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张温暖的床上。茫无际的黑暗中，一个淡淡的吻落在我的额头，如光晕般渲染成我人生中第一道色彩。
我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女子，看不清模样，只能模糊的分辨出温柔的眉眼，我轻轻的伸出手，握住了一缕她在阳光下像白鸟羽毛一样发出淡黄色光芒的头发。
“江鸿，你看。山阿在抓我的头发呢。”那女子嘴角微勾。
“芸儿，你此产灵力消耗太大，先休息一下吧。我去送送产婆，一会儿就回来。”一个声音低沉的男子说。
“江鸿，”那女子忽然叫住要离去的男子，“我好久没出去看过，这季节山上的报春应是开了，你外出就帮我掐两朵回来吧。”
“好。”
随着一声掩门，屋内忽然静得可闻针落。那女子轻轻拍起我的后背，耳边一首歌谣轻轻被哼起，像古老的河水流淌，让我深深地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吵闹把我惊醒。半梦半醒中，我看到房间火光冲天，一个青衣身影从我眼前一掠，转瞬从后窗离去。
房门大开，一个男子持剑立在门前，亦是青衣，周遭一圈人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师父，伏龙峰的弟子都死了。”
“肯定是他干的！”
“对，除了手持青霜，得师父真传的你，还有谁能伤得了芸师妹？”
众口纷纭，那男子却一言不发。
栽赃，从不需要亲眼所见，只需要栩栩如生。
“带他去见师父。”
“对，绑了他手脚带回天柱峰，交给师尊处理。”
这些人嘴上说的厉害，却一个个忌惮着不敢靠近。终于人群中推搡出七八个年纪轻的，他们畏畏缩缩的上前，绑住了这个毫不还手的男子。
一簇粉红的小花从他手中滑落。
几个人闯进屋内，其中一双手把我抱起到屋外，对着屋外一位白衣道士惊喜地说:“师父，山阿还活着，山阿还活着。这么大的火竟然没烧伤，真是福大命大。”
白衣道士轻轻把我接了过去，打开襁褓的一瞬间忽然变了脸色道：“元拓，待会儿你和王老他们先去天柱峰，我带着山阿回显定。”言罢两指在我额头一点，一股灵力如丝般游入体内，我只觉得一阵清凉，睡意忽涌，耳边的喧闹渐渐听不见了。
***
十二年后，六合太岳山内。
阳春三月，冬雪初融。显定峰后山的浣纱林内万物初醒，春风微醺。进林后约莫百十步的光景可见一小溪，涓细如带，清可见底，声如敲冰戛玉，与溪边垂于水中的杨柳嫩枝相得益彰。那柳枝随着清风徐徐而动，细叶若裁，在河面划出条条细纹涟漪，近观如七旬老翁悬台垂钓，远观如妙龄少女溪边浣纱，实为妙景。浣纱林的美名便是从这里来的了。
林子里一块丈许长的石板上，李山阿正闭目运行着周天。一只白毛小猴从树中探出脑袋看到了他，借着树枝荡到石板上轻轻跳进了他的怀里。
李山阿把小猴抱在怀中笑问：“你怎么又沉了？”
他从怀里取出两个青绿的野果在半旧青衣上蹭了蹭，把其中一个递给这位常来访的老相识。小猴接过野果心满意足的啃着。
“山阿哥哥，可找到你了。”清风送过来一个少女的声音，李山阿抬眼望去，那少女身着月白素衣，梳一丱发，肤白若雪，杏眸朱唇，鼻子小巧玲珑，精致若脂玉，言不尽的袅娜娉婷，道不完的清秀俊俏。
她手中提着一小竹篮，额头已微微冒汗，雪白的面颊微粉，看着贪吃的小猴笑接道：“葫芦最近又多了个不正道的精明，每次元慈师姐做饭时就跑到人家身边装可怜，师姐只好喂他些小零食吃，明明一日三顿都不少吃，自然要胖了。”
少女从竹篮里取出一块白布铺在石板上，又取出菜肴一碟一碟放在布上，又说：“前几日刘公来还子童愿，送了咱们好大一袋莲蓬，我见那莲蓬新鲜得很，就想着也带来后山给你尝尝。”
青石板白瓷盘上，莲蓬豆腐，莲子冬瓜，豆面饽饽，一共三碟，还是温的。
念儿低头取菜时，李山阿看清她鼻翼上一层薄薄的汗珠，不禁有些赧然，“念儿，我在这后山每日也能填饱肚子，你其实不必经常过来给我送吃食的。从前山到后山怎么说也有半个时辰的脚程，你来来回回怎吃得消。”
念儿笑答：“你不必担心我，这几年早走的惯了。况且这次来找你，也不只是来送饭的。今儿早上去师父那里烧香，他老人家让我带你回去呢。”
“是么......”李山阿流露出些许神伤，垂着头自嘲，“我与师父的四年之约都未必能达到要求，现在难道回去害人吗？”
念儿认真的看着他说：“山阿哥哥还是不要思虑太多吧。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不过是回家而已。”
李山阿苦笑道：“念儿，我还过不了自己，元施师兄也绝不会原谅我。”
“山阿哥哥，你在这后山住了三年，亦自责了三年。元拓师兄与你自**好，发生那等事你自是心中郁结难解。可你仔细回想，元拓师兄临终前对你可曾有半点责怪之意？三年来你遵师命一直躲在后山，从不敢面对他，元拓师兄每日空对着清风孤云却不见旧友，一定已经十分想念你了。”
溪水潺潺的流在耳边，仿佛想要洗刷掉些什么。葫芦琥珀色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李山阿，举起自己的爪子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背，似乎是在安慰。
李山阿揉了揉它绒绒的耳朵打定了主意：“好，我随你回去。”
***
不同于后山拔地参天的古树林，显定峰前山净是些数十年的乔木，虽不遮目，却也郁郁葱葱，绵延不止。往日峰内总是好日头的日子多些，今儿却被罩在一片雾霭流岚之中，阳光镶在云边，别有流转之美。云中隐约现一道观，白墙青瓦悬于空中一般，牌匾上书浅风观三个字。元拓之墓在观旁百步一处幽林中，两人呆了半个时辰这才回观。
步入道观，院内数十位弟子正在练剑，为首的三位白衣道士在舞象之年，一招一式尽显风骨。
李山阿对着三人行礼，“元施师兄，元明师兄，元真师兄。”
那三人并未回头，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倒是一名蓝衣少女拎着扫把笑迎道:“哎呦呦，几年不见这样高了。看来念儿这几年前前后后跑得没白辛苦，你可得好好谢谢她。”
李山阿行礼道：“元慈师姐所言极是，这几年辛苦了念儿师妹时来照料。”
元慈瞄了一眼满脸通红的念儿，笑道：“卯时就听念儿在厨房唠叨着你要回来，刚才趁她出去把你以前的屋子先收拾过了。待会见过师父你去找我，我再给你寻一套干净衣裳换。”
“多谢元慈师姐。”李山阿又回头对念儿说，“念儿，我先去见过师父。”
“好。”念儿拎着竹篮乖巧的答应，葫芦伸出手臂挥手告别。
元慈在一旁扫着地，过半晌瞄了一眼，念儿还在原地怔怔的站着，嘴唇翕动。
“回来了......”元慈低声学着念儿嘴型分辨，不禁莞尔一笑，上前轻轻一拉她衣角，“还想着你的小郎君呢？不去练剑看大师兄待会儿不罚你。”
念儿登时又红了脸，“师姐你......你总是乱说，我这就去了。葫芦，咱们走。”
念儿仓皇带着葫芦垂着眼从元慈身边走过。
***
李山阿顺着熟悉的路直走进观正中的凌云殿。幽静的殿内前方一位老者正在蒲团上盘腿而坐，闭目养神。他身着一袭白色锦袍，腰间系一黑色纹龙束带，面容俊朗，鬓间青丝已隐约夹白。
“坐。”
李山阿听话的坐下。
张玄一睁眼看他，眼神里难以言尽的沧桑。沉默半晌又问：“这几年师尊教你的心法可在用心练习？”
“道尊亲传内家心法，徒儿不敢怠慢，每日都运行三个周天。”
张玄一点点头，“你过来，我看看如何？”
李山阿跪行到张玄一的面前，褪下左肩的衣服露出一青色雀翎状印记。张玄一伸掌放在印记上，一股灵力缓缓传来，李山阿闭上了眼运行周天，用神识牵引着这股灵力进入自己体内。
张玄一修水灵，而李山阿天生火灵，相克灵力本不可相接，但张玄一将自己的灵力控制的如蚕丝一般在山阿体内游荡盘旋，并不伤及山阿的经脉。他顺着经络一路探到山阿左肩胎记处，灵力忽然如石沉大海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玄一等了半晌，见无丝毫火灵反噬的迹象，方睁开眼问道：“山阿，你可知我此番为何叫你回来？”
李山阿腹诽着应与当年之事有关，嘴上仍恭敬的回答：“徒儿不知。”
“为师这次叫你回来，是想问问你参加三元会的意思。”
李山阿顺从的应道：“师父若不嫌弟子愚钝，但出何妨？”
“以甲位。”
“......”
***
提到三元会，要谈起太岳的溯源。
当年黄帝建六合国后，许诺随他征战多年的三员大将力牧、风后、大鸿可以自取国内任意一片土地作为封赏。大鸿看中了镇西之山太岳，誓以此山建立道教以传承自己修习一生的道法。由于其威震天下的名气，太岳门下桃李丰茂，门内弟子皆称大鸿为道祖。
暮鼓晨钟，大鸿道祖已年近古稀。为了延续太岳香火，大鸿道祖创立了三元会，在天柱峰设下三试以选拔门内翘楚。三元会十年一办，各峰依次以甲、乙、丙位派选一到三名弟子与会，由道祖从中选取魁、列、坤三法位得其亲传，继承内家心法。然而为了不让三法位被一峰独占，故规定只有以甲位参加的弟子拥有当选三法位的权利。大鸿道祖仙逝后，历代道尊代以执行。
可叹的是，三元会作为太岳寻找下代道尊及各峰峰主后继之人的路径，不知从哪代开始倾颓，已然变成了各峰之间的权力筹码，胜者自恃门派兴旺，以主峰自居，太岳大小事均需主峰峰主与道尊共同相议方能定下，有些心怀不轨的主峰峰主更是肆无忌惮的挖取次峰天资聪慧的弟子，掠夺次峰神兵占为已用。念于此，各峰皆是耗尽心血培养与会弟子，以自峰神兵宝具辅之，毫不吝惜，对三法位虎视眈眈。山阿虽不解张玄一之意，多少也察觉了其中关节，只好暗自揣摩师父的意思。
张玄一看着他问：“你怎么不说话？”
李山阿委婉的说：“徒儿只是在想，有几位修为精深的师兄在，师父让徒儿以甲位出场会不会稍显唐突？兹事体大，弟子怕为显定失了颜面。”
张玄一笑道：“你以为我是要你这个每日不好好修炼道法的娃娃去会上撑起本峰门面吗？”
李山阿忙叩首：“弟子不敢自负不凡。”
张玄一把李山阿拉起，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山阿啊，你和念儿都是我当初抱回山的，你我虽无血缘之亲，却实有骨肉之情。当年元字辈的徒儿里我只未给你和念儿起道名，本意也是想护你俩周全，不必太涉及其中险恶，可有些事毕竟不能一直瞒下去。你的身世太岳人人皆知，却又人人不知，你从小向我讨身世，为师因其中牵扯甚多一直避讳不谈。如今你大了，为师担忧你自寻身世反而误入歧途，倒不如我指明道路让你自辨黑白。”
李山阿正色道：“望师父指点迷津。”
张玄一晓谕道：“我太岳有一镇山之宝，名曰河图洛书，几百年间皆由当世道尊保管。世人皆知河图洛书乃是八卦九星之源，却不知其亦是沟通阴阳之法。相传当年女娲大帝补天力竭而逝之后，倏尔千年。伏羲大帝苦于相思，便将自己的心头精血炼化成了河图洛书中之不灭幻世，以望追回女娲大帝神魂。幻世之中乃是遥岸三界，镌刻着自盘古大帝开天地以来现世三界中已然发生的所有一切和即将发生的所有一切，且居于其中的所有生灵都可祭出己寿以换取幻世之时。伏羲大帝以其余之万年寿换取了幻世遥岸三界百瞬，终以得见女娲大帝最后一面互诉衷肠。回归现世之后，伏羲大帝被人祖华胥点醒河图洛书经此一革可能成为三界死夺之物，便毁了河图洛书中的追魂之法于卷内，又将其封印在洛河的湍流下，使后人不得再见。至于河图洛书后被大鸿道祖偶得之事便是如常，你应也早就从同辈那里听过了。”
李山阿低声道：“是，以前常听元拓师兄谈起。”
“天晟真人虽无伏羲大帝那样的神力，仍可窥探过去未来一隅，你的身世，或可从师尊那里求到。你所修炼的内家心法便为河图洛书中所记载，可这本该是成为他老人家亲传弟子才能传授的不二法门。这即是说你若欲接触到河图洛书中的溯源，则除了在三元会上夺得魁列坤位的其中之一以外别无他法，你可明白？”
李山阿点头：“徒儿明白了。”
张玄一接着说道：“三元会变化莫测，甲组之争更是云谲波诡。你置身其中难免要被别峰弟子下了暗手，你经事少，切记要如履薄冰，万分小心。”
“徒儿明白。”
张玄一犹豫了片刻又道：“此事先别告诉念儿，她打小便粘着你，恐怕会不听我劝随你一起参加三元会。”
李山阿轻声应：“是。”
张玄一看着李山阿忧心忡忡的样子，笑拍他肩膀打趣道：“山阿，你看为师老了吗？”
李山阿忙回道：“师父身体康健。”
张玄一说：“既然康健你就不必忧虑显定之事，一届三元会而已，能有什么得失。一峰兴盛需要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别把责任都揽在自己的身上，一心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好。”
李山阿一直锁着的眉心终于展开，有力地答道：“是。”
“对了，你多年未下过山，过几日我正巧有一封密函要送往小笔峰。我不放心灵鸽传报，不如就由你下山一趟帮我交到玄芷真人手中吧。”
“是。”
“还有，”张玄一轻咳一声，“她若是问起我，你摇头一概不知便可。”
李山阿为难的说：“这......徒儿如何说得来不识师父之事？”
张玄一眼神躲闪着说道：“你照做可少生事端，我与我那师妹颇有嫌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