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富贵平凡而短暂的“一生”,从来没有被瞩目过,众人敬畏的眼神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拉起小铃铛的手,躲开众人的目光,向袋子的边缘地带走去。众人生怕被活吞了一样,慌忙为其让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昏暗的灵魂之光照射下,袋子内壁显得凸凹不平。仔细观察,那内壁似乎由植物纤维编织而成,触之粗糙而坚韧。贾富贵手指用力,纤维之间被扒开一条手指宽的缝隙,没有光线透射进来,手指移开,那缝隙又快速愈合消失,复原如初,可见那纤维材料弹性十足,又不知道有多少重,想要以此方法逃出去不知要费多少力气。
“王,请护佑我们!”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这声音来自之前为贾富贵解围的老者,老者上前躬身说到。
老者的话打破了小世界的寂静,陆陆续续有几道声音随声附和:“王,请请护佑我们吧!”。可这些声音不知是认可了贾富贵“王”的风采,还是为老者马首是瞻!
前有老者解围,后有老者称贾富贵为王,这让贾富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者瘦弱不堪,但目光烁烁,表面与寻常鬼无异。可这是人吃人,鬼吃鬼的地界,老者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也许是个智者,也许是个老狐狸,一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
贾富贵眼睛微眯,一瞬不瞬地盯着老者的眼睛,老者微微抬起头,两者目光瞬间碰到了一起,老者急忙低下头去,腰弯得更低了,宛若一个瑜伽高手,几乎对折而立,他若不是个鬼,这诚意可真够了!
贾富贵环视四周,其他人也是如此,不敢与其对视。此时只有身边的小女孩带着无比崇敬的目光仰望着他,贾富贵不禁暗笑:难道自己的目光比之蛇蝎更甚?
贾富贵冷哼了一声,问:“你们怎么不扎辫子?”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吱声。
贾富贵摆了摆手,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称什么王,我不是你们的王,也不想做你们的王,你们爱谁做就谁做,别来烦我就好!”
众人的反应各有不同,有的叹息,有的庆幸。
灵魂最是敏锐,贾富贵突然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这种不安的感觉就藏在人群中,源于那位老者。
老者已直立了身子,目光如有形之质在贾富贵身上游荡。贾富贵再次与其对视,老者的眼睛与众人不同,众人的眼睛大多空洞,没了生前的灵气,这也许是因为眼睛已不再是唯一的心灵窗口的缘故。老者眼睛深邃如海,贾富贵如坠深渊,精神瞬间恍惚。恍惚过后,贾富贵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不禁心头一紧:这老头不是一般人,麻烦大了。
片刻后,老者那双眼又逐渐变得黯淡,终也如死灰般没有了生气,灵魂之光似乎耗费了许多,黯淡了几分。
一道声音传入贾富贵的脑海:“你与其他鬼魂不同,你灵魂非常强大,有一丝生之气息,你不是死人!”
贾富贵心惊,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人说话,也没人在意这句话,似乎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听到有人说话。他摇了摇了头,不禁怀疑自己精神分裂,还是脑袋中还有其他鬼魂赖着不走?除了自己还有谁知道自己的底细?这事亦真亦幻,如此诡异,不能问,也许自己是个疯子,是个有秘密的疯子,这着实让他烦恼。他的大脑飞快运转,那声音可不是自己的,又很熟悉,是谁?是那个老者,为其解围并带头称他为王的老者,是那个目光如炬的老者。
贾富贵满肚子的疑虑,目光落在了老者身上,老者微微点了点头。贾富贵心中大骇:这,这老头什么来头?在和我自己说话?清楚自己的底细,仔细想来生前不认识这号人物,莫非遇到了神仙还是什么魔鬼……
贾富贵忐忑不安,老者又传来一道声音:“哎,小子,不用怀疑,我确实在跟你说话呢,我用灵魂之力与你沟通,也就是神念传音,你若想跟我讲话,就闭上嘴巴,目视我,凝神,抛出杂念,对我敞开心扉,想象与我说话,用心……”
贾富贵腹诽:我对你敞开心扉,那啥秘密都没有了嘛,这招太损了,不过,这种传音方式真的很神奇!
鬼魂脱离的肉体,声带成了记忆,交流如同割肉,损失一缕灵魂,换来他人的理解,那缕用于沟通的灵魂,一部分消散于天地间,一部分成为接收者的养料,烙印于接收者的脑海。
人类很难抗拒不可思议的事。贾富贵琢磨了许久,按照老者的方法,目视对方,抛开杂念,反复尝试。好话说了一大堆,可是那些恭维的话都憋在了肚子了不肯出来,老者却一直没有反应。贾富贵几乎要跳脚了,随口吐了一句话:“什么破玩意儿,老头你在匡我吗?”
贾富贵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从他的脑海中分出一束灵魂之力化作一道波动电射而出,到达了老者那里,颇为费神,这不同于与众鬼交流,那是自然的,无需多加思考,不需要技巧的讲话,一种广泛式的灵魂波动的传播。
老者眉头微皱,传回一道神念:“年轻人,我老人家已百岁有余,你这话对老人家可太不敬了,不过你学得挺快,有些资质。”
贾富贵苦笑:死了都叫百年之后,我说了你老人家那么多好话,可你都没听见,吐个槽,你倒听得清楚,选择性耳聋!
最终,这灵魂波动在其脑海中徘徊,并未送出,归于平静。
“您是神仙?”贾富贵又试着传出一道神念,这次颇为顺利。
老者嘿嘿一笑,又送出一道神念:“我不是神仙,神仙岂会在这里?我不过一修行之人,能常人所不能,世人称我半仙。”
半仙即神棍,贾富贵腹诽。
老者继续说:“你一入此,我便发现,你灵魂很强大,勇猛过人,远远超越周围这些常人,其他鬼魂因此畏惧你,让我吃惊的是,还有人类世界的气息,也就是还有生之气息,哎,这个仙人我可没有。你还没死彻底,是个活死人,如果我没算错,你那躯壳还在医院里。”
老者顿了顿,贾富贵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老者继续:“那个胖子是个短命人,更是个短命鬼,你有过人之勇,做这个小世界的王最适合不过。我的能力,你不用怀疑,你我合作,这里就可以任你支配,怎么样?”
贾富贵嘴角抽搐,心里盘算着:这个烂地方,做王有什么用,什么勇猛过人,骗小孩儿还是骗鬼呢?老家伙,老子也是读过几天圣人书的人,虽然涉世不深,也别把老子当成一介武夫、白痴,还说得那么直白,真叫人不爽,什么王不王的,还火腿肠呢!想让爷做傀儡就直接说。冒头的椽子先烂,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不过老家伙有道行,能看出我是活死人,指不定在这里呼风唤雨多长时间了,跟你合作,我这“匹夫之勇”、“有勇无谋”之辈,还不被你玩死!
老者似乎看出了贾富贵的不信任,解释:“放心,我一个已死的老头子,早已看破红尘,受困于此,我不愿任人摆布而已,你有生之气息,可以指引生的方向,也许能带我们找到回去的路,否则也不会和你合作。至于王的称号,只不过是摆布他人的称谓而已,这里又无人间秩序,当了王又有何妨?这里你是王,你是秩序!”
贾富贵蹙眉,传出一道神念:“名人不说暗话,我也不知道你说的生之气息是什么,死就是死了,我不过一死鬼而已,生前既不是大富大贵之人,更不是什么得道高僧,穷凶极恶沾不上边,大善人没那钱财,没有什么狗屁光环护体,我就是一介凡夫俗子,没主宰一方的手段,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至于秩序谁来定,自然强者为王,您是前辈高人,您要资历有资历,要手段有手段,这事您当仁不让,最合适。”
老者说:“不错,强者为王,老朽是有些手段,不过老朽修道多年,已拯救苍生为己任,杀生之事,老朽可不擅长,老朽见你外有杀气护体,内有正气秉持真魂,妖邪不能近身,乃是鬼王的不二人选”
贾富贵气血上涌,灵魂之力如浪花般周身翻滚,整个灵魂如燃烧了一般,照亮了大半个小世界,众人见此躲得更远了,生怕触怒了这个杀星。
贾富贵一字一句地说:“老子本不想杀生,是他们找死,我不过是自卫而已!”
贾富贵几乎丧失了理智,他又有了杀人的冲动。
老者后退了几步,依然不慌不忙地说:“王,息怒,你杀的是鬼,又不是人,这里哪里有什么规则,杀就杀了,谁敢过问?”
杀人,在这么多人面前,贾富贵心存顾忌,老者使劲抓着小尾巴不放手,让他怒不可遏。小铃铛拉了拉贾富贵的手,目光有些畏惧,贾富贵看了看可怜的小女孩,愤怒压下去了几分,恢复了理智。
老者笑了笑,说:“你想过还魂吗?”
老者言罢,偷偷瞄了贾富贵一眼。
贾富贵冷笑:“死了就是死了,哪里有什么回魂路!”
老者不置可否,说:“听老朽一句,你非常人,如果你能逃出去,你有机会回去。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这里没有人能置身事外,不出去就是魂飞破灭,即便不能回归,你甘心死在这里?不想领略一下死后的世界吗?”
贾富贵冷笑,说:“黄泉路,阎王殿,我一无名小鬼,闹事?老爷子,人家黑白无常两位大仙,恐怕瞪我一眼,我就魂飞魄散,你想借刀杀人?逗我玩呢!”
贾富贵可不相信自己有什么特别的,自己几斤几两,他再清楚不过,想重归人世间,想想都觉得可笑,生死簿主宰生死,阎王殿里饶过谁?不过就这样死了,还真有点不甘心。
“抓你的可是个青年?”贾仙人捋了捋根本不存在的胡子问。
“是,一二货小青年,看着一脚就能蹬飞的那种,不过可这袋子了不得,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你知道那青年来历?”贾富贵反问。
“我也猜不到那青年的来历,但绝不是鬼差,年轻人,我不妨告诉你,我们的命运也许很悲惨!”贾仙人表情严肃,语气肯定。
贾富贵在医院里就见过鬼差,他早已意识到前途堪忧,杀马特青年是鬼差,那就是黄泉路,杀马特如果不是鬼差,这个也是他曾经考虑过的,那更可怕。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更是让人忐忑不安。
“原本这里不仅有人,还有家畜、猛兽!”贾仙人继续说。
“啥都抓,荤素不忌啊!”贾富贵大为惊讶,环视四周,目光所向,众人皆是低头俯首,视野极其的好,却不见一只鸭鹅,心中不免生疑。
“都被吃了!哎,都被我们这些鬼吃光了,你觉得我们命运会比它们好吗?”贾仙人看出贾富贵的疑惑,解释道。
“仙人解惑!”贾富贵不解。
“你脑子不开窍啊?我们都与那些畜生混在一起,我们哪里还有出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贾仙人点指贾富贵。
贾富贵头脑一片混乱,如果贾仙人所述属实,那前路就太悲惨了。可自古人心隔肚皮,依然担心老者拿他当枪使,自然不能简简单单随了他的愿。
富贵思量了片刻,说:“前辈说的是,既然我已作古,当然要好好见识见识死后的世界,在这袋子里稀里糊涂地烟消云散,确实可惜。你我合则两利,不过咱们小小人后君子,丑化说在前面,世人皆棋子,你布你的局,但请你做不要过河拆桥——丢卒保车之事,否则我也不介意拖你半条命!”
常言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贾富贵后半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当真是视死如归,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他清晰地看到,老者头颅中的灵魂之光闪烁,如海水般翻滚,似要咆哮冲破那虚幻的脑壳,老者挺直了腰板,甩了甩胳膊,背上双手,可惜没有袍袖,那动作,颇为滑稽。
贾富贵摇了摇头,也背着双手说:“前辈,老哥,我们合作可以双赢,为什么要互相伤害呢?我相信你不会的!”
老者那翻滚的脑海又瞬间变得如星空般风平浪静,只是不知那暗流是否还在,何时又会搅起风云。
老者尴尬一笑:“我比你爷爷岁岁都大,哎,罢了,交你个忘年之交,叫你声小老弟又有何妨。我们既然合作,那就开诚布公吧!”
“当然!”贾富贵附和,两人江湖气可谓颇重。
老者说:“我生前常为人起卦,对时间颇为敏感,虽然我不知道我在这里的精确时间,但我在这个昏天暗地的世界,也有些时日,估算起来,我来此差不多一年了吧!”
贾富贵一愣,起卦?岂不是算命的,果然是个半仙。贾富贵生前也算是饱读诗书,可死后却那么不科学!他深知,科学永无止境,他自然不敢小瞧这个算命的,试着问:“您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老者问:“我来此之际,佳节刚至,冰雪尚未消融,不知你被抓时已是几时?”
贾富贵心想:老家伙还挺能拽文,待我也给你拽上一段:“冰封千里,已近年关,腊月!”
老者扬天长叹:“一年了!”
贾富贵狐疑,问:“您确定是和我同一年进来的?”
老者不满:“小子,不要怀疑我的能力!”
贾富贵耸耸肩,又问:“您是第一个进来的吗?”
老者笑眯眯地说:“我不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不过,早来那几位也是今年进来的,哎,太惨了,他们命苦啊,早早都死翘翘了!”
无意间卷入两次厮杀,让贾富贵看得清楚:这里善类难以存活,老者兔死狐悲,想必是敲山震虎,难免不是恫吓之意,老者必是个难缠的角色。
“老哥,我跟你混,别阴我们就行!先自报名号,贾明,老哥,仙人,怎么称呼?”贾富贵试探着问。
贾富贵拽了拽小铃铛,几乎把她藏在身后。
老者看了看小铃铛,小铃铛躲到贾富贵的身后,怯怯地不敢说话。
老者笑着说:“贾名,假名,哈哈。我人称贾仙人,不知与你有没有关系,生前为人指点迷津,混口饭吃,你放心,我不是什么残暴之辈,与他们可不是一丘之貉,那些短命的鬼,我厌恶还来不及,他们互相残杀而已,我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子,也没几两肉,他们不屑与我计较,我才能苟活到今天,运气,运气啊。我也不想与虎谋皮,看你对那小妮子那么上心,想来你也是良善之辈,不过你杀人可是一等一的好手,老头子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
贾富贵说:“您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啊,前辈,我族谱里可没您这号高人!”
贾仙人(老者)大笑:“彼此彼此,老朽生前心存四海,孑然一身,世事难料,无妨,无妨!”
“前辈说得对,无妨,无妨,呃,您也清楚,我是后进来的,晚辈自当听从前辈教诲,前辈指点迷津!”贾富贵自然不会相信什么贾仙人的名号,可对于他而言,老者确实有鬼神莫测之能,贾富贵不得不放下尊严虚心请教。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是极为丰富、夸张,众人并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即便猜测出他们在交流,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开口询问。这二位,一个老狐狸不好惹,另一个年轻的,太残暴了,所有人都敬而远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默默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二人密谈了很久,表情严肃。
贾富贵闭上了眼睛思考了片刻,转向众人说:“我们都来自文明世界,王这个虚名已过时了,至于我生前的名字不提也罢,你们若是想跟着我,就敬我一声——老大!”
贾仙人躬身施礼,说:“老大,我们都听你的!”
“老大!”众人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