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陈明[96]
陈明：
你卅一号的信，是二号中午收到的。虽然你说你较安稳了，可是我总觉得不放心。我想同你说：“是不是我们这次分开还是错了？”你的近况，真的情绪究竟怎样呢？
昨晚我曾想到一个问题，刚刚和沙可夫说了，现在再说给你听听。我最近工作较忙，因是一乡的组长，要照顾五个村的工作，（我是无法，得听大家的决议），我自己总觉得还是应该记些材料才好，有很好的材料，我有点想把你调来搞这个村的工作，搞我的工作。我呢，少做点，匀出点时间写材料。这样于我是好的，对你也不坏，只是假如你现在已经着手的“二七”的材料[97]就会牺牲了。我有些顾虑。再者，我们这里的工作的确有些棘手。村子上的，干部中的都有，倒不是因为棘手想找你来，而是也有些不想你来，怕把你扯到这里面麻烦，你可问问沙可夫。总之我有一半想你来，还有一半不想你来。你呢？以为怎样？如果你愿意来，可请沙可夫向毛铎[98]说去电中央局，就说我要调你好了。如果不来，给我一封信吧。再者要来就要早些，迟了就摸不清楚人事了。
握手！
丁玲 五日
致陈明
陈明：
这两天我们的工作到最困难的阶段了，要从头再搞，而且比从头更难，你若来一点也不迟。明天可能要开全村大会，宣布解散贫农团[99]（还未最后决定）。沙可夫已去四乡，今晚才回。我希望你今天能赶来，看一看我们情形，明天再回，而且可与沙商量。能请假么？我等着你。
握手！
丁玲 即日
致陈明
陈明：
设法买点治气管炎的药，已叫张来福买，怕他买不着就回来，你问问他。这次气管炎不好，是开会时房子空气坏呛的。不要紧，我很注意。来信吧！
菡
致陈明
陈明：
你和萧三的信收到了。我忙得无暇写信。你那里工作吃紧不要来我这里，深入下去，会有好处的，我们还是不要三心二意。
药收到。咳嗽已好，身体很健。
握手！亲你！
丁玲 十四日
致陈明
陈明：
病在跑跑闹闹中倒好了。工作忙得要死，怎么能来？那天高梁[100]来照了相，请你问问，能给两份给我们吗？
不能多写，算了吧。
敬礼！
丁玲
致陈明
陈明：
不来就算了。
沙可夫答应借我卅万买笔，我希望你到周巍峙那里拿钱自己替我买，我希望是五十一号[101]，笔尖细。如钱少，就和周巍峙商量多借一点。
我一共才三万元了。买了三万的肉与菜。如不够，就先在笔的钱中扣两万吧。
接妹妹去，手续由你办吧。带一点凡士林给她。如康树太去，他对牲口是不负责任的，沿路我也不放心，如你那里无伴，我的意思还是张来福好。
来过年，找房子。
丁玲
致陈明[102]
陈明：
我从昨天病了，现在还躺在床上，又是那个可厌的感冒，现在已经退热了，准备下午起床。我为什么病的呢？一半是由于前天骤冷，一半由于感情把我压倒了。我要告诉你，我对于宋村有了感情，我在大前天晚上的代表会上，哭了。我说了我对于那些穷苦者有了被子，有了袄，有了瓮我的高兴，我说了我对于那些不满意得了绿票[103]的同情，我可怜他们的没有觉悟，我恨我工作做得不仔细，教育不深入，我说了我对于满圈[104]的同情，当我走到他房子里的时候，我只在他炕上看到一床破席和一床破被，一口破箱子里有几件小孩衣服，我才明白为什么他在贫农团盖着没收来的地主的被子时，是那样的在炕上爬来爬去，可是他连一张纸也没往家里拿呀！当评阶级评到他家时，他坚决而迅速的说了“三等贫”。他母亲因为人多钱少，就没有买被子，只买了一些旧棉花套。他感觉别人对他提意见是不公的，我说我不责备他，一个刚刚培养出来的农民干部能这样就非常好了。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忍不住眼泪就流了出来，我非常激动。代表们也受了感动，本来对扩军工作表示沉默的，也就热烈的讨论起来了。昨天开小组会，布置扩军工作，号召参军，我扶病参加，最后我做了一个热烈的讲话，在我的讲话下，有两个人自动报名参加，我更兴奋透了。我爱他们！可是这里没有满圈，满圈没有报名，却矛盾激动到极点，在会上不知说什么才好，拥抱了这个又拥抱了那个。他有一百分想去，可是他是他父亲最爱的幼子，他怕他父亲。会后他回去给父亲说了，提出自己的要求，但被父亲骂了一顿，下午他颓唐的坐在我房里。晚上，散了会他在纠察队大声的唱着秧歌。那时夜已很深，我叫了两次张来福，想去制止他，张来福他们都睡得很熟。后来我也想，他有烦恼，让他唱吧。我躺在床上一直听了两个钟头，呵！这淳厚的人呵！昨天下午和今天上午我都躺着（昨晚仍去开了会，我觉得不去开会舍不得什么似的），躺着也不想什么，总觉得能写首诗也好。我这个人实在太感情了，你说是么？明天我们开大会欢送参军的人，同时广泛的号召，有一个仪式，很热闹。你和肖白[105]商量，看他肯来么？你如果能来，带一个照相机来也好。绒布很好，可惜现在无用。棉裤拆了无用，可惜，放在那里吧。黑绸衣怎么能改祖慧的衬衣呢，莫明其妙，逯斐买这末些东西，退还给你。叫逯斐同你做手绢用吧。
问候你，亲你，希望你好！
丁玲 廿五日
致陈明[106]
陈明：
你的信我收到了。我病早好，精神差，这几天未吃派饭，他们[107]送了我些大米，我又吃牛奶，又吃鸡蛋，你放心吧。
你设法替我找几本《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平妖记》，别的大鼓词、秧歌书都行。我教他们识字、看书。这个还要快些。
我们村参军的有十名，你说成绩该不错吧。高梁[108]照的相替我去问问，能把底片送给我们更好。
敬礼！
丁玲
致蒋祖林[109]
麟儿：
你是九月离开晋察冀的，你在涞源[110]曾经寄回来一封信，我收到时是在阜平开会[111]，后来没有多久，彭真[112]同志告诉我说东北代表团[113]已经到赤峰了，我们听了又较放心，可是从此以后就不知道你的消息了。我们常常想念你，谈起你，妹妹也来信问你的通信地址，我们总都希望偶然之间会得到你的消息，可是总是失望。麟麟！自然我们会设想你会很好的，你在党的抚育下已经成人，还有什么使我们不放心的呢？可是我们总要替你想的多，总希望常常知道你确实的情形，唉，这自然不能怪你没有给我们写信，实在难通信呵！我们去年在阜平开完边区土地会议以后，刚好石家庄打下了，陈明就到石家庄去做工人工作，现在还在石家庄。我呢，在获鹿县乡下[114]参加土改，一直到现在，恐怕还要半个月才得完。完了以后想到联大[115]去住，因为又要写文章，写文章就得找个地方住，住在联大还比较适宜。要把去年的那个长篇小说[116]修改一下，又打算写个新的长篇小说[117]。这几年我东奔西走，常常下乡，生活较苦，心也不闲，但对于创作兴趣更浓，一生能写点，觉得才不惭愧呢。妹妹仍在联中，她有进步，联中已搬到石家庄附近村子，离陈明住处只有七八里地，她可以常常到石家庄去玩一次。石家庄比张家口大，有电灯、电影院、戏院等。现在铁路修复不少了，每天晚上都有来来往往的车，我最近到县上去开会，来回都是坐的火车。你们那里自然太多，不希奇！可是我们却确实希罕呢。最近察南又解放了一些地区，那些地方全是我们走过的，你说多么高兴呵！我一时可能不会走动，大半就住在这里了，你若有机会就写封信给我，常常都有人来往，据说邮局也通信的[118]。信寄联大转好了。
祝你健康！进步！
贺毅几人还同你在一道么？他们几人好么？问候他们。
丁玲 四月十八日
致陈明[119]
陈明：
昨天大车走了一天，晚饭后才到。后半截又是西晒，心里烦躁。路又走错了一段。到中央局组织部歇了一会，只见侯庸，程度[120]，周扬就过来了，随即跟他到宣传部去，在他那里吃的饭。饭后天黑，王子野他们来他那里开小组会，我和他就在村边散步。遇见翟强[121]，又遇见邓拓[122]，都只打了一个招呼，略略寒暄了一下。周扬和我谈话主要内容就是留我搞文艺工作委员会，意思是诚恳的，他说我走了就没有人搞，无人可搞。文工委员会除领导文协刊物外，并有剧团。管弦乐队和人民文工团合并，有八十余人。他的意思我可去兼团长，并说贺绿汀[123]曾向他说希望我去。我告诉你我动摇了，我答应他和小超[124]商量再说。他曾打电话给小超，提议我不出去[125]，也曾向陆定一说。小超的答复是取决于我自己。他们都不决定，都叫我做难人。但我去后再商量吧。你又没送我来，也不能和你商量，好，以后再告诉你吧。
你昨天写了剧本[126]没有，你没有因为别离影响工作么？我假如不走，就可以看你的戏了，也是好事呵！
向熟人问候吧。
今天向建平[127]出发。
丁玲 十五日
致陈明[128]
伯夏：
这是第二封信呵！
我昨晚到的这里，我现住妇委，住在杨之华[129]大姐房内，但我们还未谈话呢。我要先告诉你我昨晚干了些什么。
车子从×××出发到×××时[130]，对面来了汽车，我下车来走，我看见两个穿黄衣的走来，呵！是谁呢？我认出来了，是主席，他也看见我了，对我在笑，我赶忙跑过去，主席说：“呵！好得很，看见你，几年没有见面了！”江青也走过来。主席很胖，身体很好的样子。江青也还同以前一样，或者稍微老一些。主席即要我和他坐汽车一道散步去，汽车上同去的有十几个小娃娃，他们女儿和别的人的儿女们，半路上又上来了傅钟夫妇和他们的儿女，挤满一汽车。主席告诉我收到了前年我给他的信，他说我已经到了农村，找到了“母亲”，写“母亲”，我了解土地，他问我的作品，并且答应我读我的原稿。后来我们在野外坐下来又谈开了。主席两次重复着对我说：“历史是几十年来看的，不是几年来看的，要几十年才能看出一个人是发展，是停止，是倒退，是好，是坏。”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多么的在鼓励着我呵！他还怕我不明了，第三次在他院子里坐时又重复了这句话。并且拿鲁迅做例子。他并且说我是同人民有结合的，我是以作家去参加世界妇女大会的，我是代表，代表中国人民。陈学昭也去，却只能做随员，因为她没有做工作，不懂得中国人民，不能做代表。他又问了我搞土改的情形，还问了你，并且说我已经在农村十二年，可以够了，以后要转向城市，要转向工业，要学习工业，要写工业，写城市建设，我们天快黑时，又坐汽车到他的家，在他们家里吃晚饭。他又同我说我的名字是列在鲁、茅、郭一等的。我说我没有成绩。……吃过了饭，江青就陪我去找小超。伯夏呵！你看我多幸福呵！我第一个就做了他的客人，就听了他给我这样多的鼓励，想着柯仲平为看见不到他而喝醉了酒骂人，我是多么的有了运气，我并且同他约好，以后我要找他时，就在他散步时来。他也高兴的答应了。
小超当然很亲热，谈了一会，周[131]才送了别的客人来看我，因为时间已晚，他们就送我回住处来，从他们院子中我就同周谈我文章的内容，一直谈到家。因为他要我谈的。他问我，我觉得同他们什么话都可以谈，就像同家人一样，我相信不是由于他们会待人接物，而是由于他们的确爱人，对人有感情的原故。回到家时杨大姐已经睡了。晚上记了日记，今早一起来，又给你写信，太阳刚从窗户里照到屋子里，伯夏！你起来了吗？剧本想必已经改好了。今天回石家庄么？没有了我日子过得怎么样，我是无时无刻不想你的，我怕你因挂念我而妨碍了工作。
另外想告你一件事：石门市委将要改动一下。市书是叶[132]，（参座）副的是秀峰和毛铎，宣传未定，这事是前晚周扬告我的，昨天忘记告你了。你在石市工作，当然好，只是究竟怎样，你得很好同他们谈清楚，我怕你将掉在那里，别人看不出你的成绩，有时是不得不顾及给人的印象的。假如我不走，当然好办，但大半我还是走定了。中央已经把我确定了，而且他们是有理由的，我还是跟着他们走好。我的意见，你站在一个文艺岗位上是有好处的，或者你到人民文工团去，紫光[133]他们还是欢迎你的。我大约廿号会去石家庄，你如能回来就更好，我们可以见面再谈，我希望你多考虑。
握手！
丁玲 十六日早
在石庄做固定工作也好。搞一个剧团也好。
致陈明[134]
伯夏：
昨早给你写的信未发出，原因是这里发信得交组织，怕信上有说了不该说的话，因此我得检查一下，这样就耽误下来了。现在便又写些，好一道发出。第一，小超告诉我，我们[135]大约二十三或二十四到石庄去。我希望我们能在石庄见一次。我们总是晚上乘汽车去，或者你于二十四早到石庄去，或者等我到后再打电话。打电话对你时间可以经济些，早去等我则可以多谈些。你说呢？昨天跑了几个地方，稿子[136]交给乔木了，他问我的希望，我说希望他读后，如觉于政策没问题，还有可取之处，希望出版。他说不一定要看，有问题可以将来讨论，他说文艺可以自由些，这样可以发展，并说现在有某种偏向。并说剧团最好独立，占领一个戏园，这样产生作品，改造旧艺人也成为剧团本身要做的事了。他赞成文艺工作者生活能半独立化。在萧三家里也玩了一会。今天未出门，在家看材料，可是我很想你，我觉得除了你以外再没有别人可以更谈得来的了。离开你生活，并非生活的幸福，只是生活的奋斗，我需要奋斗，可是更需要幸福！奋斗可以使我坚强意志，幸福才能使我产生创作呵！这两年我之所以能创作，实在是因为有你，有你给我的幸福所造成的呵！现在我离开了，像一个失了母亲的小儿，一天到晚皇皇然，心有所牵挂，总要悬想你的生活。唉！我会一天天远去的，但我会一天天更想念你的，我希望以后的日子过得快些。让我们早些碰头，让我们再在一处生活，那样我的心才安稳，才能创作呵！
你的工作我仍希望你多考虑，长期流浪，没有一个落脚点，我总觉得不好。我希望在我到石庄时知道你最后决定固定处。你去找周扬谈一次我以为有必要。写信给我吧，不能寄，写在本子上，我到石庄好读它。读它，知道你每天的生活，我会高兴的！唉！亲你！
菡 十七日中午
致蒋祖慧[137]
亲爱的祖慧：
我已到建屏，过几天就要动身了，沿路我会设法给你写信。你如果有话同我说，也可以写，写在纸上寄给我，还可以写在本子上，等我回来看。祖慧！你的字太坏了，你要用心慢慢写，我希望我回来时你有完全不同的情形，你缺活泼，也不好，你小时是很活泼的，你尽管胆子放大些，怕什么呢！假期一定回到叔叔处，叔叔可以帮助你，叔叔爱你同我一样，你住在叔叔那里，就好像有我在你身边一样，我就放心些。昨天我得了一个消息，就是哥哥已经进航空学校了，不知道是学造飞机还是学驾飞机，将来我们有机会坐飞机了。你听了作何感想呢？你的眼睛怎么样？好些么？勤快些看就好了。一定要注意！望你健康！进步！亲你！
丁玲 廿日
致陈明[138]
伯夏：
我写这信的地方是德州市，这城市有四万多人口，城外有一条马路，城里有一个商场。刚刚我走了一圈，没有看见什么书店，也没有什么民教馆；大概是有的。因为天气太热，都不愿走得太多。商场不大，还有几家像样的铺子，汗背心很多，也很好看，价钱是四千至四千五；据说物价都要比石庄贵一些。金子就贵了一倍，再过去还要贵。早晨见到了此地的一些负责同志，没有谈什么，他们要开会，下午他们会请我们吃饭，吃饭时还可了解一些情形。今天能上街玩的原因，还是因为昨晚到的较早，十一点多就到了，睡得舒服。前夜就走了一整夜，才到的衡水县政府，那里也马马虎虎，我们全部在他们饭厅里地下睡了一觉，我只睡了两个钟头，但洗了一个澡。今晚出发，准备宿临邑。因走太多司机太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一路上坐在车子里，脑子很乱，昏昏沉沉，总是忘不去你的影子，实际你是比我有主见的，但我却常爱替你想，总嫌你想的不够；而且过去惟一使我们吵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个，现在想来真觉得好笑，也许由于我太关心你了。现在你决定仍留石庄也好，不过你要同毛铎同志谈，你要使别人了解你，你或者做些工作，或者仍下工厂，要让人把你当自己人看，你是会努力的，慢慢来吧，爱惜身体第一，我以后写信就写石家庄报社转了。我想你工作定了之后还是要给周部长[139]一封信，那是无法的必须的。另外我想你把你的大鼓[140]找一份（自己还是留各样版本一份），送赵树理看看，他这人给我的印象是有见解的（当然也有狭窄之处），他较长于民间形式，或者对你会有些启示。联大有些人还要长久保持联系，如沙、巍[141]等，这些人都是老老实实做工作的，应该成为朋友！我的稿子[142]在石报发表，我的意见第一篇还是发表“斗争大会”，印象较好，并且最好以编者名义说明一下这个斗争会是经过很多困难，有各方面力量才成功的。有的人物在这时有了发展，有的有了转变，只看这一段是不易于了解全部的，不过由于可以独立，写的也较紧张热闹（这话也可不写）才拿来发表。这段说明最好还是你要曼晴[143]自己写，你同他说说。至于他还可以多写些，那你就不必管了。以后再发表“果树园”。以后如还要，还可找“刘满诉苦”等，这要看反映如何再说。
妹妹为什么我走时又哭呢。我心里很难受，我的小孩都不是最愉快的孩子似的，都太多顾虑了。你多爱些她，生活上放纵她一些，学习上抓紧一些。假期怎么样也接她回来住。还教她一些礼貌才好。她在你那里也会给你一些安慰的，你会因为她而想到我，会因为从她身上感到有我的愉快，你说是吗？昨天我在车上想：我对伯夏有什么要求呢？好像不要求什么，真有什么生活的必须吗，好像也没有什么。我萦回在心中的只是他如何工作得有成绩，那末，难道爱人就只有这末些东西么？我又想伯夏，好像也是一样，伯夏只希望我能写东西，如何写好东西，这真是奇怪了。假如我们两人工作都不好，我们住在一起，一定是住不下去的，我们之中主要就这末一点点，当然也还有些次要的，但却很不占重要位置，一切的幸福都是建筑在这一点上的。不过我们都明白，好像我们这种关系非常牢固，并不浓，很少卿卿我我，也不细致，也不豪迈，都朴素而结实，深沉而有力，这是我喜欢的作风，我们怎么会这样的呢？
以后的信要慢慢少起来了，所以总想多给你几封，但我今天要补些日记，所以不多写了，谈不完的就写在日记上，将来回时再谈。
好，再见，亲你，紧紧的。
丁玲 二十七日
致陈明[144]
伯夏：
这边找不到什么文化人，都不在这里。雪苇还在大连写文章，阿英在大连工厂，黄源曾和一群人去部队工作，现在正要做女子大学（家属）校长，胡考在潍县开展览会呢，适夷到香港去了，吴奚如曾是山大副校长，现正去东北，我又见到白桃[145]。这边有一本书叫《地覆天翻记》[146]，评价很高，有人说比赵树理强，但也有人说不如赵，我今天打算去要一本，如能要两本，我寄一本回来。现在并有人要送我一本《旅顺口》[147]，如果拿来了，我也寄一本回来。这边村子比冀中有风味，我是住在村子里，这里是新解放区，才解放三个月，但两年前曾是我们的地方。这里有远山，有小河，前途路程你可猜到，不必详说了。在华东我不会再写信给你了，因不方便，到了目的地再说吧。
我离开你们才五天，可是写回去的信，却不知若干天，两个区域[148]似乎也不远，但如两个国家一样。
你到石庄工作，我拟提起你的注意，一定要搞些生活。要记语言，整个的记下来，以后研究。咱们家的东西，一定要设法精简一小部分，大衣之类，将来材料多了，可以到大连去写作。路程不太远，该地方真好，出版力也强。不过这都是临时想到的，不一定就这样办。但总要做随时可走的准备。
不写了。亲你，以后信将一天天少起来，而相距更远，不要想念我，用工作来纪念我们的小别吧。
丁玲 三十日
明天“七·一”，你们的戏上演得成吗？
致蒋祖慧[149]
亲爱的祖慧：
我离开你四天了，可是已经很远了，已经千把里路了。我们天天晚上走路，很凉快，有的人可以坐着睡，有的人就不行，有两晚还到得早些，有两晚就直走到第二天早晨天亮。白天就睡觉，天气很热，也难睡好，不过我精神倒好了起来了。我们晚上虽然疲倦些，也很好玩。路上常常遇见兔子和獾，獾看见车来了，走得很慢，我们便停了汽车，司机下车打獾，可是它又藏到草里去了，还是没找着。也常看见野猫，猫的眼像两盏灯，老远就看见。天上的星星很多，天天晚上都看着月亮上来，月亮一天天小起来，一天天上来迟了。我们走过一条运河，河小，是坐船过去的。这条运河现在有一千多里在解放区，它直通天津，在地图上找得着，从前是给皇上运粮的。我们又走过一条黄河，就是在陕北过的那条，那是上游，这是下游。运河水不深，很宽。我一点也不晕船。船很大，有一只最大的可以装五辆汽车。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华东局，路还很长。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又要走。还是坐汽车，还要坐四天车，还有一千里才能离开华东呢！在华东我不会再给你们写信了，到了目的地再说吧！
要快快活活，假期就跟叔叔玩，妈妈喜欢你功课好，喜欢你活泼，给几张照片你玩。
亲我的女儿！
丁玲 三十日
致陈明
伯夏：
今天是“七·一”，今晚又要向前走了。一路上又加了伙伴，有五个去哈开会[150]的上海工人代表，其中有一个很有名的女工胡桂芬[151]，我们是不会寂寞的。昨天华东局欢迎我们吃饭，饶[152]向我们谈山东战局（两年来）非常清楚动听。可惜不够详细，无法写。以后我会写信少了，信走的时间也会更长，你不要盼信吧。你将来读我的日记，你也一样坚持日记，好吗？寄上书《旅顺口》、《地覆天翻记》、《白毛女》鼓词等十二册，你分几本给联大好了。告诉沙未写信去，因不便寄，问他们好。一切自己注意。不写了，再亲你！
我的书问问乔木。
丁玲 七月一日
致陈明[153]
伯夏：
在德州曾邮寄一信，内附给岳、斐、凡海[154]三信，此信走得不会快，也不知可靠否？你收到了吗？在华东局又寄回第六号信，内附给妹妹信，此信系托人带回石庄请毛铎同志转的，并有书几本，内附有三信，此信不会失落，可能因你在联大而有些耽误，前信是寄联大沙转的，也可能迟到，因系邮走的。这次我在潍县见到胡考、雪苇，都还是以前样子，雪苇出版了两本书，说那边[155]出版条件好，稿费高，就是书少，很可惜我没有带上旧的零碎稿子，我们对保存旧稿太不注意了。望你设法替我搜集，因为以后换了地方就更难了。找有报纸的地方去抄吧。我的纪念文、追悼文、杂文都找一找，报社易找。如有过去书籍也望找找。潍县有《我在霞村的时候》卖，可惜我去时书店关门了。否则我是会买一本的。
我们现在胶东区党委，已工作了几天，张来福听说工作还有小小困难就调皮了，尽说怪话，要回家去，闹情绪，搞了两天，现已好了，不过把我气死了，我个人是愿意离开他，不过大家说不要这样，只好再忍耐一时。
你大约在石庄了，戏上演结果如何？望告我！写信给我是可以收到的。
还是简单一点吧。你完全可放心我！
问候一切熟人，告诉他们写信寄信困难，所以就不写了。
握手！
菡 七月七日
致陈明[156]
伯夏：
我现住在一个临海的半岛上，海湾很小，当面有一个小岛，两边口子上望去是无边的海水，口子里水很平。这里常有船来往，也有商船，鱼便宜极了，粮食贵，也有虾。晚上离这里不远有一带地方全是渔船的灯，足有几里路长，据说是捉螃蟹的。这里最使人感觉兴趣的，是青妇队，青妇队是一种民兵性质的组织，年龄从十五到二十五，她们都长得漂亮，打扮也很好，头发很长，这里妇女都穿绸和洋布衣，因纺织不赚钱，洋货贱，她们替我借碗筷，往海船上搬运东西。胶东一带村庄都是妇女多，青壮年少。青妇队是普遍的，还有妇女自卫队，这是年龄较大的，不配合游击战的。杏桃很多，杏好，苹果还可买到，但不太好，还不到时候吧。我等于休息，身体很好。天气凉，晚上非盖被不行，中午有两三个钟头可穿单衣，早晚穿毛衣。你替我谢谢伯钊吧[157]。我不多写了，这是试探式的通讯，既不知能收到否，也不知走多少日子。
握手！
小菡 七月十一日
致蒋祖慧
亲爱的祖慧：
你是没见过海的吧！我却住在一个海边，水很咸，岸上晒的全是鱼。早上常有雾，成天都有风，空气很湿，很凉快。我身体很好。就常常念你，我希望你爱整洁，自己生活有次序，把字写好。你不要挂念我，我会替你买笔的，因为你曾说须要它。没有事就去看叔叔，叔叔会很爱你的。
亲爱！
妈妈 七月十一日
致陈明[158]
陈明：
我天天盼望你快来，我知道你是赶不上我了[159]。但多么使我高兴呵，在我临行时收到了你的信，八月来的两封，但其中只可惜一点，就是《十九号》[160]还未演出。
我为什么要你来呢，第一我想要写工业还是东北好，我如果要留一时，我就希望你来，这是我的自私。第二呢，祖林第一次未出成国，我也不打算叫他出国，他的精神身体都不好，我想暂时全家在一处，彼此有个照顾，所以也希望你来，这也是我的自私。同时我想你在那里[161]也不太稳当，总好像不是个生根的样子，所以也想叫你来。最后我实在不愿回去和那个人[162]在一起。我以为这样办都较好，而且我以为你最迟九月可以动身，我可以等着你，路上也不太冷。谁知想的全错了。现在只有一条理由还存在，就是写工业。那末咱们就为着这一条努力吧！我常常想，我们的关系的确是好的，因为我们完全建筑在事业上，我们一切的感情也不过为着彼此进步，有成绩，而且我们的确在这种相处中非常幸福。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比许多人都好，我是很满意的。多可惜呵！这次我们竟不能见着。
你的工作怎么样？我想了许多天，我只能让你自己决定，而且我下决心以后跟你走。我们不必一下就进关去。既然来了，就写上一本书吧。我的意见你到鞍山工厂去，或者别的地方，到一个大工厂，完全做工作，半年，然后住在那里搜集材料，语言，以及创作。这是一条路，这条路的好处是专为创作。另外是做运动，运动工作很需要人，主要做运动，其次是生活，这也可以。当然，你的工作前途，一切由你决定，自己决定，为自己而决定，不要迁就我。我现在完全明了，迁就只能部分，一时。我们太希望一致了，这是达不到的。这两年来的生活证明这些。另外一点，我希望你注意，洛甫[163]同志这次报告说文艺工作者要提高，老干部要做提高工作。他说文艺上也是经验主义，罗列现象，不读书，不研究，不批评，没有理论；我觉得很好。所以我对你的意见还是不要单顾生活，学习技术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的工作你决定，你决定之前我觉得可以找刘芝明[164]谈谈。但你决不要到舒群、罗烽那里去[165]工作，那是得不到很多益处的。而且我们决不会在东北住长的，不要做太长的打算，但要有一定时间的计划。或者，你就暂时脱离文艺工作，找洛甫同志谈谈，完全做一时别的工作，什么都可以。总之，在一定时间内要有表现，有成绩，我不能多谈了，一切望你自己深思。妹妹我的意见暂时放在哈尔滨，恐沈阳一时无学校可进。你问问组织部哪个中学好，或者把她交给毛青团[166]，由毛青团分配她去沈阳做毛青工作，我觉得也有好处。将来她要学俄文，而且学文学。
祖林过几天也要走了，我希望你们能见着，这个孩子很好，让他去国外学工业吧，大约将来还有点成绩。
我的木箱子里留了一本精装本[167]给你，你自己找吧，而且那里买了一些毛衣毛裤，你看你能穿就穿，那是替你和妹妹买的，丝棉可以做被子，也可以做衣服，面子里子全有，要怕麻烦就放在那里吧。如不能带去沈阳，仍暂放在朱丹[168]那里好了。本来舒群也答应了的，但我后来一想，还是朱丹可靠些，就仍放在朱丹那里吧。钥匙你可带走，不写了，匆匆，你一定又不满足的。
握手！
丁玲
致陈明[169]
陈明：
“缘悭一面”，我天天希望能等到你来，竟不能来！后天早晨我就走了[170]，而且必须两个月或两个多月才回，时局又变得如许之快，你说我怎能为你安排一切呢？（你一定不喜欢这样想和这样说，可是我总要这样想。）我现在只希望你能见到祖林一面也好，祖林是个好孩子，你给他的信他都留着。希望你同他谈谈，他会告诉你一些关于我的生活情形。
你到沈阳去，我的意见你或许仍争取如石家庄工作条件，属宣传部，或东北局或市委宣传部，下去，接收工厂去也好，但可以回来写文章，把《死里求生》给刘芝明看看，要求上演，因适合在新区上演，此剧可交东北书店出版，请舒群或马加，或就是刘芝明都可以。去工厂但也不脱文艺界或戏音活动较好，你说呢？总之！我上次信也说了，以后我决不要你迁就我！我决心迁就你！一切你自己拿主意吧！
妹妹我的意见到沈阳一时如无学校好进，叫她到青委去分配到市民青团去做工作，做两个月工作于她会有益处的，这个孩子很能干，可以鼓励她。她的将来我非常想要她学俄文，懂文学，而专门却是学跳舞，朝鲜有个世界有名的女跳舞家，名叫崔承喜，陈锦清已去学了半年，我很想将来叫妹妹去学几年，但此事必须妹妹同意，学跳舞现在还可以来得及，再大就不行了。你可同妹妹谈谈看。如果要去，当然也等我回来亲自送她去。
朱丹那里的木箱里，有给你和妹妹的冬衣，你的毛衣毛裤皮背心，妹妹的毛衣衬衣，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如需要就打开看看，钥匙放在那封信内。我两个月后回来再见你亲你！沿路我一定记日记，而且必须准备写印象记之类的东西。
握手！
丁玲
致陈明[171]
陈明：
前几天写了一封信留给你，内中有钥匙，信打算放在朱丹那里，可是昨晚一找，找不到了，可能放在那里了，现在已无法再找，只好再写几句。而且把我的钥匙又放进去。
东北是个工业区，我的意见既来了就安心搞一时期，我打算写森林煤矿。但也不脱离文艺圈子，鞍山有钢铁，将来也许要去，所以我希望你也安心搞一年半到两年。但我也觉得你可以到上海去，如有到上海机会，你先去也成。王玉清[172]在陈云那里，你可以找他谈谈，他这次对我还好，还替祖林找了一件皮大衣。你如决定去，可同洛甫同志商量。廖井丹在东北日报，来看过我，可是我一直没有空去看他，你可以去看看他。洛男[173]同马寅（就是回民工作的）结婚了，在总工会工作，你也可以去看看他。张庚这次同他稍有接近，还好，也可以来往。甘学伟来我这里玩过一次，再三叮嘱你来了给信给他，他在东影，有信寄东影，他人已去前方，信是可以转到的，你还可以问问东影的人，他已离婚。吕骥这人也不错，是工作上的人。舒群对我也还不错，可以说有友谊吧，还是从先的样子。朱丹是个老实人，有什么事找他帮帮忙是行的。闻功在民青团工作，妹妹如要去，可以找他，我已经和他及陈模同志谈过，不过你来可能大批都要向沈阳走了。那就把妹妹带着走。
你如果不愿在文艺界，去当两年厂长也好，这是可以办到的，你和洛甫同志商量，就把关系转到工业部。总之，我没一定见解，我觉得各有各的好处，毫不要顾虑我。
我留给你《桑干河上》木箱子里，陕北风光在一个小报纸包里，这个包就仍放在朱丹处。
我在哈尔滨没有写文章（写过两篇理论文章都未发表），其中原因很多，俟将来告你吧。因为有些代表的事，也因为……。也可以说我不抓紧一些零碎时间。在这一点上我是对不住你的！常常是你的成绩比我好！你有什么问题是可以找洛甫同志的，他是组织部。也可以找郭部长[174]（宣传部）或刘芝明（他是秘书长）。
舒群曾说要你留在文协，我说听组织分配。文协下有两个剧团，一个是宋之的吴雪的。这个剧团刘芝明想把他们弄得较好，据说宋有一套。你看愿意去否。一个是旧剧，李伦在那里搞，那里戏子尽找干部闹恋爱，以不去为妙。东影我觉得也无多大意思。所以我以为如留在文艺界，你就争取在宣传部，参加些会议和直接下去，但无论如何要下去。要去了解城市和工厂！所以我说离开文艺界一时也好，但必须有些联系。刘芝明我以为和他工作一时还是有益处的。
好，写来写去也还是这些话，算了吧。我在哈待老太太[175]不够亲热，她很念你，你就（以下几字已分辨不清）
握手
丁玲
祖林走时可以带信给我，如果你能看见他的话，我等着读你的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