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籍贯在一个人的生命里占多大比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籍贯在我父亲的生命中意味着全部。
我的籍贯内填着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城:浙江兰溪。唐人戴叔伦有首诗,“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这是首吟诵兰溪的诗歌,也是父亲最早教会我们的一首诗。
17岁,父亲离家去福建樟州当兵,从此开始和脚印一样漫长的乡愁。自我记事以来,家里奉为上宾的总有一群兰溪口音的客人,他们携带着来自江浙的仆仆风尘,或单个或群体地直入我们家餐桌上席,他们来的途径各异,有的甚至是父亲在火车上结识的,他甚至不容老乡在这个城市的别处逗留,径直就领回家了,带着意外收获的激动喜悦,完全视母亲的眼神于不顾。
像一个女子在一个痴心男子心底留下深刻烙印,那座兰江边小城轻易就掳获了父亲的一生。无论隔着多长的山水,那座小城都是父亲情感的起点与终点。虽然被老乡蒙骗利用的事在父亲身上屡次发生,却丝毫不影响他对故乡和故乡人偏执的热情——兰溪,一旦成为梦里辗转的爱人,就连它给予的伤害也都成为一种幸福。
故乡的气息长驱直入,深入着家中每个角落。
电视频道时常播放着浙江省的新闻与广告;家里日用品首选浙江出产,比如削果皮用的刨子,几十年来都是兰溪特有的长木柄刨子,不谙此物的人简直无从下手,而父亲用起来如小李飞刀般身手敏捷;餐桌上一出现鸡子果、豆腐汤团,那是父亲思乡症又犯了。而我们,只要遇上与那座小城有关的信息总急着向父亲禀报——我们知道,这是让父亲最激动关注的资讯。
父亲像只嗅觉高度灵敏的猎犬,四处搜寻着与江南那座城市有关的点滴,比如乡音,它像一条长青藤,在异乡的人群中,父亲总能顺着这条藤,触摸到他最渴念的故乡轮廓。
在这个城市居住多年,父亲始终没有学会此地方言,偶尔学一句,也是充满了调侃。以父亲学习其他事物的秉赋,我想他更多是种潜意识的拒绝。或许,父亲认为,熟练地操着一口异地方言不啻于对故乡的背叛,哪怕为此给他带来诸多不便,比如买东西被人宰。但他仍坚守乡音,以这种独特的方式,用乡音筑起一道怀乡的屏风,屏风上重叠的全是江南那座小城的人物风情。
有一年,除夕晚上,桌上说起各人愿望,父亲最后一个说,他啜了口酒,沉吟一会说,他的愿望是在晚年能回到故乡,哪怕有座茅屋栖身,像祖父闲散的一生一样,每日泡泡茶馆酒肆,会会亲朋,捡拾少年的回忆——祖父母过后,老屋荒了,卖了。每次回去,父亲总是住在兄弟家,这让他有种做客的感觉,这感觉使父亲别扭。
“桑梓”,对于这一代人意味什么?它不过是张古典书签,籍贯也只是填写在履历表上的一个名词。“同乡”在如今也并不单是纯粹的情感纽带,它有时只便于一种利益的拉拢与集合——如果寻找到共同和弦,我们并不在乎它用什么音乐奏出。这一代总是迫不及待地想出发,迷恋在路上,与各种语种肤色的人碰撞交汇。上路需要轻装上阵,最好伴着重金属或摇滚。父亲,他背负着思乡的寂寞行李,难免走得辛苦。
那座故乡小城我回去过许多次,我承认它曾是一个饮尽灵秀风华的小城。狭长弄堂,青石阶,后山半坍的围墙,野梨园,山上的石碑古井柚树……,这样的小城,确实值得用一生追念。
而如今,它只是一座通向工业化进程中的小城。除了一座清幽的内有李渔纪念馆的芥子园,那些青石板路、生着绿色苔藓的砖墙、石桥流水,早被不断崛起的商厦店铺湮没。它同许多急于富起来的小城一样,金属味越来越浓。
但我无法说出它在父亲心里有多重。
有关那座小城的所有印记,都是他早已熟稔于心的暗号,他像一个与组织失散多年联系的忠诚党人,藏在人群中,随时准备接应另一句暗号。当那句暗号一经说出,便在父亲的心里惊起轰然的狂喜——那样一句来自血脉的约定,从出走多年的原乡。
他甚至不愿母亲陪他一道回去,他认为那样会破坏一种美感,离开小城时,他只是一个背着简陋行囊的十八岁少年,清贫、倔犟。事隔多年,如果带着一个异乡女子回去,他怕会让自己也让故乡感到陌生。
朝圣的心情就是这样吧,虽然门前那条长长的青石板路已不复当年,但父亲仍固执地想沿着它走回四十年前那个告别的清晨。白雾茫茫,屋后绿草萋萋。
“尚义堂巷28号”,一个对于父亲永远不会灭失的地址,它联结着过去与现在以及未来,有一段时光永远凝固在那块陈旧的棕红门牌上了,在它四周,人群与景物不停向前流动,一个17岁少年却仍保持着最初离开的姿势。他向前的背影只为了这一生的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