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阳茶馆门外,旺德发手执着他那面巨大的盾牌伫立在门侧,他用手指关节不住地敲击着盾牌侧面,还时不时抬头顺着视线向楼上望去。
已至日薄西山时,距离王思博架着掌柜的上楼已经足足过去了五个多时辰,若不是他临上楼前特意叮嘱过没他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阿发早就该急躁地冲上楼了。
“也不知道大人怎么样了,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阿发正在这犯着嘀咕,却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嚷。
“就是这个人!”
这一嗓子可将门外驻守的驮鹰步卒吓得不轻,只见他们纷纷拔出腰间的刀,嘴里嗷嗷乱叫了冲进了茶馆,可怜茶馆那两扇小木门直接被这些人高马大的步卒挤得粉碎,桌椅板凳也被掀翻踢开。
阿博刚从二楼探了半个脑袋出来,却见一群莽夫们手持长刀要冲上楼梯,当即吓得他连退三步惊叫着道:
“别激动别激动!我没事我没事!”
步卒们见王思博安然无恙,一颗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下。
此后,按着阿博的意思,一帮大老爷们又将桌椅板凳归位,还收拾好了地上的残渣碎屑,临走前阿博还以驮鹰城城主的身份给茶馆打了份欠条,以方便掌柜能够拿到两扇门板的赔款。
此后阿博才将他忙活了大半天的成果交给了旺德发,那是一张素描画像,画像上是个平平无奇甚至说没有一丝特点的青年。王思博凝望着手中的画像,他甚至有种错觉——自己出城这一日已经遇到百八十个长这样貌的家伙了。但他也明白正是这样毫无特点的人,才能泯于人群不被觉察,也难怪汉地的探子会选这么一张脸孔。
“大人,这……这是什么诡异的法门,竟能将人印在这纸上!”
从未见过素描画法的阿发当场就被惊呆了,他身为当差者自然也曾发放过通缉令,但通缉令上的画像大多只是刻画一下犯案者的体貌特征,很少有将整个人的细节完全刻画,更没有说像此刻阿博手中这副画般栩栩如生。
“说了你也不懂!”阿博一笑,将画递了过去。“将这副画用炭笔描摹的地方涂黑,然后拓印在白纸上,你就可以带着兄弟们去找人了。”
旺德发双手承接过画作,立刻吩咐手底下的人忙活去了。
西边的落日弥漫着鹅黄色色的柔光,阿博瘦削的倒影在东坊市空旷的街道上被拉长。忙活完了这一切,他的心情却愈发沉重。今日这羡阳茶馆一游,他已然发觉缺水的病症已在驮鹰城初现端倪,只是现在因为大多数家户还有储水,所以茶馆尚能接济,等到再过几日水源告罄,这城中恐怕就不是今日这番情景了。
而此刻昆仑山麓的众帝之台则是另一番场景,经过大巫这几月施巫作法,原本是镇压妖祟正气弥漫的众帝台此刻却已是一副妖气丛生魍魉横行的鬼魅样状,只见八方台上的蠕动的红云如吸饱了血的水蛭,隐约地透着血光。红云之下八方台中的深坑底,一声又一声粗重浑浊的吐息声也在预示着这大妖相柳即将破土重生。
穿过那一片笼罩着八方台的灰黑色浓雾,便能看见数以千计的黑袍人高举着火把将八方台中心的深坑团团围住,这些人是九夷盟的信徒,南尊大巫的党羽。只见他们垂着脑袋面栽深坑,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与那坑中的大妖交流。而那大妖相柳,也在随着众信徒的低语而喘息,那一阵阵又一阵低沉闷响的喘息混合着坑中铁链翻搅声,闻声久矣竟能让听者有了一种思绪错乱之感。
在一块巨石之上,九岭公子正用两粒手指塞着耳朵并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望着场下的邪典,他的身旁是不住地东张西望神色紧张的老林。
这个忠实的死士右手已经摸出了匕首,整个人如猎豹般躬着身躯作蓄势待发状,时不时地身子还会像被麦芒扎中了般抽搐一下,显然是被那些黑袍人的低喃扰乱了心智。
“我说老林啊,别戒备了,赶紧把耳朵给捂住吧!”
“不成!属下总觉得眼前有许多黑影飘过……”
“别神神叨叨了!”九岭不耐烦地一把按下了老林的手,道:“这都是你的幻觉,九夷盟的巫术就是这样子,容易让人不知不觉地中招,你要是再听下去就该影响你的心神了。”
“并非幻觉!属下在来时就已经望见了,此地漂浮着许多冤死的魂灵,怕不是被这些歹人以毒辣的手段残害至死。”
“你说的对,但也不对……”
正在二人争论时,身后却飘忽地传出了南尊大巫沙哑的低语。接着,那个带着鹿骨面具的黑袍老者就这么突兀地穿插在二人中间。
老林在成为九岭的死士前,也曾是战场上的一尊杀神,但饶是如他这般见过腥风血雨的人,在望见大巫时身躯也不受控制般地颤抖起来,刚被他插回袖中的匕首也重新翻至手中。
他这么紧张并非毫无缘由,那大巫身上那股子邪秽的阴气扎得他每一寸肌骨都痛痒难当,而这阴气全然不同于战场之上百战杀神的那股刚烈的杀气,而是一种由生灵死前庞大的怨念所堆积成的气息,面对杀气他尤能一战,但在这股阴气的侵袭下却只想掉头就跑。
公子为何会与这帮子家伙混在一起的,老林心头泛着嘀咕。
但大巫仿佛是施展了读心术,竟然开口回答起了他心头的疑惑。
“相柳大人能够复生,全仰仗你家公子为我送来的妇孺老幼,一共六万人,虽然离十万还差些数目。”大巫瞥了一眼那满脸写着震惊二字的老林,耸着肩膀怪笑了起来,“怎么,你家公子没和你说过这事?”
“因为没必要!”老林接过了话茬,他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逐渐又回忆起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公子的死士,无论公子是宅心仁厚之仁士或是为祸一方之枭雄,我都会忠心不二地守护他。”
大巫听闻此言,面具后的双眸眯成了一条缝隙。
“不错,我就喜欢像你这种忠心耿耿的狗。”大巫道。
“我是公子的狗,可不是你的狗……”
“那可真是遗憾呢。”大巫发出了桀桀的怪笑声,听得老林一阵毛骨悚然。他透过对方面具那两个孔洞窥见双眼,那是一双灰蒙的眸子,正以两道戏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你看什么……”
老林还想争辩着,却被九岭一把按住了肩膀示其闭嘴。
“驮鹰被困,还请大巫出手相援。”少年作揖,脸上的表情是一潭死水般的冷漠。
“就算你不来,我也准备出山了,毕竟那东西可不能落在汉地这帮野心勃勃的家伙手中。只是那献祭魂魄还差四成,而我这里动静已经闹得足够大了,万一那九州守护者江别真要插手此事,虚弱的相柳怕不是它的对手。”
大巫一边说着,一边以眼角的余光不断地瞥着九岭公子,只见少年仍旧是翘着二郎腿,只是嘴角上却悬着一抹令人生厌的复杂笑容。
大巫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他伸出手,以锋利的细长的指甲在脉搏上划了一道。乌黑腥臭的血液顺着创口汨汨而出,转而又汇聚成了一条黑色的血线,在九夷盟信徒的嘈杂低喃声中像一条蛇般顺着深坑流淌而去。
血线入坑的一刹那,在场的众人分明觉察到整个空间都为之震颤,信徒们惶恐地附下身子,一步一挪地向着坑中望去。
而就在此时,一道粗壮的黑气从坑洞中冲天而起直喷天际,远观之竟似一根漆黑的天柱。
而九头相柳散落在坑洞中的千百块遗骨则在这道黑气的托举中缓缓地浮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巨蛇每一块椎骨都有十几丈长粗,它们在空中扭转拼接,逐渐融入了那道黑气中。
九夷盟众信徒跪伏于地,惶恐地对着这道黑气祈祷着。
“有点东西嘛,真被你召唤出来了。”
“不,还没有……”大巫沉思着,对着远处的黑气指道:“它还很饿。”
话音刚落,那黑气中忽地分化出了万千触手,对着匍匐在地的信徒卷去,信徒们压根没想到它们召唤而出的东西竟会反噬,顿时尖叫着四散而逃。但人腿哪能逃得过那藏匿于黑气中擎天彻底的怪物,那些触须根本未曾追赶,只是轻轻甩动几下便能卷走一人,然后当着其余人的面吮干了他身上的鲜血。
扑通一声,如干尸般的躯壳被触手甩落在地,摔得粉碎。
巨石上的九岭公子眯着眼,静静地望着场下诸人一个个被卷入了黑气之中没了声响。那怪物吮食了上千九夷盟信徒后似乎仍未满足,分出的两道触须竟然向着九岭公子与老林袭来。
“公子小心!”
老林大喝一声,手中短匕顺着黑雾化作的出现劈砍而去,刀锋却穿过触须落了个空。
“那人对我还有大用,请相柳大神手下留情。”
关键时刻还是大巫站了出来,他伸出一只手挡在了九岭面前,那触须的动作也随之一滞,似乎是听懂了人话。但那大巫只保了九岭,一旁的老林仍在挣扎中被那触须缠住卷至半空。
老林在空中用力地瞪着腿,手中匕首连连挥砍,那黑气编制而成的触手却是浑然不觉,只是愈缠愈紧。老林无奈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九岭。
少年眨着眼望向大巫,但当他看出对方没有出手制止的打算时才终于想起了之前老林顶撞大巫的那几句话,虽然自己早早地出手调停但恐怕仍然被大巫给记了仇。
彼时大巫那句“真是遗憾”,似乎早已给老林的命运下了宣判。无奈之下只能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向下的手势。
“放心地去吧。”九岭一笑。
身为九岭公子的死士,老林怎会不懂这个手势的含义。他苦笑着松了手,短匕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弧线。
“公子,快跑……”
话音未落,老林那张沟壑丛生的老脸迅速地变得干瘪而苍白,被抽干了体内所有血液的他,身子就像是被揉皱的纸团,轻轻地被丢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