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派在村口瞭望的人远远看到,喊了一嗓子后,等他们走近些,路口就有人点燃了一挂长鞭炮迎接。那边客人也点响了鞭炮作响应。在一阵热闹的噼里叭啦的轰鸣中,对方一行人从烟雾中走了过来。一个男人拎着几大盒鞭炮,另一人拎着一袋香、蜡和几捆黄裱冥纸,还有一个半大小伙子挑着一对箩筐,一个箩筐里是一床捆好的新棉被,另一头是叠好的两床新洋布被套和一条包装完好的新毛毯。彭家一个堂弟忙迎上去,把担子接了。此地办白事时,关系近的亲戚会向丧家赠送毛毯或棉被之类,这大概是过去葬俗中向丧家赠送祭奠用的挽幛这一习俗的传承和变化。
毛家的来宾不少,有男女大小共八位,想必两个舅和姨们是约好了一起来的。那脾气暴躁的二哥却没来,可能对方也不想起冲突,不愿冒失地扯皮打架。
彭仕阳引了三个老乡和孩子们迎接上去,打招呼声中带了哭腔,引他们到棺前跪拜。照规矩,年纪比毛珍珠大的,他就扯住他们不让下跪,说你们年长,只鞠躬作揖就行。一行来人就列队,有的跪拜,有的作揖,跪拜的由彭仕阳的长子陪跪,作揖的由彭仕阳陪同作揖。之后,将三个老乡对舅哥几位做了介绍,说他们是很好的朋友,都是干部,特意从武汉赶来送毛珍珠上山的。三位老乡就与他们握了手,引他们坐下,有人来向每人敬了一支过滤嘴香烟,抽烟的就都接了,点着火,美美地吸两口,也有人过来给每人倒了一杯热茶。
彭仕阳又带孩子们来一一喊了舅伯、舅妈、姨妈、表哥等。马知元拆开一条游泳烟,见人给一包,有一个半大孩子说不抽烟,连连摆手不要,马知元却直接塞进他上衣的荷包里,说来客都有的,你也是客咧,那孩子便不吱声了。
他们坐了没两分钟,就有一个姨妹说要先看毛珍珠的遗容。
开棺看了,几个女客就嚎啕哭起来,边哭边诉说。
有的哭诉:“我的姐呀,你造孽哟,有什么想不开,怎么就寻了短见哟!”
有的哭诉:“可怜的珍珠啊,伢们都小呀,没有一个成了家呢,你怎么就舍得走了啊!”
也有的哭诉:“我的可怜的姑妈啊,是谁对你怎么狠哟,让你喝了农药就走了哟,让你不管表弟表妹就走了哟!”
一时哭得昏天黑地,天空也瞬时暗了下来,乌云在此处的天空上堆集和翻卷,似要下雨一般。
她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声引得彭仕阳的一个妹妹的三个孩子也失声哭将起来。他们虽不会诉说,却哭得更为伤心。老大不管不顾地扯着嗓子大声叫着哭,鬼哭狼嚎一样;老二则是低声呜咽,嘤嘤地泣着,不时耸动着肩头,他靠在墙边就拿头去一下下地撞墙;老幺是女孩,只默默淌流,晶莹透亮的流珠从眼角滑出,挂在嘴角和脸上,更显凄楚可怜。李大荣正在老二的旁边,把那撞墙的孩子拉离墙边,抱到怀里,他的眼眶也红了,拧着眉头,一幅强忍住眼泪不流出眼眶的表情。
彭家的嫂子和弟弟、弟媳们忙动身,一个哥把那哭的小妹拉到一边去,责斥说你昨天到今天不哭,偏偏现在哭了,还要我们也当是客人一样的劝劝你么?彭家人一对一地劝毛家客人,说人死不能复生,知道你们伤心,哭下就好,莫伤了自己身子之类。
彭仕阳就把娘舅哥、嫂和二嫂、舅弟拉到门口场子坐下,说了一遍发现毛珍珠喝农药死去的过程,也穿插着检讨自己的过错之处,不该与她争吵,不该引她生气等等。对方大哥、大嫂一直黑着脸,只听他说,并不主动插话。
正说话间,厨房说要准备摆桌子开饭了。
彭家大哥安排桌位,将彭仕阳、三个老乡及毛家来客共分成两桌,鼓仕阳、马知元和比较能喝酒的赵国良陪着对方的大哥、大嫂和二嫂、三妹等五位年长些的坐一桌,赵国良掌酒作席长;李大荣和对方另几人,以及闻讯主动来的亲戚坐另一桌,也安排一位会说话、能喝酒的彭家弟弟做席长。
开席后边吃边聊,马知元、赵国良等人主动敬酒。主动敬酒的都扬脖干了小盅里的酒,来客却只小抿一口,算是有所回应。气氛始终如同冬日阴雨的天空,沉沉地压抑。
终于,对方大哥开了腔,问:“彭仕阳,你说是因我妹和侄子们的户口没转成,与毛珍珠吵了架,然后我妹自己想不开喝了农药。你说说看,你们的户口没转成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彭仕阳迟疑着,回答:“可能是我们写的材料不过硬,当时申请的理由没想好,疾病类型没选好吧。”
毛大哥答到:“不只这个吧?我怎么听说最主要的原因是公安领导作当面审查时,不是我妹亲自去的呢?是你跟我妹妹吵了架,动了手打她,我妹才生了气不去,你没办法就找了另外的人去顶替,被公安领导当场就问了出来,是吧?”
彭仕阳低了头,低声回应:“动手打人是我的不对,虽然只一下,只一下也不对。哥说的也是重要的原因。”
他接着说,“上个星期,我被通知去取回材料时,再次恳求办事员,说我老婆的病真地很严重啊,她脖子粗大,眼睛突出,视力减退,食量大却越来越瘦,总是情绪激动难以控制,有两次到昏迷抢救的地步,已经很危险了呀。”
他又说:“那个接待我的民警却司空见惯,他说‘我们办公室有一名副科长的表姐就有甲亢,他对这病了解,没你说的那么严重,他在开审查会时说这病一般坚持吃药就可以控制。甲亢病的患者多了,绝大多数都不至于发展到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状况吧?就你们家的跟别人不一样了?’”
他停顿片刻,说:“我当场赌咒发誓,说万事都有例外,我老婆正是那不一般的一类啊。她恰巧就很严重,眼睛凸得像金鱼,脖子明显比别人粗,普通药物已难以控制,已影响到心脏、大脑,精神状态有问题了呀。”
然后,他动情地说:“我们家毛珍珠的病是千真万确的,而且也真正很严重了。这次又喝农药,就是跟她情绪难以自己控制,精神亢奋有极大关系,她想问题迂进行转不过弯。但据我所知,有些通过了审查的人所报称的疾病却是弄虚作假编出来、演出来的。这事让我们哪里去说理去?”
马知元拧紧了眉毛,面色一变,问:“这话是你当那警察面说的?”
彭仕阳说:“当他们的脸怎么会说,这是我们自己人才说的。”
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酒桌刹时就安静了下来,静得咀嚼食物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彭仕强说的都算是实情,其实他也隐去了那警察说的一句最关键的一句话:
“你在我们当面审查时都敢弄虚作假,假冒顶替,我们还会信你吗?”
彭仕阳刚才说的话的最后一句是一竹杆打倒一船人,在坐的包括马知元家,还有李大荣、赵国良两人都是转了家属户口。虽然他只是发牢骚,而且彭仕阳并不知道马家的刘家翠就是无有生有假装的,这事马知元和刘家翠至今仍瞒着老乡们,对谁都没讲过。但是,马知元当初跟彭仕阳一起商量怎样写申请时,几次建议他编写别的疾病,是不是他也就猜测刘家翠是这样的呢?好在,刘家翠的户口转到武汉已经好几年了,可以说她的病现在好了,好歹有个说法。
马知元又想,或许他只是发发感慨,并不针对在坐几位呢?而且,他说的也是事实,倒不是说错了什么。这样,马知元也就想开了,他这是在博他娘舅家人的同情呢,并不针对我们吧。
大家停顿了一会,有的吃着菜,有的男人默然喝一口酒,都不说话,尴尬的静默着。
大嫂先出口接上了话,说:“我珍珠姑子患甲亢病多年了,为了转户口,这两年又故意停了药,病情就越来越严重,这是为了开医院的证明,也是为了让大家知道她的病情真地很严重,为武汉的当面审查做准备,我听她这么说过。但是你没说,为什么当面审核前你们会吵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让她甘愿放弃自己和孩子们的户口,放弃伢们的好前途,不愿去做当面审查呢?”
他们提出的问题是马知元、赵国良意料之外的,不知如何接话作答。
彭仕阳一阵沉默,好似在沉吟怎么说。他们就只好打圆场,扯别的话题,说:“来来,你们娘舅家为尊,该我们敬酒呢,来,喝酒!”
虽然马知元、李大荣为彭仕阳拖延时间,让他措辞回答,然而彭仕阳仿佛大脑生锈一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为好,就一直低着头。
“你不说,我来说吧,珍珠不久前回过娘家,那天三妹也回娘家,你知道她跟三妹好,她把有些话说给她了。”毛家大哥看了一眼坐在桌对面的三妹,又接着看着彭仕阳说:
“你说说,那个铁道上的离婚女人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为这个吵的吧?还动手打了她一巴掌?”
赵国良与马知元相互看了一眼,都是满眼的惊讶和疑惑,没想到还有这种事。
彭仕阳额头沁出细密的汗,他脸色沉郁,说:
“我没想到她把她自己胡猜乱想的一些事跟你们也说了。不错,是有个铁道上的女人,那女人并没离婚,我与她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是我船上一个同事的邻居,只一墙之隔。我到那同事家去玩过两次,同事家的厨房是公共的,几家人合用。半年前到同事家玩,一起在厨房做饭时聊天,就认识。后来吃饭喝酒时,她也过来了。可能是她与丈夫关系不好的原因,反正她对我有点儿意思,后来她借口到船上找那个邻居,主动与我见过两面。但我对她根本没那意思,没给她好脸色。正巧不久后毛珍珠带孩子去探亲,船上的同事们喝多了酒,乱吹牛开玩笑,就提到了那个女人,被毛珍珠听到了。但这事我敢发誓真的没什么。是她在疑神疑鬼的,我也没办法。”
他又接着说:“对珍珠,你们是了解的。我俩结婚以来,我们为这种事吵架不止三次、五次吧?哪一次是真的?她总怀疑我在外面怎样,今天这个,明天那个,由她乱猜。她到武汉去,咱们老乡、同事在一起,包括连老乡的老婆、同事的爱人我都不敢多讲话,怕她看到了以为我又与谁谁怎样怎样了。为这种事,她两年前不是没喝过农药,上次幸亏发现得早,只喝了一两口被夺了下来,送乡卫生院洗肠胃。这事你们知道。这次,又被她当真了,在武汉的那几天,天天跟我吵,害得我在同事们面前抬不起头,跟那个乱开玩笑的同事也搞得很僵。”
又说:“那次我就是听马哥的经验,带她到武汉熟悉环境,多听武汉话,给她办户口的最后一关当面审核做准备的。结果天天吵,什么也准备不了,我气头上打了她一巴掌,她竟然抱着孩子跑回来了。我从武汉追回家里,赔不是却不管用,不瞒你们说,我在屋里私下跟她下跪求她都没有用。她就是不依不饶,要我说与那女人的关系,我实话说了,她又不相信,不理我,我实在没办法才只好找人顶替她。市局的日期不等人啦,我总不能过去说,你们等等,我跟老婆在吵架,她不愿意来吧?这种事会儿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