烈至极,普通人一碗下去便三日不得醒,整个部落里就只有哥哥能饮。你要是能干了这坛酒,我便敬你是勇士,向哥哥求情放了你们十几个人,如何?”
少年嘴角一扬,轻道:“简单。”
姜无姬嘴巴登时噘得老高,心道你现在尽管神气,等三碗酒下肚看你还简不简单,口中忙道:“我给你倒酒。”
她取过一只脸大的碗,端起酒坛倒了一满碗,少年接过一饮而尽,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好酒。”少年平静的赞道。
“可以啊。你从哪儿来的?”姜无姬目瞪口呆,又给他倒了一碗。
“东夷。”少年又一饮而尽。
姜无姬在脑海中过了一下地图,“啊,东夷。你们部落的人都像你这般能喝吗?”
“不尽然。不过我们族人酿的雪压梅确实比这酒更烈些。”少年嫌姜无姬倒的太慢,自己拿过酒坛自斟自饮起来。
姜无姬看着他端起酒碗的修长手指,指着手腕处一个苍蓝狼头纹身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大哥给我纹的,是他的家徽。我们东夷男儿只要结拜成了兄弟,无论谁有难,只要被纹着这个家徽的兄弟知道,都会不远万里像家人一样前去保护他......”他隔着酒碗将信将疑的瞄着姜无姬确认道,“对了小公主,你刚才说的话算数吗?”
姜无姬感觉刚才自己是有些自大了,脸一红仍逞强道:“当然算数。你若是真能喝完,等哥哥回来我就跟他说。”
少年想了想问:“你哥哥就是抓我们那人?”
姜无姬点点头应道:“应该是了。”
少年端到嘴边的酒碗忽的一凝,有些犹豫的说道:“你若真的想救我们,最好直接放了我们,不要告诉你哥哥。”
姜无姬有些慌乱的摇摇头道:“这可使不得。我们九黎分外看中奴隶的所属,地位高之人尤甚,我无权处置太子奴隶的归属,即便他是我的亲哥哥,我若是越位了也会受到部落的处置,轻则禁闭,重至流放。不过我哥哥以往对奴隶之事并没有过分看重,我来求情的话想必不会为难你们。”
少年饮尽又倒了一碗酒道:“你可知你哥哥这次为什么抓我们来么?”
“我上哪儿知道去?”姜无姬揣摩着少年的语气,反问道,“难不成你知道?”
“我也只是路上听他身边负责押送的几个军士谈起,说这次抓我们回来似乎是为了要驯服饕餮。”
姜无姬摇头不信,“我们九黎的军士不会这么不小心当着奴隶的面说这些的。”
少年用九黎的黑话说:“他们用的是九黎的黑话,他们不知道我听得懂。”
姜无姬惊得瞪大了眼睛,顿时觉得眼前这名少年高深莫测,相信了他的话,“饕餮?钩吾山的那个饕餮?”
“不错。”
姜无姬摆手道:“饕餮食钩吾之玉为生,刀枪不入,可敌万军,非人力所能捕。就捉你们这几个柴火棍一样的胳膊腿儿回来又能拿那神兽有什么办法?”
少年冷笑道:“我们是没什么办法,可你哥哥却有‘好办法’。”
姜无姬歪头问:“好办法?”
少年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会想不到?就是你们九黎为傲的蛊术啊。把我们这些小孩抓起来,养成人蛊喂给饕餮,再用蛊术将它控制起来,如此收服饕餮便兵不血刃,自家的刃。”
少年苦笑着把酒坛放到姜无姬面前,里面空空如也,“事到如今你还觉得你的哥哥有可能听凭你的言语放我们这些祭品走吗?”
听到人蛊二字,姜无姬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脑中顿时万千回忆翻涌。她冷汗直冒,沉默了半晌才又平静下来问道:“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向哥哥告密么?”
“我怕些什么,我这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况且这件事本就不是你一个公主可以控制的,我说出来只是单纯的不想知道了秘密却憋在心里就赴死罢了。”脚链清脆的响了一声,少年起身道,“谢谢你的酒,我要回去陪我的兄弟姐妹了。”
姜无姬大声喊住他:“你等等!”
少年停下了脚步。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告诉我你的名字。”
“仓措,”少年的腰板依旧挺直,头也未回的说道,“我的名字叫仓措。”
***
仓措走后,姜无姬把自己扔在虎皮上,滚来滚去的思索到了天黑。最后定了主意,捧起酒坛舔干净了剩下的最后几滴酒,一抹嘴巴朝姜无尘帐中赶去。
姜无尘帐外的守卫看她气势汹汹的走过来,忙拦下道:“二公主,大太子正在制图,吩咐小的旁人切不可打扰。”
“我是旁人么?”姜无姬冷冷道,乌黑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眼前拦着自己的手臂。
令人窒息的沉默。
“二.......二公主请进。”最终还是满头大汗的守卫退让了。
姜无姬一撩帐帘,一股中药混合着蜡油的味道立刻扑进了鼻孔,但她已对这味道见怪不怪了,直直朝一个昏黄烛光下的红衣男子走去。
“二妹,你又自己闯进来了。”那男子脸贴着灯火,语带笑意,说话的气息让烛影轻轻的摆动,一霎显得昏暗的帐内如水面般波光粼粼。
姜无姬有些紧张的拽住裙摆道:“我是来和你说,今日父王不在,打谷来的奴隶被我先安置在粮仓了。”
姜无尘眼里有浅浅笑意,仍在地图上圈圈点点,“我听牙说了,你做的不错。”
姜无尘身边的牙部专门为他刺探情报,无论是九黎部落内还是九黎的征服的其他部落,都散落着牙部的成员,使得姜无尘获取信息的途径如蛛网般敏锐而紧密。
姜无姬一咬牙又问:“我还听说,你要拿他们养人蛊,此事当真么?”
姜无尘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接着又眯眼笑道:“这些孩子是父王要走的,我也不知他要怎么处置。”
姜无姬有些恼,“你别骗我了,那人是听你的守卫讲起的,你手下知道,你怎会不知道?”
姜无尘手一顿,放下了绘图的工具。他直起身缓缓走到姜无姬身前,把手放在姜无姬头顶轻轻抚摸,语气却突然冷下来:“那人到底是谁?明明萍水相逢,却让你宁可信他也不肯信我?”
“......”姜无姬不敢看他的眼睛,默默垂下了头。
姜无尘绕着她走,“你不说,那我来猜猜看。是哪个耳力好的奴隶,嘴又碎的很,不如找出来把耳朵舌头一起割了。我听说今天有个奴隶被你带进帐里......”
姜无姬瘪嘴喊道:“哥!”
“玩笑话而已,”姜无尘笑眯眯的把话锋一转,“这么说来,饕餮的事......”
姜无姬委屈的打断道:“我说我不知你会信么。”
姜无尘不置可否:“这些年来,咱们把周边的部落打的打杀的杀,即使不归顺也早就吓怕了。唯有与六合联姻的东夷,那首领凤鸿氏接受了凤帝的灵脉,就一股子嚣张的气焰带到部落上下,早就想要在东部与咱们九黎平起平坐。虽然现在还没有大动静,但若真有一天他们和六合联手,九黎还真不一定是对手。但凤鸿氏毕竟是神裔不好下手,所以这些年父王一直想要渗透进六合。但想要攻占六合,云伯雨师仍显不够,这才想到了凶兽。”
姜无姬不解的问道:“但说到凶兽,若考虑攻城掠地之能当属混沌,若考虑驯服难易当属梼杌(táowù),若要带之征战沙场当属穷奇。钩吾的饕餮与那三凶相比难驯力微,为何偏与它过不去呢?”
姜无尘没回答,微笑着看着她。
姜无姬被看得心惊胆战,霎时反应过来:“你是要......!”
姜无尘伸出手指迅速的封住姜无姬的唇,接着贴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道:“不错,我就是要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