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问那少女名字,却是为何?”
曾大相心中疑窦未解,开口问道。两人此时已经自汐花派沿路走了数里,周围人烟虽少,却仍能偶然看到村庄。
牟沄本在思索什么事情,闻言回了回神,却并未回答,而是反问曾大相道:“依你所见,那少女是何来历?”
曾大相一愣,答道:“我可看不出来。天下武功千千万万,单凭她施展了几招轻功步法,我哪能瞧出她家门路数来。想来大概不过是小门小派的蟊贼罢了,你何以对她如此上心?”说着,曾大相忽然做幡然醒悟状,道:“哦!我知道了,你定是看上人家的美貌了!”
牟沄啐了一口,道:“跟你说正经事呢。”他微微一顿,沉声道:“那少女不过与你我一般大年纪,心思胆量却远胜常人啊。你看她被汐花派三名弟子追赶,脸上可有一丝慌张?”
曾大相回想片刻,道:“被你这一说,倒当真有些蹊跷。汐花派那个长得挺帅的男弟子说并未被盗走什么东西,可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定有隐情。那女贼一脸笑意,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哪有贼被人抓住了还这么乐的。”
牟沄点了点头,摸了摸下巴,道:“不错。我方才想了想,那少女,倒是从见到咱俩开始,每句话都在为她的逃跑做打算啊。”
“哦?”曾大相闻言一愣,眉头蹙起,道:“此话怎讲?”
“只怕她跃出院墙,看到你我时,便已经想好逃跑的计策了。她那时不逃反停,已是决定要利用你我。她自信美貌天资,若可挑得你我与汐花派争斗,她自可趁机逃跑;若挑不起,便像方才一般,趁我等皆不注意,使个心机也可逍遥离开。这一招还有两个好处。”牟沄将心中所想缓缓道出,曾大相闻说还有两个好处,下意识地开口问道:“哪两个好处?”
牟沄继续道:“若你我不是习武之人,那一下定被她推开出去,轻则扑个跟头,重则唇齿着地,免不了受些外伤。虽无性命之忧,却大大妨碍了那几个汐花派弟子。汐花派素有侠名,不可能置你我于不顾,便无暇全力追她。
“你我若是未摔倒时,一来,咱俩正好挡住了汐花派那几人的去路,让他们追赶不及;二来,她知你我是习武之人,只加上一句话,便可让那些汐花派的弟子瞬间以为咱俩是她同伙,又哪里来得及反应?如此万全之策,亏她瞬息之间便能想出。”牟沄语气中颇有几分赞叹,那少女美貌出众,又聪慧狡猾,难怪他好奇到底是何来历。
曾大相听罢,拍了拍脑门,恨恨地道:“可恶,想不到她看起来清纯动人的样子,心机竟如此之深。今日让她摆了一道,他日再见,定要讨个说法。”
牟沄笑道:“她想必也不是什么坏人,下手力道甚轻,并无害人之意。与汐花派想来应该也没有太大干戈,不然纵使被拖延片刻,那几人决不至放弃追赶。”
曾大相翻了翻白眼,道:“我只说要讨个说法,又没说要把她怎么样,你担心个什么?”未及牟沄说话,他又道:“嗨,你想必是看上了人家的美貌,满脑子都在想她,脸色温柔的不得了,只恨不得娶回家去。算了算了,她若是成了我嫂子,我便万万不能跟她计较这些了。”
牟沄一愣,挑了挑眉,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他顿了片刻,又缓缓道:“我脸色……很温柔?”
曾大相闻言哈哈大笑道:“你脸色跟木头似的,我骗你的。”
“……”
不停有马车或者骑马之人经过两人身边,都飞速远去了。太阳斜悬当空,曾大相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太阳的位置,以大概分辨时辰。
两人又行数里,忽听远处隐隐有闷雷之声,初时极小,渐渐增大。二人并未惊异,对望一眼,曾大相道:“前面就到长江了。”
牟沄点了点头,望着远处,眼中泛起了一丝异彩,道:“过了长江,便是江南水乡了。”
曾大相道:“咱们快些走吧,总似这般不急不慢地赶路,也太无聊了,几时能到天目山。不如咱们比试一番,看看谁先到得江边如何?”他说罢,也不等牟沄答允,飞身便向前方奔去。
牟沄微微一怔,哪甘示弱,提气纵身也跟了上去。二人一青一白,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在大道上风驰电掣,不多久便赶超了几队商旅。
路上旅人大多是普通人,但见两个身影疾驰如风,甚至难以看情面貌便已远远消失不见,都暗暗称奇。这些普通人平日大多便对习武之人又是敬佩又是羡慕,现下更恨自己没这命缘,只能平凡过活。偶有商队中有武师守护的,见奔跑之人乃是两个少年,也在心中暗暗叫好。他们回想昔日自己年少之时,虽不似这两人般轻功精湛,却是一般的随性奔放,不由生出几分赞怀之心。
而牟沄和曾大相却全然不觉这一切。二人昨夜踏波行时,虽皆知对方内力深厚、轻功了得,但当时求稳不求快,并未有一分高下之心。现今二人向前奔驰,皆是用尽全力,一时间你追我赶,饶是使劲浑身解数,之间的距离却始终不变。
二人飞奔一会儿,听闻前方奔雷之声愈大,知是临近江边,心下略微激动,都暗暗提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仿佛只在片刻之间,两人便已到得江边。曾大相率先停下步子,与牟沄仍是如初始时距离大小,不曾有分毫变化,竟未分上下。二人一口气奔出数十里,毫不觉累,皆是体力充盈,意犹未尽,相视不禁哈哈大笑。
他们此时身处江边一个船港之内,四周皆是艄公船工以及等待过江的商旅。众人早便远远地望见有人踏风而来,一时间目光都望在了两人身上。
牟曾二人倒不甚在意众人的目光,注意力全被眼前的长江吸引了去。但闻水声如惊雷滚滚,放眼望去,大江奔腾,浩浩汤汤,便如万军临阵,万马奔腾,气势之恢宏,难以形容。二人漫步到江边,牟沄只觉心中豪情顿起,由衷赞叹道:“当真是‘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滚滚长江,东流逝水,浪花滔滔,从古至今不知折服了多少英雄。”
曾大相与他并肩而立,此时也沉醉在这壮阔景色之中,应道:“不错。如此华夏之精魂,奔流如龙腾,我生十数载,近在咫尺竟不曾见这汛期景象,今日方知波澜壮阔如此。”
二人不再多言,驻足眺望。这长江气势磅礴,浪涛汹涌,牟沄只觉胸中豪情激荡,内力不自觉间也仿若这长江一般,奔腾起来。天地万物,生于自然。牟沄领悟之下,经脉开阔,竟于修行之中大有益处。
牟沄正自体会内力中细微的精妙变化,忽闻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道:“二位少侠,要去往何处?”
波涛声之下,二人未能听清声音来自何处。正兀自转头张望,却听那声音又道:“二位少侠,且看这边。”
这次两人听得十分真切,皆循着声音看去。只见在江边一艘渡船之前,站着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正向二人这边招手。此刻时辰虽然近暮,天色却仍旧晴朗,然而这老人头戴斗笠,身上披着蓑衣,看起来甚是奇怪。牟沄、曾大相二人走近渡船,高声道:“老人家,我二人欲渡江,这波涛甚猛,你可能摆渡?”
老者摆了摆手,问道:“你们往哪里去?”
两人不明就里,对视一眼,仍是牟沄开口道:“我们要去杭州。”
老者脸色一喜,道:“那快上船来吧。”
二人生怕有诈,不敢轻易决定,又问道:“老丈,你渡人过江,怎么还要问人去何处,是何道理?”
那老者憨实地笑了笑,答道:“我这船啊,不是摆渡的,是要往江阴去的。”
牟沄心下疑惑,暗自思虑:这老者莫非欺我二人年轻不认路?常听说江湖险恶,这趟第一次出门,我需得万分小心谨慎,大意不得。当下说道:“江阴?那岂不是顺流而下?往东去了?我二人要去杭州,应当过江往南走才是啊。”
老者闻言摇了摇头,道:“少侠有所不知。江北从这里坐船,去往杭州的客人甚多,皆是走的江阴这条路。”
牟沄一愣,奇道:“为何?”
老者道:“此处过江便是镇江,若去杭州时,从镇江向南直走最近。可这条路上,数百里陆路,强人甚多,二位虽身怀武艺,却也大可不必去冒这个险。若顺流而下到江阴,便可走无锡、苏州、嘉兴,再到杭州,来往游客商旅,往往都是走这条路,陆路比走镇江还要近了几十里。今年长江汛期来得奇早,这时节已不好横渡江面了。我船里还有几个客人,也有要去杭州的,都是走江阴。老汉只等再凑三两个客人,载满便可出发了,这才冒昧招呼两位少侠。”
牟沄听罢,知老者所言只怕不假,心中疑窦散去,转头向曾大相问道:“你看可好?这水面太宽,水流又急,踏波行不好施展,咱们乘船如何?”
曾大相如何看不出若想依靠踏波行来横穿这长江天堑简直与痴人说梦无异,却仍道:“兄长莫急,且容我问这老丈。老丈,若走水路,几日能到?要多少文钱?”
老者道:“若是顺风,今夜便能到江阴。若不顺风,最迟明日早晨也能到了。到了江阴之后,两位若是租上快马,白走黑歇,不消两日便可到杭州。这一趟赶上春汛,稍微贵些,两位客人总共要五百文钱。”
曾大相闻言微一思索,向牟沄道:“确实很快。我看可以。”
牟沄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麻烦老丈了。”
那老者闻言笑道:“两位少侠说的哪里话,赶快请上船吧。”他正招呼着两人向船上走,船舱之中走出一个人来,高声道:“船家,这回可凑齐人出发了吧?”
两人抬头望去,这人是个男子,身材健壮,面色微黑,约莫三十岁上下年纪,一身灰布衣裳。他右眉上有一道刀疤,看起来十分冷峻。他长相虽有几分凶恶,声音却很温和,见牟沄曾大相两人少年模样,笑道:“这两个少年也是去江阴的么,如此甚好,咱们快快出发,天黑之前便过了险处,免生事端。”
老者看到来人,连忙应声道:“正是,正是。”说罢引着牟沄和曾大相上了船,将船舱入口指给二人,接着便招呼水手驶船去了。
这船乃是江船,正舱有窗,空间颇大,光线明亮,舱中摆着桌椅,靠内一侧摆着床铺。那灰衣男子引二人进了船舱,随即点头别过。牟沄大致一看,床铺每张都用木板木门隔了起来,共有二十余间,一看便知不是专用的客船,只是船主人拉着货,另想要多赚些银子想出来的门路。牟沄和曾大相找到最后两个空着的铺位放下包袱,便在就近的桌旁坐下。此时牟沄和曾大相进来,已经客满,舱内却丝毫不显拥挤。
牟沄环视四周,船客以男子居多,看衣着有富有贫,多是普通人衣裳,也有带妻女家眷的,都在彼此谈话。还有几个武人打扮的,大都独身一人静坐不语,方才走出船舱那个灰衣男子正是其中之一。
突然,牟沄身体一滞,眼神直勾勾地停在了前方,伸手拍了拍曾大相的肩膀。
只见一个美貌少女孤身一人坐在靠江面一侧的窗边,两手撑在桌上,托着粉腮,正呆呆望着窗外。这少女容貌清美,引得不少船客偷眼望来,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一般。
少女离二人所坐之处不足两丈,牟沄看的分外真切。她目中雾气氤氲,睫毛扇动,正兀自出神,长发盘于脑后,玉石耳坠随着江面水波轻轻晃荡,便似一幅画般,一切皆清清楚楚地映入牟沄眼中。这少女身着粉衣,赫然竟是二人在汐花派门口遇到的“妖女”。
曾大相转过头循着看去,张口便要喊出声来,却强自忍住了。他眼中怒色一闪,凑近牟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居然是她,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咱怎么办?”
牟沄轻轻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曾大相微一思索,似乎有了什么主意,嘴角一扬,道:“看我的。”
牟沄闻言,心中不知自己这心思活泛的兄弟又有了什么主意,当下并不多问,亦不制止,只是点了点头,待看他有什么办法。
“师兄,找到了!那妖女在这里!”
曾大相突然高声道。一旁牟沄一愣,随即会意,笑了起来。
那少女闻言果然一惊,飞快地转过头来,双手摸向腰间。可她随即也一愣,舱中并没有人穿汐花派服饰,更哪里有什么“师兄”?她转而便看到不远处坐着的牟沄和曾大相,这两个少年此时正看着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少女自是认出了两人,心下马上便知他们是有意看自己出丑,脸上不禁浮起一丝愠怒。见并没有汐花派弟子追来,也暗暗松了口气。
船上众人闻声皆看了过来,见两个少年哈哈大笑,一个清丽少女面带娇怒,全然是少年间嬉笑打闹的样子,船客或面带不耐,或随意笑笑,皆转开头去,全不在意。
那少女知自己理亏,心中微怒却难发作,并不说话,只“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二人,复又将头转向窗外了。
若那少女骂出口来,曾大相也好反唇相讥,偏偏她这样一言不发,对自己不理不睬,让曾大相觉得好生尴尬,气势也弱了许多。他挠了挠头,看了看牟沄,见牟沄也在看着自己,顿觉自己责任重大,当下清了清嗓子,便开口道:“喂,你叫什么名字?你不是说跟我们后会有期么,怎么见了我们又装作不认识似得。”
那少女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道:“你这人真是小气。我不过是微借薄力罢了,何苦你们便要追我到这里。我看你们两个身怀上乘武功,还当你们是名门大派的弟子,仗义助人的侠客,却没想到是如此小气之辈,那我可偏不告诉你们我的姓名。”
她未经思考脱口而出的一番话行云流水毫不磕绊,伶牙俐齿把牟沄和曾大相都说得一怔。曾大相本来已没了火气,被她不冷不热地讥讽一番,顿感憋屈,心头闷火又起,怒道:“呔!你这妖女好生不讲道理!若不是遇到我们时,你早被那汐花派的人抓去啦。我兄弟二人救了你,你不感谢也就罢了,反而还怪起我们两个来了。当真是不可理喻。你又怎么知道我们身怀上乘武功,又是名门大派的弟子啦,那你可看错了,我们可不是。”
曾大相自然是无门无派,牟沄却可算得上是半个昆仑的弟子。当下听到曾大相这般言语,虽然明知他只是在和那少女斗嘴,牟沄心中却不禁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之感。
那少女道:“这方圆百里全是汐花派的势力范围,二位敢在人家大门口叫嚣,若非是名门大派的高徒,恐怕也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做吧。”
曾大相如何听不出来这少女是在骂自己二人傻子,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来该如何反唇相讥,不由得气的跳脚。
牟沄却不在意,看二人斗嘴颇觉有趣,见曾大相斗不过那少女,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大相,何必这般认真,走,我请你喝酒去。”
曾大相不情愿地被牟沄拉着走向一旁的桌子,边走边叫嚷道:“我们就算是傻子,却也强似你这偷偷摸摸的妖女!亏得方才在路上时我大哥还说你是好人,我看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那少女闻言怔住一瞬,看到曾大相憋屈的表情和牟沄脸上僵住的笑容,心里方才的不快也一扫而空,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她心下忖道:咦,怎么我利用了他们,这白衣服的非但不记恨我,竟还会说我的好话?莫不真是个笨蛋么?还是像娘说的那样,这世上的男子,凡是见了我的样子,便要前来讨好于我,说的话全都信不得?
她想着,再次将目光向两人投去。只见曾大相已经大叹着气背对着自己坐了下来,而牟沄脸色怪异,佯怒更兼有几分哭笑不得,正无奈地摇着头盯着曾大相,却也不再看自己。他二人神情毫不做作,竟似对自己全然不放在心上。
少女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浅浅的歉疚。她心知肚明这两个少年方才不过是开玩笑吓唬自己,并没有真的恶意,自己刚才也只是因为上了当,有些恼羞成怒而已。说来,倒是这两个少年不计前嫌,并未找自己麻烦。然而此刻二人表现出来的淡漠态度,却让她心中刚刚生出来的那一丝歉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莫名的不快。
她正暗自纠结着,忽然觉得船身一阵剧烈摇晃,她双手猛地抓住桌子,回头向窗外看去,只听得舱外一声吆喝道:“起锚~~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