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易那坛称之为“果酒”的酒,让他们几个足足睡了一上午,几乎日上三竿,几个醉鬼才揉着眼睛起了身,他们的衣裳已经由各府中人送了过来。顾昭拿到自己的衣服时,昨晚的酒劲还未散,脑袋昏昏沉沉的,她的贴身侍女可儿特意等到他醒来,伺候了他更衣,才笑容神秘地离开了。
等到顾昭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一脸惊悚地找到杜易想要分享这种恐怖时,却被杜易一脚给踹到了院子里,结果他刚清醒三分钟的脑子又陷入昏沉。
不过不多时,杜易同样被一脸恼怒的褚乔给踹到了院子里,好巧,两个人正好并排。
顾昭扭头问:“你踹我干嘛?”
杜易说:“你有没有觉得褚美人儿像个女的?”
顾昭眼神鄙视:“所以你偷看褚乔洗澡?”
杜易问:“你不好奇吗?”
顾昭眨了眨眼睛,一拍地面,瞬间兴奋起来:“好奇啊,我老早就好奇死了!”
纪小王爷果然不愧是有着“打不死小强”称号的男人,兴致一来,立马爬了起来,伸手就去拉杜易,兴冲冲道:“走!咱俩一块去看!”
杜易突然友善地朝他露出笑容,而后一溜烟地爬起来,眨眼就没了踪影。
纪小王爷不解地挠头,刚一扭头,就看到脸色黑沉得简直能化为实质的褚美人儿,用一副想要凌迟他的目光狠狠地看他。
纪小王爷十分没有勇气地咽了口口水,想要学着杜易的模样溜之大吉,结果他忽略了自个儿没有杜易的灵活,刚撅屁股准备爬起来,就被褚乔勒住了命运的后颈。
褚乔磨牙冷笑着看他:“想看老子洗澡啊?”
纪小王爷拼命摇头,以示清白:“不想不想……”
“不,你想!”褚乔死死地拖着他进屋,把他往水桶里一踹,冷冷道:“老子满足你!”
桶里的温水和满层花瓣凌乱地溅到地面,顾昭狼狈栽进桶里的那一瞬间,脑海里闪过的竟然是:完了!可儿好像就带来一件衣裳吧!
景旬暂住的地方叫“末香院”,这个院子两年前还不叫这个名字,也没有满园的昙花在傍晚惊艳盛放。
只是因为两年前杜易在街上替一个卖花的老婆婆打跑了欺负她的人,这才被送了各类花种,回来便喜滋滋地种上了,谁料得那花种竟然不生根不发芽毫无动静。
程殷兰为了不使杜易失望,便自己偷偷地去花圃买了满院的花,谁知道去的时候晚了些,只有昙花绽放得最美,于是便大手一挥,带了满园的昙花回家了。
当然,后来程殷兰知道了杜易的花种是抢的,而那个被她救下的老婆婆,实际上却是拐卖妙龄女孩的人贩子,还有就是,他买错了花,买成了只能晚上绽开的昙花……这是后话。
杜易逃离褚乔住的小院后直奔“末香院”而去,这个小院离她住的地方最近,被她特意分给了景旬。
她一进小院刚准备喊人,就见到两个身影从屋里走了出来,少年身形清隽地站在门口,微微颔首。
杜易见状头也不抬地转身,拔腿就跑。
程殷兰一抬头,就见到了熟悉背影,便开口叫住了她:“易儿。”
杜易在心里估摸着当没听见和停下脚步的各自后果,眼神余光瞥到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她的景旬,咬咬牙站定不动了,转身,扯嘴笑:“好巧啊程叔,你不是去大理寺查案了吗?”
程殷兰要是涵养稍微差点,都要被她给气笑了,他是去大理寺查案了,但那是在他没有得知他书房被砸之前。
他查案查了一半,突然被下人通报自家书房被洗劫一番,想着书房里还有些重要档案文册,便急匆匆地赶了回来,结果就看到了书桌案头上码着的一排玉佩。
刻着乔字的羊脂玉,刻着昭字的转心玉,刻着傅字的伏虎佩,刻着陆字的梅花佩,整整齐齐,清清楚楚罗列了谁家谁人,也清楚地表明了书房被祸害的始作俑者。
杜易知道东窗事发瞒不住,忙笑脸讨好:“我错了程叔,晚上回来罚我面壁,或者关小黑屋好不好?”
程殷兰叹了口气:“发生了什么事?”
杜易悄悄地挪到景旬身边,道:“我给你送东西,看到有鸽子飞你屋了,我怕胡乱碰你东西,就想着赶跑。”
送东西?送的就是这些个玉佩吧,他还以为昨夜她打消了念头,没想到还是挨个被她搜刮一番。
程殷兰幽幽叹气,问道:“然后?”
“然后那小东西还挺灵活,我没逮住。”
程殷兰已经能预想那之后发生的事了,难怪屋里东西七零八散,收集的古董玉器也碎了一地。
他伸指点点自己额角的位置,问道:“所以这里,又被划到了?”
杜易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入手才有浅浅的疼痛传来,她神色一顿,喃喃骂了一声:“那个疯子!”
程殷兰没听清,疑惑看她。
景旬却是听见了,但他并未言语,只是敛眉垂首,静静伫立。
杜易讪笑,站在景旬面前对着程殷兰讨好道:“程叔我们走了啊,一会儿那群人来了我俩就——”
院外传来朗润带笑的少年声:“你俩就怎样?”
杜易深吸气攥紧拳头,表情纠结得浮夸,看向刚迈进院门的几个少年的目光不太友善:“你们怎么来了?”
褚乔冷哼一声:“我们不来,还不知道某人恨不得把我们撂下。”
傅佑平虽然没有说话,但眼底已经有了难过神情。
说起来,杜易以往最是护着傅佑平,可自从认识了景旬后,她确实与傅佑平疏远了不少。
杜易目光扫过几人,只当没看见,伸手一把拉住旁边少年,深吸一口气,吼一声:“跑啊!”
“杜易我要和你同归于尽啊啊啊!!!”
与她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咬牙切齿地声音,杜易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披着黑色外衣身影疯狂地冲她袭来,所过之处水路淋漓,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小王爷。
杜易一顿,用力攥紧身边少年的手,带着他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好不容易甩掉了身后人,杜易带着景旬在城东小巷里东拐西拐,在构造相似仿佛迷宫般的小巷也不见迷路,只是熟稔地走着。
景旬一言不发,只目光定定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安静的要命,他一向这样,仿佛是个精致的背景,与杜易截然相反的性格。
杜易带他钻进了其中一条小巷,穿过一间久不打理的荒芜大院,走过一扇圆拱门,这才到了目的地。
入眼所见是一面甚为破烂的牌匾,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九味鱼馆”四个大字,门外搁了几张桌椅,桌面上一层耀眼的油污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景旬目光微动,就见到杜易带着他绕过桌子走进屋里。
屋内同样摆了几张桌椅,可屋内的桌面明显比屋外干净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屋内光线昏暗的缘故。
杜易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内道:“来碗鱼汤!”
一片寂静。
杜易松开景旬的手,走到桌边拿起一个茶壶握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微微侧头,对着柜台猛然一扔。
应声而起一个人影,边“哎呦”叫着边忙不迭伸手去捞那瓷制茶壶。
人影身形微微佝偻,白发白须,却红光满面,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老者动作利索地抱住茶壶,瞥了一眼杜易,嫌弃万分:“你怎么又来了?”
杜易用衣角擦擦椅子,示意景旬坐下,道:“来给你增加点人气,你看你这儿冷清得都要倒闭了。”
“你来我才要倒闭呢!我桃花树下埋着的酒呢?”
杜易震惊:“丢了?”
“装!你再给我装!”老者气得脸色通红,啐了一口道:“我呸,我寻思着你上次走的时候还摸了个红绸子偷偷摸摸地走干嘛呢,合着还顺手从我这儿顺走点东西啊!”
老者把茶壶宝贝似地小心翼翼搁回桌上,扭头斥道:“赶紧给我拿回来,那可是护国寺和玄大师的仙人醉,仙人喝了也会醉,我就一坛,还是好不容易讨来的!”
杜易干巴巴道:“没了。”
老者擦桌子的动作一顿,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杜易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昨天刚喝的,喝了一半,剩下的半坛子打碎了,洒了。”
老者深吸一口气,心里一遍遍默念阿弥陀佛,无怨无怒,可最后发现都他娘是枉然,于是怒吼一声,咆哮道:“杜易你给我滚过来,我保证打死你!”
杜易一动不动,面无表情道:“好,来吧!”
老者却不说话了,骤然皱眉,定定看着她半晌,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杜易浅棕的眸底深处有种诡异的平静,仿佛心底死死压住了什么,整个人变得极为陌生。
老者看也没看她身旁的景旬,一把将她拉到后院,惊疑不定地问道:“小易子?”
杜易伸出食指点在老者布满沟壑的眉心处,目光深沉地注视他,片刻,噗嗤一笑,继而笑声越来越大,她扶着自己的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老者看的目瞪口呆,颤巍巍地指出手指控诉道:“你做什么?吓死人了!”
杜易抹了抹眼角的水润,笑容却还没止住,她扶着老者的肩膀,得意地笑道:“仿了仿前两日看到话本里的坏人,像不像?”
老者嫌弃万分。
杜易指着屋内端坐的少年,笑眯眯道:“那俊小哥看到了吗?我相好的。”
老者被这个消息给震惊的五雷轰顶,方才感觉杜易情绪的不对劲这会儿都顾不上搭理了,他这才巴巴地探头去看屋内的少年。
许久,老者艰难道:“那小孩儿是不是眼神有毛病?”
杜易冷笑一声。
老者却根本不搭理她了,只是艰难地探头去看那少年,边看边连声叹气,再看看杜易,叹气的声音更大了。
口里还喃喃自语念叨着什么。
杜易抬头看了看天色,阳光下她的脸色微微苍白,道:“老头儿,替我照顾会儿他。”
老者这才反应过来,惊道:“你去哪?”
杜易朝他挑眉,给了一个你知道的眼神,眼见景旬抬头目光就要朝这边看来,杜易一转身,三两步爬上墙头,瞬间消失在了眼前。
老者看着面前站着的清隽少年,感觉上辈子一定欠了那疯丫头的。
景旬久不见人回来,便寻了过来,然而这里只有老者一人,却没了杜易身影,便恭敬问道:“请问,杜易去哪了?”
老者牙疼道:“茅厕。”
景旬紧抿唇,沉默了。
老者看着这小孩的精致五官,刚才没注意,这会儿离近了越发震撼,他实在是不能相信杜易那种人竟然也能得这样的美人儿倾心,于是哥俩好自来熟地揽上景旬的肩膀,兴冲冲道:“来来来,咱爷俩唠会儿嗑!”
景旬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老者搁在他肩膀上的手,缓缓避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杜易终于回来了。
老者当先站了起来,他理所当然记得的就是杜易去茅厕的事,因而很自然地问了出来:“娘的,你去趟茅厕怎么虚成这个样子??”
杜易紧咬牙根,伸出一根手指,脸色煞白道:“拉,拉肚子。”
她身体几乎软软地倒下,老者本想去扶却被景旬抢先两步,伸手接住了面前的女孩。
景旬一入手就感觉到了满手的湿意,他不敢乱摸,只能摩挲了一把杜易身上的衣服,脸色微沉,全湿透了。
杜易的皮肤本就白得过分,如今更是全无血色,越发苍白,景旬半抱着她,蹙眉问道:“你哪不舒服,我送你回去。”
“不!”杜易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半死不活地摇头:“不回去……去客栈。”
老者眼睛不停在那两人身上来回跳跃,闻言插了一句:“哎呀,去客栈干什么,要不就在我这儿先歇歇,就是地方破了点。”
杜易虚弱道:“闭嘴。”
她攥着景旬衣服的手指骨节青白,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低声道:“去客栈。”
景旬一言不发,打横抱起她,对着老者微一颔首,大步走出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