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爱国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正在应酬的饭桌上。
警察一字不差地转述了夏兴的吩咐，又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夏兴的处境，胡爱国接电话的当儿，不知不觉地站起来，惹来一桌的惊讶。
他听完电话就跟众人告辞，不管桌上的正是他未来的可能客户。
走到外面就想到，夏兴还面临一个断指再植问题，这个手术做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夏兴的未来。
胡爱国搜尽枯肠，只想到几位医生朋友，还都不是外科的。
可是事不宜迟。
胡爱国咬住嘴唇，拨通姐姐的电话，索要夏红军的手机号。
胡轶可很是惊讶，说出号码，但立即吩咐：“注意态度，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知道。”
胡爱国就着车顶灯光，拨打手背上的一串数字。
那边夏红军好久才接起。
“我是胡爱国，夏兴遇袭，一枚手指被割断。你赶紧想办法联系最好的断指再植外科医生，救护车目前开往一院。必须快。我刚上路，医院汇合。”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夏兴不让胡爱国通知他爸，可是他通知了，他相信夏红军多年小富，必然积累人脉，而且儿子危难当头，唯有当爸的才会竭尽一切可能为儿子找最好医生。
为了夏兴，他唯有放弃誓言，放弃爱憎。
他一路给医生朋友打电话，咨询有关信息，又去ATM取钱，以备诊疗费。
此时他想不了那么多，也不愿花时间多想有的没的，一门心思开往目的地。
才到一院门口，姐姐来电，说她通过老总联系到最好的外科包医生，包医生目前已经出发，让胡爱国准备好红包。
胡爱国微微惊讶，本想让姐姐顺便通知夏红军不用再联系医生，可稍一转念就否决了。他宁可自己联系。
等他接通夏红军电话，夏红军抢着说：“我刚联系上包医生……”
胡爱国一听就道：“我联系的也是他，他已经出门。我已经到医院，这边的事我先处理起来，你带足钱和阿兴的住院用品再过来。”
“谢谢你。”
胡爱国一愣，没回答，就不客气地挂了电话。
他冲到急救室，没看到夏兴，被护士指点去放射科找人。
在放射科，胡爱国意外见到不停抹眼泪的杨丽。
“怎么回事，夏兴怎么样？”
警察见到有男丁来，便与杨丽告辞。
刚才警察也是问了杨丽许多问题，翻来覆去问事情的发生发展经过。
杨丽什么都说了，唯独没说那帮袭击者的家乡口音是哪一地。
这会儿胡爱国又问起，杨丽急躁地道：“车子才开出小区，一个人骑自行车撞上来，然后好多人围住夏兴打，等我报警警察到来，他们一哄而散。”
胡爱国觉得杨丽有些怪，但只看看她，道谢后就默不作声。
放射室的门很快被打开，护士推夏兴出来，直奔手术室。
胡爱国冲进旁边的医生办公室，大致问个情况才疾步跟上。
他虽然父母久病他成良医，可对外科一窍不通，听了也是稀里糊涂，最多只在心里留个底。
夏兴进手术室后，他见一个貌似权威的医生皱眉走来，连忙问：“包医生吗？我姓胡，我的好朋友拜托您，手术后请让我送您回家。”
包医生看看他，“手术单你签？不可以嘛。”
“他爸很快就到，自己开车的。我朋友的手指能恢复吗？”
“我看了才知道。小年轻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白，非要打架斗殴……”
“我朋友不一样，他比我斯文，刚从德意志留学归国，非常难得的德意志机械博士。包医生，您千万救救他，对于一个机械工程师，手指太重要了。我不知道他今天犯了哪路神仙。”
胡爱国连忙帮夏兴说尽好话，在医生心里留下最佳印象，免得医生带着坏情绪上手术台。
包医生点点头进去，神色比来时缓和不少。
胡爱国稍微放心，他刚才把该交代的都一气呵成了：他对医生的允诺会兑现，夏家的家底不薄，夏兴是个值得最好医治的好人……他喘出一口大气，回头见旁边杨丽一直神色恍惚，胡爱国心里更加怀疑。
“杨小姐？你精神不大好，受惊了，赶紧回家休息休息，这儿有消息我第一时间知会你。”
杨丽愣头愣脑地问一句：“医生有没说手术多少小时？”
胡爱国心说她刚才不也听着吗？
“没说，但估计时间不会短。”
“我去去就来。”
杨丽说完，头也不回就跑了。
胡爱国真想拉住她，因为杨丽一走，等会儿他就得单独面对夏红军。
他今天可不能见了夏红军就头也不回地走掉。
说曹操，曹操就到，杨丽还没拐弯，夏红军匆匆而至。
两人见面都是尴尬，但夏红军做人能上能下，抢先道：“阿兴刚推进去？到底怎么回事？”
“医生刚进去，这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联系名片，我也仅知道这些。”胡爱国说完，就走开几步，找把椅子坐下，不理夏红军。
警察接到夏红军电话，去而复回，就地问询。
警察说有保安反映那几个凶徒早在下午四点钟就在周围晃荡，显然不是一个偶然事件，问夏红军，事主最近得罪过谁。
夏红军当即想到杨富贵，他将事情前因后果一说，旁边的胡爱国补上一句，坐在夏兴车里的那女的正是杨富贵妹妹杨丽。
不仅是夏红军，连警察都惊讶地看着胡爱国。
胡爱国再补上一句，他感觉杨丽今天的反应有点儿古怪。
他把自己的怀疑一五一十告诉警察。
警察来了又走，手术室的门还没开。
夏红军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反反复复丈量脚底下的走廊。
他的宝贝儿在里面，他急欲找人说话商量，可是眼前唯有视若路人的胡爱国。
没几分钟，他实在忍不住了，坐到胡爱国对面，直愣愣地问：“小胡，你看阿兴会怎么样。”
胡爱国只是摇头。
夏红军急了，“以前我们有什么过节，我向你道歉，求求你告诉我阿兴进手术前是什么样的，他给人揍成什么样子，流血多不多，医生怎么说。你今天别有情绪，有什么你要追究的，回头你尽管找我，我不会躲开。今天是阿兴在里面，他跟你是好朋友。”
胡爱国依然摇头，但终于开口。
“我了解不多，医生进手术室前也了解不多。我只看到阿兴一眼……你还是不听为好。”
胡爱国转头，却看到夏红军的泪眼，他心里很复杂，他是多么乐于看到夏红军流泪痛苦，可问题是今天不一样，今天他乐不起来。他心里唯有厌恶。
“你说吧，说吧。求求你。你今天要体谅我，要不是阿兴我也不会麻烦你。你开价吧，你要怎么样才肯告诉我。”
胡爱国本来就没想瞒着，但听夏红军这么一说，他火了，“你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开价买卖？我是阿兴朋友，我在这儿关心阿兴，但我跟你不认识。”
夏红军一拍椅子，“妈的”，但闭口不问了，满肚子的问题都憋在肚子里，憋得满脸通红，对着手术室，忍不住拭一滴眼角的泪。
胡爱国冷眼旁观，等夏红军拭第二滴泪的时候，他才将惊鸿一瞥的印象一五一十告诉夏红军，包括X光结果。
夏红军闷声不响听着，直等胡爱国说完，他才回个“多谢”，这回不再多说一个字。
随后，两人都沉默，一会儿拭胡爱国站起来焦躁地踱步，一会儿换作夏红军。
终于等到夏兴被推出来，两人一起几乎是很有默契地护着夏兴，跟着包医生前去病房，又是非常默契地一起动手将夏兴抗到床上，都不用彼此哪怕说一个字，甚至对上一眼。有话，也只跟包医生说。
唯有包医生告辞时候，胡爱国才说一句，“我送包医生回家。”
夏红军回一句“有劳”。
等大伙儿都走了，夏红军一个人对着依然昏迷的儿子抹眼泪。
他的心中，将杨富贵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他早已认定，一定是杨富贵将他儿子打伤。
夏红军此时开始后悔，不该让儿子从德意志回来。
杨丽冲出医院，跳上出租车就杀奔大哥家。
见大门紧闭，就拔出拳头将防盗门擂得惊天动地。
一脸惊愕的保姆立刻来开了门，她冲进门去，手指着杨富贵，愤怒地道：“你！你干的！是不是？”
杨富贵妻子李颖见此不妙，连忙吩咐保姆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抱上楼去。
杨富贵却见妹妹花容惨淡，披头散发，奇道：“你怎么回事？你……啊……”
“对，你想到什么了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是不是？”
杨丽步步禁闭，将大哥逼得往后退去，她见大哥一直不说，就手指上天，道：“妈在天上听着，你说，是不是你指使流氓打我们，我和夏兴？是，还是不是？”
旁边的李颖大惊，看看兄妹两个，她一声不吭也上楼去了。但她走到半截，清楚听到丈夫嘴里吐出一个“不”。她松一口气，可又满心忐忑。
杨丽却不信，依然手指上天，瞪着眼睛道：“你敢对着妈发誓？发誓啊。”
杨富贵被小妹逼到屋角，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杨丽的手打掉，“让我损失三四百万的人，取他人头都便宜他。你伤到没有。”
“原来就是你做的，你还赖，我早知道是你做的，那帮人说的都是我们那儿的话，我早知道了，夏兴也知道了。我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种事，这是流氓行径，是下三流，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这么卑鄙，这么无赖，只有流氓才做得出来……”
上面李颖虽然避开兄妹的冲突，但一直侧着耳朵听着，听到这儿大惊。她出国生孩子，回家抱孩子，都有好多日子没去工作，不知道公司发生了点儿什么。没想到大事不妙。
“我没想到你在身边，我再怎么样都不会对你下手，好啦，别激动，我赔罪，我不是针对你。伤到没有，我陪你去医院……”
杨丽尖叫打断，声嘶力竭地道：“你竟然耍流氓，我没想到你竟然还会耍流氓，妈要是知道会被你气死，你这个臭流氓。你还是当爹的人呢，你竟然这么狠毒。好了，现在夏兴住院了，残疾了，你满意吧，你高兴了吧。”
杨富贵抬眼瞧瞧楼上，他见到妻子站在楼梯上的两只脚。但此时他顾不得那头了，他依然一脸冷静地对妹妹道：“你是不是喜欢上夏兴？以前不是不喜欢吗？”
“我只问你为什么耍流氓，你别回避。你说啊，说啊。”
“没有人耍流氓。他不仁我不义，从此扯平。”
“扯平？扯平你应该也使手段还他，你为什么不使？你怕谁呢，你，你只会下三滥。我鄙视你。”
杨富贵依然冷静地道：“你的电话已经叫了好久。”
杨丽还想不依不饶，忽然想到电话可能是胡爱国打来，连忙扑过去抓起包来翻出手机。但里面民警的话让她立刻安静下来，呆若木鸡。结束电话，她盯着杨富贵狠狠地道：“警察让我过去问话。你走着瞧。”
杨富贵不语，看着妹妹抓起包飞奔出去。他还有更值得头痛的人需要对付，那就是他妻子，两个孩子的妈，李颖。杨丽做事一阵风一阵雨的，他妻子可是绵里藏针，绝不妥协。
“事情是这样的，夏兴的产品市场反应很好，我投资让技术部的也研发出来，本来想好好赚一笔，结果夏兴存心与我作对，先是到处低价卖技术，弄得全国都能做这产品，做出来卖低价与我高价研发出来的产品作对，我最近库存暴增。后来又指使律师威胁我的国外买家，搞得我货已经在公海上面飘，对方都拒绝收货了。你说他心思恶毒不恶毒，有什么不可以商量的，非要我栽那个大个跟斗，损失那么多运费，积压那么长时间的资金，他高兴了？你说他又能从中赚到什么呢？看不出一个留学回来的做事情这么不上道。我估计是我那帮兄弟们看不过眼，帮我找夏兴出气去了。看老四说的好像就是这意思。老四喜欢上夏兴了？她怎么改不了的脾气，一喜欢上就头脑发昏，转头就跟我作对。”
偏生杨丽的历史记录还真不怎么样，杨富贵镇定自若的一席话让李颖将信将疑，信者居多。
“夏兴凭什么威胁我们的国外买家？”
“他说他申请专利了，我说我们自己投入研究做出来，他便先下手为强。那两批货才刚有一批漂到岸，我已经让人签证下来，去两地办理退货手续。唉，不知道又是多少运费。他妈的，想起这些，我杀人的心都有。”
“专利的问题……他如果申请专利了，你即使后来全靠自己研发，只要最终与他产品相同，你就是侵权。你回头好好与律师商量一下是不是，我记得是这样。从法律上说，你有错在先。可夏兴做事也太歹毒了，不可以装船前提出异议吗。看不出……”
李颖心中还有疑问，可是上面大孩子不肯睡，小孩子闹喝奶，哭成一团糟，她只能跑上去照应，路上又扔下一句话，“约束你兄弟们，耍流氓很下三滥。”
杨富贵等李颖上楼忙成一团，他开始给朋友打电话。
杨丽又被派出所请去问话。
问话这种事，一年多前杨丽在东海遇到过更麻烦的，这回她可算是轻车熟路，该说的全说了，不该说的老乡的口音她依然没说。
即使她恨不得对杨富贵拳打脚踢，可是人民内部矛盾与外部矛盾的区别，她还是非常清楚的。
她又累又饿，回到家里。
不敢去医院看夏兴，她希望胡爱国真第一时间给她消息。
胡爱国却是送包医生回家后，才想起对杨丽的承诺。
他不急着打这个电话，将车停在路边，手支在唇边想了好一会儿，才拨通杨丽手机。
“杨小姐，向你汇报。阿兴已经手术结束，但还在麻药期，他老爸在守着他。”
杨丽忙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还得看后面两天，最关键是后面两天。夏兴老爸为这事暴跳如雷。好在夏兴入德意志国籍，已经是外籍人士。他老爸准备立即联系德意志使领馆协助解决这个案子，案子上升到涉外的话，公安局不会怠慢。你放心，你所受的惊吓也会很快得到公平公正的解决。”
杨丽这边结束胡爱国的电话，那边拨通杨富贵的手机，听到杨富贵接起后怨声载道，埋怨她打扰睡眠，杨丽气呼呼道：“你听着，夏兴是德意志籍，是外国人。明天他爸就去找德意志使馆撑腰施压。这叫涉外事件。你等着吧。他爸都发疯了。”
“你确定？”
“胡爱国透露，他一直陪在旁边。现在夏兴还没醒，又断一根手指头，问题严重。”杨丽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不问我伤了没有，我在派出所说了没有。”
“我认识他们指导员。你给我胡爱国电话。”
杨富贵睡不着了，偷偷摸到书房，也不开灯，一个人在黑暗中吸烟。
半夜，李颖起来给在美国出生的儿子喂奶，见丈夫床上没人，心中起疑，穿上衣服摸出卧室寻找。
杨富贵在里面看到，就叫了声，“颖子，我在这儿，你进来坐坐。”
“出什么事了？打架的事？”
“对，打架的事。接到电话，兄弟们原本只想替我出口气，没想到夏兴打架是把好手，兄弟们很吃亏，一气之下割了夏兴一枚手指，而且还是戴结婚戒指的手指。事情闹大了。我在想怎么平息这件事。我们到底是见血三分亏。”
“民事案件上升到刑事案件？”
“对，我担心这几个兄弟吃亏大了。”
“你究竟担心他们，还是担心你自己？杨丽指责你是背后主使。”
“杨丽拎不清。但他们是我兄弟，又因我的事打架，我也难辞其咎。总得放点儿血。”
“不是你主使就好。你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爸，你现在做事无论如何都要三思，你得让我们孩子以后能自由放心地逛街逛公园。打架斗殴这种事只有没家没口的才敢做，你千万别掺和。再说伤人手指……你心里再憋屈，这回也得处理得让夏家心服口服。”
杨富贵点头，让妻子回去睡觉，他再想一会儿。但杨富贵感觉得出妻子跟他心照不宣，只是没有揭穿而已，但把话都扔给他了。比杨丽的更管用。
那么，是不是也一样可以用到解决所谓涉外问题上面？
夏兴是外籍，是杨富贵没料到的意外，涉外案件究竟会被上升到什么高度，这是杨富贵老革命遇到的新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