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重重帘帐，清冷的夜寒袭入帐内。
姜无姬肤栗股战，顿感体内的血液都要被冻结了。
神族，三界的主宰，生灵的信仰，行即准则，言即戒律。自己的哥哥竟然打起了它们的主意。
姜无姬听到自己的牙齿上下不住地打架：“父王......父王知道这事吗？”
“父王谨小慎微，动不失机，我若告诉他定不如愿。”姜无尘还是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笑睨着姜无姬道，“难不成你要去告密？”
姜无姬只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对望着姜无尘的红眸，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姜无尘倒也不再逼问，回到桌前再次拿起刻刀在地图上比划着。地图上纵横交错，东部每一条河流的长短流向，每一座山川的大小高低，都描绘的纤毫毕现，诸部落的分布归属也都标记的精细缜密。
九黎与六合之间用赤砂画上了几条行军线，东密南疏的散成两股，隐约看得出几处涂改的痕迹。图中位处中原的六合国虽不如东部落那般让人一目了然，却也用蜂蜡一一标注着各大城的坊街，甚至还严整排列了几个城内的守阵，于军足矣。
唯独极西的神凤崖，是一片偌大的空白。
姜无尘从两年前开始做这份地图，路有尽头，而他的地图却似乎总也望不到尽头。姜无尘制地图的帐内从不许他人入足，只有偶尔闯进来的妹妹得以一瞥他眼里的神态。
那是一种火焰，姜无姬在父王处死的那些反叛者眼中不止一次看到过这些火焰。
不经事的她当然问过自己的父王，那时姜风昼这样回答。
“这叫野心。”
她不能眼看着这场火焰吞噬掉十几条年轻的生命。
姜无姬回到自己帐中，扑在虎皮上辗转反侧。她静静地凝望黑暗，心中一颗种子茁壮的生根发芽。
***
第二日一早雪停，地上积雪已有半尺。
姜无姬从厨房里抱出一捧粗粮饼子小跑到粮仓找到仓措，把一个塞进他嘴里，其余的塞到他怀里，念叨着：“边吃边听我说，你把这些饼分给你家里人，我去偷脚链的钥匙，昨天哥哥彻夜制图，今天应比往时起得晚些，我趁此机会带你们逃出去。”
“唔唔唔？”
“怎么逃你出去就知道了，现下先别管那么多。”
“唔唔唔唔唔唔？”
“你不用管我怎么办，我是这里的公主，难道他们杀了我不成？”
“唔唔唔唔唔！”
“你跟我不过认识一日，管的到不少，”姜无姬皱起眉头，用力的把仓措往粮仓里推，“赶紧去，我们时间不多。”
仓措听话的揣着一怀的饼子一路小跑去找其他的小奴隶，脚链叮当作响。
姜无姬目送他离开，嘴角轻轻上扬，眼神却突然坚定。她清楚的明白，自己此时此刻所做的一切都被牙部印入眼底，只待哥哥一醒，自己就无法再有作为。她能做到的，只是在哥哥醒之前，让仓措他们离九黎足够远。
***
好在姜无姬平时处事强悍，随意穿梭在军营之中也无人敢过问，食顷就盗回了钥匙。粮仓前的守卫被她支去了自己帐前，但她终究不敢从让十几个人直接明晃晃的粮仓跑出去，于是找了辆马车把他们都装进了米袋中，摞了满满一车。
姜无姬自己把车硬着头皮驾到门前，不出意料的被门卫拦了下来。
门卫笑迎上来道：“二公主这大清早的就要出门啊？”
姜无姬用力的攥住缰绳道：“我去给仁湖的渔民送粮，你们别耽误工夫。”
“这......”门卫面露难色赔笑道，“小的这边可没接到送粮的消息欸。二公主您也知道咱营里的规矩，这上头没吩咐过的，就是二公主您亲自来送小的也不敢放啊。”
所谓的上头指的自然是她的亲哥哥。
姜无姬面色一变，袖内霎时钻出一把血红匕首架在那门卫脖颈上，语气凌厉的喝道：“还不放我！”
“放！放！”那门卫声音被吓得尖细，手忙脚乱的开了门闸，全然没注意到车上的一个米袋微微动了几下。
***
半个时辰后，姜无姬把马车停在了仁湖边，一一解开了米袋上的麻绳。
“呼。你们九黎米袋子的质量真好，一丝气都不透的。要不是我自己咬了个小洞出来，怕不是要憋死在这车上。”仓措起身站在车轸（zhěn）上伸着懒腰抱怨了一句。
他跳下马车辨了辨周围的景色，接着扯了扯姜无姬的衣袖道：“这好像不是我们来时的路。”
姜无姬边解米袋边说：“那条行军线早就被哥哥摸索的一干二净，四处潜伏着牙部，再回去与自投罗网无异。这条通向东夷的水路是小时候我背着父王出来玩时偶然发现的，但愿牙部不要跟的太快，你们顺这条水路溯洄还有一丝生机。”
仓措问道：“牙部是什么？”
“三年前，哥哥自己暗暗训练了三支部队，分别是以守阵成名，贴身护卫为主的鹰部，以隐秘成名，刺探消息为主的牙部和以精悍成名，刺杀目的为主的豹部。他们只为哥哥所驱使，彼此关联，行动周密。这是一股在部落内悄然形成的力量，待父王察觉到他们的存在时已无法限制，只好任哥哥作为。这些年，在三部的配合下，九黎部落内的一些反对力量都无一例外被暗中绞杀。此番我在营内闹出这么大动静，估计已被牙部盯上。若是被他们寻到这里，豹部的追杀接踵而至，怕是凶多吉少。但如今，我却也只能赌这一卦了。”姜无姬神色有些感伤的呢喃，“毕竟就是死，也比成为人蛊要好得多了。”
远处几个被抓来的东夷孩子已经用竹篙在捕鱼的冰洞里测过，对着这面遥遥的喊着：“这冰面有半尺多厚呢，经得起踩踏，咱们快下河吧。”
姜无姬忙抱下马车上几个年纪还轻的孩子道：“快下来跟着他们。”
又拍了拍仓措的肩膀说：“你也快走吧。”
眼看姜无姬又要跨上马车，仓措忙拉住她衣袖问：“你不跟我们走？”
姜无姬回首苦笑道：“昨日才下过新雪，我们这么早出来，轱辘的压痕早晚要暴露行踪的。”
仓措随着姜无姬的目光回看，果然来时雪路上有一溜深深浅浅的明显压痕，他一路上都在米袋里自然看不到。
姜无姬道：“我去把马车往仁湖西边开远些，等到牙部追上我时，你们应该已能到湖心了。”
仓措摇头，“不可。你昨天才对我说过，你们九黎不可随意处置他人的奴隶，轻则......”
“够了！”姜无姬打断仓措的话，语气陡然凶狠，“我是九黎的公主，而你只是个奴隶，我留下来不会死，而你每拖延一瞬，你的族人就离生不如死更近了一步，你到底懂不懂！”
“懂。”仓措小声回答，回身走到刚才其中一个测冰的小孩面前说道，“完伢，你从渔船拿下几件蓑衣来，扯开分给大家裹在脚下。你带着大伙儿沿湖而下，半个时辰之内一定要到达湖心。看地势这水路应是折旋到东夷北境，北境有一座太山，山路直通境内，这季节山上应该还能瞧见一大片落雪松林。你仔细望着，看到了就带大伙儿上岸，回部落把一切告诉大哥。明白了么？”
完伢点点头。
“好，快去吧。”仓措微笑拍了拍他的脑袋。
完伢有些担心的问道：“那仓措哥你呢？”
仓措向马车那边抛了个坏坏的眼神儿道：“我和那边那位姐姐还有些事情要做，你们先走，我俩晚些再来找你们。”
“哦。”完伢乖乖的答应，带着东夷的孩子们下了河。仓措目送他们远去，重新跑回满腹狐疑的姜无姬跟前。
“你又干嘛？”姜无姬冷冰冰的问。
“陪你。”仓措一脸灿烂。
姜无姬嫌弃的说：“不需要，赶紧滚。”
“要滚可能有点难了。”仓措说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奋力向远点的一棵树上掷出。只闻一声惨呼，一个黑衣人从树上应声落下。
两人跑去查看，姜无姬扯下面罩探他的鼻息道：“晕过去了，是牙部。”
仓措蹲在一旁幸灾乐祸：“被发现咯。这是你们九黎人你肯定不肯杀，而我现在又不想杀。这回你要是放我自己下河，等他醒了回去通报，我们一伙人肯定是逃不掉了。只能咱俩一起走，把车印引到别处再弃车而逃，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姜无姬知道仓措故意扔中了他的气门，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当初你要是有力气是不是也拿石头这么扔我了？”
仓措笑跑回马车旁拔出车轫（rèn）道：“你上车我再告诉你。”
***
两人没有沿湖西走，而是一路颠簸着驶向东南，片刻后进到了一片林间。
姜无姬在车后出声提醒仓措：“你左手前不远有一虎口崖，待会儿我们连马带车一起推下崖去，然后分头行动。”
仓措一边驾车一边难以置信的问：“你还要回九黎？”
姜无姬愣愣的看着仓措嘴边飘出的哈气，不知对谁点了点头道：“是。”
仓措气急败坏的大叫：“你这是送死。”
姜无姬笑问：“不然我还能去哪？”
仓措一咬牙道：“我带你回东夷，你身材纤娇，并不似九黎女子骨架宽大，只要我瞒你默，部落里没人会知道你是九黎公主的。你且在东夷放心吃住无妨，就当我报答你今日救命之恩。日后你若不愿呆，我也可再帮你寻找住处，总之你不可回九黎，你哥哥......太过阴险，你的作为已经干扰到他的大计，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姜无姬轻声回道：“我不去。要死便死，我是九黎女子，不会投奔东夷。”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们？”仓措猜不透她的心思。
姜无姬垂下了头，沉默不语。
仓措决眦，手中缰绳握出吱吱的响声。
为什么？为什么你和她这么像？
仓措说：“好，你既然不想活，就在这儿下车弄出些动静故意吸引牙部窥探，为我争取些时间。我去崖边把马车扔下直接从东南边境折到水路回东夷。这样可以吧？”
姜无姬点了点头，发现仓措看不到，又补了一句可以。
***
仓措找来找去，最后把马车停在林中一棵三人合抱粗的大树前。
树杈后钻出好多个雪娃娃，指了指马车，又指了指仓措和姜无姬，手脚比划着用人族听不懂的语言叽叽喳喳。
两人下了马车，仓措面无表情的从怀里拿出火石。由于刚下过雪捡不到干燥枯枝，他只好扯开米袋，在树下堆成几层，以布引火。片刻功夫，树被点燃，火光冲天。树上的雪娃娃惊惶失措的呜咽着逃散，纷纷跳到了别的树上。
仓措安静的看着姜无姬被火焰映得朱红的脸颊和双眸，和昨天那个给他倒酒的女孩简直判若两人。
“你当真不走？”
“不走。”
“那你好自为之，再会。”
撂下这句话，仓措一跃上马，再也没有回头看过在他身后轻轻挥手告别的姜无姬。
姜无姬转身看着熊熊燃烧的古树，几片雪花随着噼啪的声响落在她净白的脸上和长长的睫毛上，姜无姬拢手对古树轻轻呢喃祈祷：“娘亲，请你保佑他一定要逃出去。”
不知不觉一群雪娃娃又出现在她身后，背着手陪她一起看古树燃烧。
姜无姬不知自己在雪中站了多久，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了，身后终于传来了几个声音。
“二公主在这儿，快把别人叫来。”
至此就......好......了......
姜无姬心下一松，晕了过去。
***
三日后，九黎部落。
自从几近昏迷的姜无姬被从林中找到，部落恢复了往日的生气与宁静。族内无人议论十几个奴隶为何忽而消失不见，就连姜无尘也只字不提，仿佛一切痕迹都随着三日前那场山火燃烧殆尽。姜无姬落得清静，自然也没有去过问太多。
这天她觉得身体恢复了些，便从帐内出来走动透气。外面的人不多，她一路闲逛到粮仓，无意听到两个守卫的谈话。
一个道：“你说那人可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谁不知道咱家大太子是何等人物啊？背着首领秘密建立三部，能明目张胆夺权的人呐。啊？一个小小的东夷毛头小子，明明都逃走了，还敢杀个回马枪来孤身行刺连首领都胆寒的大太子，这不是比海底捞月还要铁树开花的玩笑吗？我跟你说，他不知道要被怎么折磨死呢。咦，光是念头冒个尖儿我骨头缝儿都刺挠了。”
姜无姬忙停下脚步细听，一种不祥的预感漫上了她的心头。
另一个忙心惊胆战的嘘道：“你可别乱说了，这要让牙部听到，咱俩几个脑袋够用啊？”
前一个道：“你怕个鬼。今儿个大太子又去钩吾山了，牙部全都布置在沿途，部落里也就这两天能自在点。这等事我现在不过过嘴瘾难道等大太子回来再吐个干净么？”
姜无姬绷不住了，疾步走到二人面前质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个东夷人现在在哪儿？”
两人吓得腿一软，慌忙跪拜道：“二公主您来了。”
姜无姬一把揪起最初说话那名守卫的领子，恶狠狠的重复刚才的问题：“我、问、你，刚才说的那个东夷人现在在哪儿？”
守卫惊恐的回道：“那东夷小子已经被大太子关在监法牢里几日了，其他小的是真不知道了。二公主您可要替小的保密，刚才的话要让大太子知道......呜呜呜，小的不想被扔到监法牢里生不如死啊二公主。”
姜无姬毫不理会，扔下那守卫头也不回的直奔监法牢而去。
***
监法牢地处九黎西北角一低洼傍河处，专门用来处置反叛者与外族奸细，终年阴暗潮湿，寒若冰窖，即便是正午最灿然的日光，也只能透过窗孔微许。
九黎人最痛恨心怀二主之人，故这间牢内的刑罚也最为严烈，极少有人真正能存活到执死刑之时，大多数都是狱卒被折磨致死，惨不忍睹。姜无姬幼时曾和姜风昼来访过此处一次，如今再次听到牢犯毛骨悚然的惨叫，彼时的记忆又鲜活的浮现在眼前，她不由得紧张的抿了抿嘴唇。
她不敢多想仓措现下如何，快步走进牢内。
“二公主留步。”牢头无礼的把腿横在姜无姬路前，似乎一点也没有把这位公主放在眼里。
“我要进去。”姜无姬口中平静，眼里却凌厉异常。
“大太子早料到您要来，给我们下了死命令不能放您进去，我与二公主素无来往，您可别太难为小的。”
“你不难为我我自然不会难为你。”姜无姬说着又要迈开步子跨过去，不料那牢头竟把腿又抬高了几分。
姜无姬不语，默默地把袖子垂了下来。
牢头见状又笑，“二公主也不必拿血烟出来吓我，都听说这匕首锋利世无双，可谁有听过二公主拿这匕首杀过人呢？再者说，您就是能杀了我，还能杀了我们这所有人不成？”牢头拍拍手，阴影中顿现出来七八个身强力壮，手持短刀的狱卒把姜无姬团团围在中间。
难怪门口没有狱卒，原来在这里阴了她一手。姜无姬神色冰冷的问道：“什么意思？”
牢头起身对着门外一抬手，“意思就是，听大太子之命把您‘请’回营帐。”他特意在请字加了重音，冲姜无姬身后两个狱卒使了个眼色。那二人心领神会，从腰间取出麻绳一点点靠近姜无姬。
姜无姬察觉不妙，脚上蓄力，就在两个狱卒将要抓她肩膀之际忽然飞起一脚直到牢头小腹，只听啊呀一声惨叫，牢头被踢飞出去，蛤蟆一样趴倒在地。这一举使得姜无姬身前闪出一道空隙，她低身从狱卒间穿过，顺手扯走一条麻绳，把趴在地上的牢头颈上腋下各系了三扣，自己则牵着另一端一路拖着牢头直到牢门前。狱卒们担心二公主一个劲儿使不对就勒了牢头脖子，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把姜无姬逼在一个角落不让她乱跑。
“钥匙。”姜无姬摇晃着牢头涨成猪肝色的脸，直到他白眼翻到一半才停手。
“墙......桌......”牢头口吐白沫，基本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了。
“你，去拿过来。”姜无姬撇了一下头对其中一个刚才要抓他的狱卒说道。
那狱卒满面愁容。他知道自己去拿待大太子回营怪罪下来自己肯定逃不了干系，可又恐惧二公主凶狠毒辣的言行，牢头已经眼看着不行了，下一个要是轮到自己......
斧子劈开了牢头墙旁的木桌，钥匙交到了姜无姬手中。
监法牢内共三重，依轻重分为落剪、汤炙、血池，每重皆有百余号牢房。每重门的两把钥匙，一把在牢头手中，另一把则由首领保管，其余人等无权受领，故而不用担心狱卒之后会闯进打扰。
姜无姬打开第一重门，三下五除二就把牢头牢靠的绑在了刑架上。
狱卒们吵闹的拍打牢栏，姜无姬“啪”的给了牢头一巴掌，沉声说：“你们再拍，我就接着打。”
狱卒们不敢再拍，姜无姬问牢头道：“东夷人在哪？”
“在血池......”没说完便昏死过去。
姜无姬皱了皱眉，动身直奔血池牢。可这血池牢位置最深，深埋在地下。纵然是白天，依旧分不清牢内人的面目。姜无姬只好大呼起仓措姓名，惹得整个牢里回声连连。
终于，一个熟悉的虚弱声音从她左侧牢房内传来。
“大呼小叫的......呼，呼，九黎的公主可......真不体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