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蓝衣女子颇为美貌,当时牟沄怕引起误会,并未多看。
曾大相用手指沾着酒在桌上画了一个形状。这形状看起来似是三片花叶交叠在一起,又似是飞刀。牟沄看着图案,眉头微皱,摇了摇头。
曾大相继续说道:“起初我只以为是个普通戒指,并未在意。后来和你分开那会儿,我又突然觉得似乎从哪儿见过这图案。我方才来时想了一路,到了你这反倒把这事给忘了。现在我想起来了,这图案十有八九,便是蜀中名门,唐门的标志!”
“唐门?!”
牟沄大惊。他虽然对江湖势力了解不多,但是这唐门的名声他却也是如雷贯耳。
蜀中唐门起源于数百年前,以其独特的轻功、内功,威力绝顶的暗器、毒药独步江湖。
唐门最初只是个家族,其门下弟子行走江湖时极为低调,行事亦正亦邪,不以正派自居,亦不依附邪道,极少参与江湖纷争。是以唐门才能在百多年的历史洪流中留存下来,非但不被削弱,反而逐渐发展壮大。
时至今日,除了唐姓弟子外,唐门还有数千外姓弟子。这些外姓弟子中家世清白、资质好的被带往蜀中拜师学艺,而更多的则是生意人,分布在中原大地各处,明里经营酒楼、妓院、医馆等生意,暗中则负责唐门的暗器、毒药交易,这也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
如今,唐门乃是江湖中公认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门派。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心中都升起了一个极其不妙的预感。
牟沄眉头紧皱,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曾大相心中暗道糟糕,他看着脸色越来越阴沉的牟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你能确定么?”开口的是牟沄,他此刻声音颇为低沉,怒火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曾大相道:“师父曾经给我讲解天下兵器,提过几次唐门的暗器。他说唐门里有极其厉害的暗器设计和锻造手段,也曾给我看过几件他收藏的唐门暗器,若是我没看走眼,上面铸刻的就是这标志。怎么,你怀疑是他们?”
牟沄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白天见到那几个人时,便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古怪在哪里。那个少女……”
牟沄想到那个鹅黄衣衫的少女,脸上不由得一热,他此时酒力正盛,脸上本就微微泛红,是以曾大相并未察觉。
他微微一顿,接着道:“那个鹅黄色衣衫的少女,看我的眼神倒像……”
“倒像什么?”曾大相追问道。
“倒像是认识我一般。”牟沄此时回想起那少女的神态,仍有些怦然心动,但心中又多些疑惑。
他随即又道:“扬州这一代武林素来平静,江湖势力也只有城南三十多里处的汐花派。‘断虹’数年在此平安无事,偏偏唐门这几人一出现便出这等事情,难叫人不怀疑。而我最想不通的是,我从未将断虹示人,便是这屋子也没拿出去过,他们又是怎么盯上这刀的?”
曾大相沉思了片刻,沉吟一声,苦笑道:“先不说唐门在扬州肯定有几处生意,耳目众多。你又岂不知道,我大明朝有锦衣卫?这普天之下,莫非大明疆土,锦衣卫遍布天下,无孔不入,又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们的眼睛?”
牟沄闻言眉头紧紧皱起,咬着牙道:“那锦衣卫有何厉害,再怎么嚣张跋扈,不过是一群仗势欺人的狗罢了。”
曾大相急忙摆手道:“此言差矣,牟兄难道没听说过‘锦衣护卫使’?就算普通的锦衣卫都是脓包,那锦衣护卫使可是个个货真价实的老怪物。”
牟沄闻言眼中精芒一闪,霍的一声站了起来。
曾大相吓了一跳,忙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牟沄眼神冰冷,竟流露出几分杀意。他冷冷地道:“去看看。”
曾大相看着牟沄的眼神,心中有些骇然。
他翻了翻白眼,道:“对方又不是一般的小门小派人物,那可是唐门啊。换言之,若唐门当真与锦衣卫有瓜葛,刀肯定要不回来不说,咱俩的小命只怕也得搭上。”
牟沄摇头道:“你不必去,我自己去看看便好。”
曾大相闻言眉头一皱,也站起身来。
他“哼”了一声,肃声道:“你倒把我曾大相看成什么人了?我只是不愿咱两个白白送了性命罢了。我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但你若执意要去,我自当陪你。”
牟沄一愣,知道曾大相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当下语气放缓,眼神也变得平和下来:“曾兄勿要急躁,我并非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要趁着夜色过去看看,并非要和他们争斗,哪有性命之忧。况且你我初识,我万万不能让你与我同担这风险。”
曾大相闻言面色稍缓:“即是如此,你也莫要再多说了。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
牟沄愕然道:“你……”
曾大相看着牟沄,又“嘿嘿”笑了起来:“走吧。若对方真是唐门,看那几人模样,功夫定然不俗的。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何况你让我自己一个人留在你这里,也太无聊了,就算我答应,它也不答应。”他边说着边隔着衣服摸了摸怀中的流风。
牟沄心生感激,一时间愤懑之情减退不少。他见曾大相面色坚定,自知再劝也是无用,当下叹了口气,苦笑道:“此去或有性命之忧,你我相识不过一日,你又何必为我冒险呢。”
曾大相道:“便是危险,我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他顿了一顿,似乎下了什么决心,身体竟有些微微发抖。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正色道:“牟兄,你我自小境遇相似,今日一见,小弟只觉得和你意气相投,相见恨晚。我有个冒失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牟沄一愣,道:“但讲无妨。”
曾大相道:“牟兄若不嫌弃,我愿与你八拜为交,义结金兰,不知你意下如何?”他与牟沄一见如故,毫不觉得隔阂,所说便是心中所想,十分真诚。但还有一条,并不甚重要,人一旦喝多了酒,想法总会变得比较奇怪,他也没有说出来,只心里道:我与你结为兄弟,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以后若再有类似事情,你须不能撇下我了。
语出突然,牟沄闻言,心中又是大惊,又是大喜。他本来对曾大相便颇有好感,心有亲近之意,此时对方突然提出要与自己结拜为兄弟,他自是又惊又喜。少年心性,牟沄此时只觉胸中热血翻涌。他本不是扭捏推诿之人,当下面露喜色,应道:“求之不得!”
二人各报年岁,牟沄长曾大相五个月,为兄,曾大相为弟。
牟沄家中并没有香炉烛台,他在屋中翻出几根陈香,两个各持三根,借着烛火点着了,又将第二坛酒打开,两人各倒满一杯,端着来到院内,当即并排跪下。
天色乌黑,朦朦胧胧间二人对视一眼,牟沄为兄,按理应当他先许誓。当下他也不多想,双手持香,向天朗声道:“过往神祗在上,今日弟子牟沄与曾大相结为兄弟,从此祸福相依,患难相扶,结兄弟义,死生不负。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若背此义,天人共诛!”
牟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曾大相听得心中震撼,顿觉一腔热血沸腾,当下照样也说了一遍。二人心念诚恳至极,若天上真有神灵过路,想必也会感动庇护。
两人誓罢,共同向天拜了八拜,俱将内力注在香尾之上,以大地做香炉,将香贯入地下。而后两人端起酒杯,向天一敬,又互相一敬,牟沄改口称:“贤弟。”曾大相改口称:“大哥。”二人仰头喝干,直喝得杯底朝天,算是礼成,结成兄弟。
二人相扶着站起,心中俱是畅快无比,若不是当下眼前还有这件要紧事横亘在心头,便要仰天大笑三声才过瘾。
曾大相双手抱拳,鞠躬道:“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牟沄赶忙搀住。曾大相站直身子,嘿嘿一笑,道:“大哥好风采,你这结拜的誓词虽与前人所用词语听起来都相差不多,但偏偏你这几句说出来,便听着格外庄重整齐,仿佛自然天成般,直听得我热血沸腾。”
牟沄微微笑道:“自古以来结拜,说辞都差不多的。只‘结兄弟义,死生不负’这两句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曾大相哈哈大笑,拍手赞道:“便是这两句最好。”
牟沄笑道:“你我年龄相差无几,你叫我‘大哥’,实在显得别扭。今后你仍是称呼我名字便好,咱们兄弟之间,不必太过在意称呼之类。”
曾大相欣然应允。
“牟沄,如今你我已是结义兄弟,许下了祸福与共的誓言,这回我要陪你同去,你可是不能不允了。”曾大相摩拳擦掌,目光飘向夜幕远方,对岸尚有不少灯火,但夜幕笼罩之下,总是难以看情。
牟沄点了点头,正声道:“自当如此。”他也将目光投向对岸,略一思忖,又道:“不知你可会踏波行?”
大相道:“自小便生长在这水边,如何不会。咱们从水上过去?隐藏于夜色湖波,倒也方便。”
牟沄道:“正是此意。”
两人不再多叙,牟沄换了一身灰黑布衣,白衣在夜幕中实在太过扎眼。二人来到湖边,运起内力施展轻功,从湖上踏水波而行,向对岸奔去。这轻功名曰“踏波行”,并非极上乘的轻功,内力平平的习武之人大多能修习。这轻功需聚气足底,御水而行,内力愈深厚,则行之愈远、踏波无声,速度不输施展轻功在陆地奔跑。只是这轻功内力消耗颇大,寻常在岸上能健步百里者,在这水中仅也只能行走三五十丈。这轻功修习还有个唯独的特点,施展之人需熟识水性,非常年生活于近水之处的人难以掌握。是以这轻功虽然诀窍简单,能用之人却颇少,这其中极多都出身江南水乡,北方、西域武人甚少能用此技。
牟沄和曾大相自小便生活在西湖边,是以使用起来并不如何费力。两人并肩疾行,足下水波微微荡漾,声音混于风吹水面的细声之中,几乎微不可闻。
这瘦西湖不比其他湖泊,虽称作是湖,水面却清瘦而狭长,长十余里,宽则至多数十丈,更像河流,纵横交错,围成湖泊园林。
西湖之上有几艘游船中正莺歌燕舞,烛火通明,船中之人欢声笑语,远远望去,非富即贵。二人一路踏波,在岸边与水面上穿梭往来,走走停停,四下小心留意,搜索着唐门游船的影迹,但颇让两人感到意外的是,他们一直寻到湖泊另一端,也没有在这为数不多的游船之中发现白天那艘华丽的小型游船。
两人毕竟年纪太轻,内力虽然充沛深厚,此刻纵穿湖面也稍显疲乏。二人停在岸边稍作休息,曾大相长吸一口气,他正满腹狐疑,低声道:“怎么不见了唐门的船?方才见他们往岸上走时还颇为悠闲,此时难道便连夜开走了不成?”
牟沄眉头紧皱,眼中映出湖面上闪闪烁烁的光芒,心中阴云密布,疑窦丛生。他自小对物品从不执着,饶是黄金白银,亦不十分在意,唯独对兵刃非同一般。更加之此刀乃其师姜紫房托付,如若丢失,他又该如何上那昆仑山,面对自己的师父?
牟沄幽幽地望着湖面,叹了口气。
见牟沄默不作声,曾大相劝解道:“兄长莫要太过伤怀了,既然已无处可寻,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明日还要启程去往天目山。”
牟沄无计可施,也只能点头答应。
二人仍是踏波而回,到得屋中,仍然回到桌边坐下,曾大相摇了摇酒坛,还有将近一整坛酒。
牟沄既知‘断虹’无法复得,也已不多念。他此时表情早已一如平常,看了看正摇晃酒坛的曾大相,笑道:“喝了它?”
曾大相有意陪牟沄一醉方休,见牟沄精神状态如常,也笑道:“兄长海量!”
二人哈哈大笑,一拍即合。
这一顿酒,当真是一波三折。从舞刀、比武,到结拜、夜寻,直到此时,两人才真正得以开怀畅饮。
两人都是自幼打底的内功,若内息规律,气力充沛时,饮起酒来腹中不断自行化解,千杯不倒。正因如此,方才两人喝了一坛,除了头脑稍晕外,丝毫不醉。而此刻,两人刚刚踏波而行,一来一去花了不少内力,此时内息虽源源自生,却难以继续化解酒力了。
起初两人还聊些名人史事,从尧舜禹汤一直到唐宗宋祖,后来便开始讨论起古之绝代红颜、八卦轶闻。大半坛酒下去,两人皆已神智不清,从‘子期伯牙’聊到‘自己拔牙’,全然不知所云,却仍在不断地喝着。
曾大相脸色已然通红,双眼迷离地不知在看着何处,声音飘渺地道:“牟沄,你、你练的是什么功夫?听说是昆仑山上神仙传下来的。”
牟沄此时样子比曾大相也强不了哪儿去,他仰着头看着屋顶,嘟哝道:“你说的没错,这门内功叫做‘曜日心经’,纯阳纯刚的,可以吐三味真火。”
曾大相惊奇地瞪大了眼道:“那是厉害!三味真火我没见过,什么样子?”
牟沄仍仰着头,却骄傲地一笑,道:“你可看好了。”
曾大相闻言使劲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神却似飘散到了各处。只见牟沄含了一口酒在嘴里,一口酒雾喷在了烛火之上,瞬间火苗猛涨,火花满天,屋中一刹那间甚是明亮,绚丽耀眼。
曾大相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崇拜,声音颤抖道:“我认你做大哥果然没错!这三味真火的的招数天下肯定没几个人会使,你有了它纵横天下不在话下!”
牟沄听罢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
笑着笑着,两人都一头栽在了桌子上,已然不省人事,不久便响起了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