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入宫已有十数日,期间陆续有些主儿上畅音阁来点戏,这正经说着要听戏的韵美人,却是一次未见。
燕京入了九月后,天气骤寒,每日晨起都是一片雾蒙蒙景象,冻得人手脚瑟缩到得午间艳阳高照时方得缓解,您只瞧着班里惯常光膀露股的儿徒们,渐次穿上各自袍衫便知,冬日将近矣。
这日用午饭时,郭班主点了奇林与云圣道:“早间司乐坊传信说,今儿个午后有主儿来看戏,点的是你两个的《西厢记》、《牡丹亭》还有一则《霸王别姬》攒底,这班里便一同交由你们操持,我也难得乐得清闲。”
云圣一时被呛着,忙淹了口汤水压下:“这什么主儿,一点点三场大戏连唱啊?”
郭班主又道:“也没叫你们连唱,还点了你们小师妹,一则沧州鼓词的《黛玉悲秋》,可以夹在攒底之前唱。”
突被点着的花铭一愣,虽说自家师父自上月入宫始便让自个儿预备着登台,可夹在两出大戏之中,总有些耐人寻味。
花铭回神搁置了手中竹箸,唇角微扬轻笑:“进来也有十数日,正主儿可算是来了。”
用过午饭,花铭便回屋取了阮往畅音阁去,两个丫头只携了阿夜出来,独留豆儿在屋里候着。阿夜入宫这几日也跟豆儿闲话了不少关于这花府二姑娘的事,自幼两个姑娘虽都养在主母院儿里,然而一个亲一个养,总有些偏袒,日子久了二姑娘心里恐就生出了嫌隙,嫌隙积攒多了,便就成了怨,平日相处难免对自家姑娘使些绊子,自家姑娘也万分无奈,也就尽量少于二姑娘来往,无事便都避着,好容易才熬到了二姑娘适龄选秀,进了宫去。
阿夜抱着阮跟在自家姑娘后头这么一嘀咕,便开口道:“姑娘实可以推说身子不适,避一避的,左右班里儿徒甚多,让人来顶个转场便是了。”
花铭回首看了她一眼,面上犹带浅笑:“如今她是主我是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归是要被刁难一番的,早受了早清闲。”
宫道一转,二人已来至畅音阁前主道,只见了七八宫人簇拥一顶鸾顶青雀辇停于畅音阁门前,随行宫女上前放了脚凳掺了个锦衣贵人下来,端看那贵人头上四翅骨钗与身上清浅一色的花柳纹样宫装,便知是正三品至正五品世妇的规制,想来便是那花府二姑娘,韵美人花铃了。
只是这青雀辇,可不是世妇的规制。念及此,就见着韵美人落地后立于辇旁伸手,亲掺了辇主儿下来,却不知是哪位,只能从她头上的六翅簪钗配以雀首雀尾累珠步摇得出,是正二品九嫔的规制。
“哟,铭儿,可真赶巧儿了。”韵美人花铃自是瞧见了花铭二人,挽过一旁贵人的手道:“姐姐,这便是嫔妾与您提过的家中小妹,名唤花铭。铭儿,这是玥充媛。”
花铭上前屈膝福身:“民女花铭,请玥充媛、韵美人懿安。”
只听一串银铃笑声,雀首累珠步摇随之乱颤:“不愧是花府出来的,两位妹妹都是花容月貌呢。听闻花铭妹妹今夏入了戏班学唱鼓词,昨日里苏司宾递上戏单本宫就瞧着了,索性便点了一出。”
花铭只端着恭谨姿态,万分谦卑:“民女粗笨尚登不得大雅,只求充媛勿嫌民女拙技罢了。”
玥充媛领头与韵美人迈入畅音阁,也不回首,只挑高了嗓儿说道:“宫里司乐坊的丝竹管弦、霓裳扇舞这般清淡的尝多了,难免不知滋味,总该尝些市井荤腥的换换口味不是?”
花铭只遥遥跟在后头,不做言语,只阿夜耐不住性子回说道:“奴婢却觉着,司乐坊奏乐需对得起主儿们的赏银,咱班里唱戏需对得起客官们的票钱,不论是宫里丝竹扇舞,亦或是市井的民曲小调,不外乎是取悦观客罢了。”
花铭低着头轻笑,待得她说完才扯了她回来做出一番止其话语的姿态。这便是阿夜的好处了,虽有些不知礼,却最是胆大敢说的。
韵美人瞧了眼自家妹妹身后捧了阮的阿夜道:“这丫头倒是没见过的。”
“中秋夜会时遇着的,瞧着身世可怜便收在了身侧调教。”
“妹妹也真是市井待惯了,这般市井性子的丫头也可留在身旁伺候。”正说着,二人已落座在台前备好的案桌旁,“行了,你去予你那些弟兄们传话,即刻开戏罢。”
花铭再次福身,便领了阿夜往后台去,转至幕帘后方才叹了口气,接了阿夜手中之阮入手调试,对她道:“适才答的极好,你倒不怕她们刁难你?”
阿夜搬了圆凳来予花铭坐下,复又答道:“豆儿姐姐予我说过,这宫里奴仆惩戒有宫正、司正,一般后宫娘娘只可谪罚自个儿殿阁里的宫人,我虽也算仆役,但不是正经宫人,只要不是语出不敬,大可推说是自己尚不懂规矩囫囵过去。”
花铭在她额前轻点,唤她去瞧后头弟兄是否准备妥当,又撩起幕帘一角往台下看去,极力听着那二人言语。
韵美人抱怨道:“这畅音阁里素日无人洒扫吗?怎么一股子潮味儿?”
“近日秋雨颇多,哪儿都有那么些潮味儿。竹语,去将本宫的熏香取来点上。”玥充媛转首吩咐了近旁侍女,只瞧那侍女福身退出阁外,那玥充媛又与家姐说道,“前回中秋家母特带了来,是京中老字号烟雨阁的,素雅清冽好闻的紧,晚间也给妹妹送去些,去去潮味儿。”
那近侍女又从阁门处进来,手里捧了个铜制香炉置于案上,花铭这头离得远闻不真切,只那韵美人凑近嗅了几嗅,叹道:“果然是清新异常,好闻的紧,今日姐姐不送,妹妹也要随您回漪兰殿去讨了。”
心下泛起些许异样,却揪不出是何缘故,只那奇林近前给了他们指示,幕旁一众乐师忙端正了姿势,一声锣响,戏幕开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