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玄德望着安坐在对面的董卓,任如何也想不出这是一个欺凌天子,窃取权柄的国贼。他气度平正,威严敛于内,而随和外显,不像是出将入相的权臣,倒像是个学官。
玄德朝外喊了一声,子龙妆成侍女模样端着茶上来了。她刚下山到洛阳时,便在刘备身边扮作侍女,如今再作这扮相也算是轻车熟路。玄德想的是让子龙佯装侍女,在一旁伺候,暗中观察董卓其人。只是她刚把茶水端上来,董卓望了一眼,便道:“这就是赵将军吧,今日我与大王要议之事与将军有关,不如一起坐吧。”
玄德十分尴尬,暗地里强行压下,示意子龙入座。子龙告了个罪,先去换了一套衣衫,在一旁坐下。董卓道:“还有关张二位将军,不如一起叫来吧。”
玄德怕若翼德在座,说话冲撞了董卓,便道:“我这两个兄弟多日在府里无聊,今天出城打猎去了,并不在府内。”
董卓似微有失落之感,说道:“我素闻关羽将军威名。昔日汜水关下,数合之内就斩了华雄,华雄武艺我是知道的,关将军之勇可想而知。今日无缘相见,真是一件憾事。”
此话一出,玄德更觉得忐忑,华雄此人是董卓派去守关的大将,却死在了云长刀下。虽然当初令云长出战乃是不得已,今日旧事重提,还是免不了尴尬。玄德正思索该如何解释,董卓却说:“大王无需在意,华雄虽然是我部将,但彼时沙场之上各为其主,亦无可奈何。当年本以为黄巾之乱,河北经乱最久,受苦最深,所以举荐大王为平原相,善抚百姓,休养生息,却忘了平原之地在袁绍之畔,难以见容。袁绍举兵,大王若不从,他必定先伐大王。大王被其裹挟,这才有两将刀兵相见,究其根本,在袁绍,而非关将军,我不会因此怪罪于他。”
玄德道:“既如此,我替云长谢过相国了。只是华雄将军为国捐躯,改日我还需带云长去灵前拜祭一二才好。”
董卓长声大笑道:“战场之上,生死由命,战败身死只因学艺不精,怪不得旁人。人既然已殁,还管什么身后荣辱,况且这世上岂有战胜将军去给战败将军赔罪的道理。大王能有这份心意,便已足矣。”
“那便依相国所言。改日我自当领云长去拜访相国。”
董卓道:“不忙,不忙。大王自离洛阳,南征北战多年,不知是如何看待如今的天下?”
玄德说道:“相国每日得四方奏报,对天下大势可谓了如指掌,但既然见问,孤就说些浅见。自黄巾之乱起,四方豪杰蜂拥而起,招兵买马,割据自立,不遵朝廷号令。黄巾乱平之后朝廷虽欲削除诸侯势力,无奈有心而无力,遂至乱军四起,名欲讨相国,实则迫使朝廷承认各镇割据之实。此战草草而了,看似不胜不败,实则众诸侯已达目的。自此,天下四方,自北而起幽、冀、青、徐、扬、荆诸州俱与朝廷离心离德,天子只保有关内之地。诸侯不止不奉天子,还擅相攻伐,天子不能制。至于今日,河北袁绍据有三州之地,诸侯之中势力最大,野心亦最大。孤既曾从其麾下,亦曾与之为敌,对此人知之甚多,此人绝不只甘于割据数州,而有问九鼎之志。袁绍以外,以江东孙权为大,江东已历三世,又新并淮南,兵强马壮,但幼主新立,纵然聪敏也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数年之内江东只会固守,不会轻言进取。荆州刘昇数月之前亦殁了,听闻留下一孤女,为众人推举为主,想来也难有寸进。至于其余众人,不过占着一郡半郡就敢妄自尊大,不足为虑。这些人中,唯有袁绍最为要紧,天下诸侯虽不与他同心,却必以其为首,效仿其行,盖因其地最广,其兵最强。若袁绍与朝廷相抗,则众诸侯与朝廷相抗;若袁绍一旦偃旗息鼓入朝陛见,则天下可传檄而定。欲平天下,必先平袁绍。”
董卓点头道:“大王真知灼见,臣今日受教。不知大王以为,一旦开战,袁绍与朝廷孰胜孰败?”
玄德道:“天子必胜,袁绍必败。”
“敢问其详。”
“无他,民心向汉,袁绍纵强,亦是汉臣,故此必败。”
董卓呵呵一笑,转而看向子龙,道:“听闻赵将军精通兵法,不知赵将军以为如何?”
子龙回道:“天子威仪泽被四海,天兵一至,诸镇必定纷纷请降。故此,天子必胜。”
董卓已然听明白了话音,便不再说此事,转而问道:“赵将军曾于虎牢关下与关张二位将军合力共战吕布,不知赵将军以为此人武艺如何?”
子龙道:“此人武艺难以形容,只可谓之为天下无敌,纵然人马再多,器械再足,恐怕亦无法伤她分毫。末将实在无法想象如何在阵前击败此人,若与她为敌,定要仔细谋划,设计巧计,或有可能,只是末将曾苦思良久,不得其法。只是她于虎牢关前昙花一现之后,便再也未曾在这世上现身,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为何人所用。相国身居中枢,消息灵通,可曾听闻过她的去向?”
董卓笑笑,道:“不瞒大王与将军,此人与臣颇有渊源。都是些年轻时的往事,臣曾与一女大盗有情,后来她为臣诞下一女。起初臣并不知情,得知之后曾多方寻找却始终未能找到。虎牢关那一战之前不久,她病重离世了,交代女儿到洛阳寻我,此女便是吕布。她听说我在虎牢关,才去大闹了一番,后来又潜入长安,结识了臣的长女,这才与臣相认。”
玄德吃了一惊:“这么说……这……竟然是相国之女?”
董卓颔首道:“确实如此。不过此事知情者不多,臣不愿小女多增烦恼,请大王与将军保密。”
玄德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知……啊,贵千金现在何处?”
董卓道:“不瞒大王,臣也不知。小女草莽,长于江湖,性子活泼,不喜拘束,因此天南海北,居无定所。所幸她有一身技艺,又有臣长女陪着,想来不会有碍。今日听得赵将军一番评价,臣更心安了。”
玄德强笑道:“相国有女如此,若用之为将,何愁四方不平,天下不安?”
“此事却非臣所愿。臣身在其位,自当亲涉险地,临敌于阵前,但做父母的哪个不盼儿女平安?臣对他们母女亏欠太多,不愿女儿曝于刀兵之前,惟愿她平安喜乐,过此一生。”
“相国如此想法也不算错,人各有志。孤先于相国说好,若他日令千金回到长安,请务必和孤说一声,孤要亲自见一见这天下无敌将军之容颜。”
二人随后又议了些旁的事,议定将关张二将充入羽林卫中,俱加校尉衔,子龙则随玄德,于卫将军府中任职。二人拟好了表章,准备第二日奏知天子,而后,董卓便告辞回府了。
董卓走后,玄德问子龙:“董卓说吕布是其亲生女儿,你以为可信否?”
子龙道:“当日吕布在虎牢关下确实指名道姓是骂董卓,众人皆以为二人有仇,但照董卓所说,其母流落民间,将她独自养大,对董卓有怨也在情理之中。我以为董卓没有必要生造此事,应该有八九分可信。”
玄德点头,道:“我亦这么觉得,可既然天下之人都不知道,他为何偏偏对我提起此事?”
子龙心中猛地想出一个可能,只是其中关窍玄德并不知晓,只好说道:“今日主公与董卓一番对话,明里暗里都在尊奉天子,董卓知道与主公并非一心,说出此事怕是一种警告。前番会稽死了王朗,后来淮南又死了孙策,明显有人暗中用事,谋刺诸侯,或许董卓是怀疑上了主公,以为皆是主公所为。”
玄德笑道:“这说得是哪跟哪,我杀王朗与孙策作甚?”
“这……只怕是他以为主公忠于汉室,因此痛恨这些不奉天子的诸侯,出此下策。又或者是有旁的误会,只是不为你我所知。”
玄德叹声气,道:“就当如此吧。董卓说不会以吕布为将,我却不信。他得此助力倒是好事,天下安定指日可待,只怕他若生出不臣之心,便就更加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