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潇潇,歌声激昂。望着厩户的坐舟消失在海平线上,李胤方才收敛心神。
沈皇后微笑道:“小先生的豪情,倒是令人侧目。只是本后不明白,既然稳操胜券,为何要放虎归山?”
李胤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朝四周挥挥手。指着草丛中陆续走出来的妇幼,才对沈皇后说:“娘娘,这些都是听潮村的村民。她们的父兄都被倭人所害。如今尊我为家主,以求安身立命。我杀掉一个王子容易。但是,他的国家若起兵报复。我们又如何抵挡?”
沈皇后点头道:“所以,你引诱他学习圣人之言。希望他能知书识礼?”
李胤苦笑道:“传闻飞鸟之地,有厩户王子甚为贤明。今观之,亦不过如此。地域决定了见识,知识决定了心胸……终有一天,我会再和他交手的。只是希望,到时候能少点杀戮!”
“地域决定见识,知识决定心胸?”陈叔达闻言,喃喃自语道。
沈皇后却灿烂一笑道:“你的师门倒是消息灵通。不仅了解海外之国的情况,还能通晓他们的语言。想必对于中土之事,也颇为熟悉吧?”
李胤顿首道:“小的师门是了解些风物。最主要的是,希望华夏能够一统。若当世出现明君,定当尽心辅佐。使华夏生灵安居乐业!异域宵小,心悦诚服!”
“如何可知明君?”沈皇后问道。
“从民生可测国力,从君臣可测国运!”李胤正色道。
沈皇后目露戏谑道:“说穿了,你的师门就是待价而沽,投机专营罢了!”
李胤摇头道:“娘娘此言差矣!自五胡乱华以来,三百余年。华夏之地征战不休。为何没有一个帝王能做到天下一统?他们的麾下难道没有名臣勇将吗?只是因为这些帝王的心胸不足以容纳贤才。不能知人善用。不会站在百姓的角度去调整政令和法度。一味的要臣子精忠报国,自己却荒淫无度,小肚鸡肠。如此帝王,怎能成就伟业?若是娘娘觅得良才,陛下可会采用?可会摒弃谗言,倾心以交?”
沈皇后黯然道:“初生牛犊,无畏之言。却句句切中要害……不知你师门的学问,是否可以预测人生?”
李胤沉吟道:“师门虽有法门……但小人以为,人之命运皆为自己掌控。星象命格之说,太过荒谬。可为闲时嬉戏之言,不可当真!”
沈皇后闻言,见陈叔达好奇心大胜,不觉间已坐在几案一侧。便笑道:“你就当本后与你闲谈……权且预测一下叔达的前途,可好?”
李胤知道她原本是想问自己,但是又放不下皇后的架子。只得作无可奈何状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怕小人如今说来,皇后娘娘和义阳王殿下不会相信。”
陈叔达急切说道:“无妨、无妨,请先生明言!”
“这就从竖子变成先生了?有这种见风使舵的本事,活该你今后发达啊!”李胤心中暗叹,却正色说道:“陈氏皇族人员众多。眼前富贵,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殿下与圣上,虽同样是文采斐然……但心性却大为不同。殿下能遭巨变而不乱,居一隅而励志。历三朝,可达显贵。”
此话出口,沈皇后和陈叔达都异常震惊。几乎同时问道:“三朝?哪三朝?”
李胤苦笑道:“小的所说,已是武逆之言。再说,恐怕不仅是自己,就连刚刚收纳的妇幼也难逃一劫。”
沈皇后啐道:“你这孩子,心思机巧的紧。此处只有我等三人。今日所言,必不再让他人知晓……本后恕你无罪!”
一旁的陈叔达也连忙点头,表示不会泄露。
李胤见状便肃然道:“我朝气运将近。北隋则国力强盛。杨坚为帝,知人善用。政策法令皆以体恤百姓,滋养民生为重。北击突厥而分化之。西逐吐谷浑而拓土。心胸开阔而兼怀仁慈。他日一统华夏,可成千古明君。然而,父强子弱。其子少有贤德,皆不具继承之能。故隋必似秦,不得永祚!”
陈叔达不信道:“常闻北隋太子杨勇,稳重炼达。晋王杨广,仁孝聪慧。两人名声几乎到了远播海外的地步……你却如此小瞧他们?”
李胤微笑着盯着陈叔达,小声说:“小心杨广!”
沈皇后欲言又止,脸上竟泛起朵朵红晕。李胤见状,恭敬执礼道:“娘娘无需担心。杨坚想要统一天下,必然不会残害我朝君臣。圣上卸下皇权桎梏,顺应心性。定可将风采风流进行到底。娘娘与圣上,少年夫妻。虽有妖人作怪,却无妨相守白头。”
沈皇后被道破心事,却豁然开朗。她对陈叔宝的为君之道早已绝望。此次出游,实则是与丈夫起了争执。加上张丽华从中挑唆。她心中气恼更盛。如今听李胤说,自己同丈夫终究能相守白头。心中愤懑也消了大半,于是笑道:“我本无意权贵。此生所愿,相夫教子而已。皇后也罢,村妇也罢……只要黄奴无恙,我便满足了。”
李胤知她对陈叔宝情义深重,却惋惜于她的才华。能取得仪同三司地位的女人,从古至今唯有她一人。而她却为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毁了终生。以前读史书,每每念及此处,心中都愤愤不平:“凭什么好白菜都让猪拱了呀?应付了一个混蛋还不够,还要继续陪伴一个淫棍。老天真是瞎了眼!”
如今,见到沈婺华本尊,无论气质、容貌都比书中描述,有过之而无不及。李胤心中不忍道:“小的以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娘娘大才,犹胜男子。若有心改命,小的愿倾力助之!”
沈皇后淡淡笑道:“能知命,我已满足。逆天之事,我不愿为之。你少年心性,又身为男儿。纵横四海,当是你应该去做的事情。”
李胤叹息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小的只盼娘娘了却尘缘后,能修成正果!”
陈叔达奇道:“先生此言何解?”
李胤的本意是,不愿沈婺华在丈夫死后,被杨广牵绊。见陈叔达插嘴,便翻翻白眼说:“世人皆笑萧衍,整日拜佛却不被佛所救!却不知,娘娘本为西天菩萨转世。历经情劫,方能落于中土,福泽苍生。”
沈皇后掩嘴笑骂道:“你这小子,说话愈发没有轻重了!”
李胤却正色道:“此非虚言!娘娘原是西天释迦牟尼座下,观世音菩萨!轮回转世之后,定能化南海为道场,普渡众生!”
陈叔达怒道:“胡说!观世音菩萨是男子。怎会投身女流?”
李胤暴起,一记耳光赠予陈叔达。厉声道:“佛教起于天竺,而兴于华夏!皆因天竺子民不堪教化。僧侣也是凡人,怎知佛祖真颜?娘娘气度,慈眉善目,恩泽广布。心怀悲苦却能春风化雨。你拿寺庙里的泥胎塑像,妄自揣度菩萨法相。实属大不敬!”
望着捂住脸,张大嘴巴的陈叔达,李胤心中暗笑:“反正后世的观音菩萨,就是个女子!凭沈婺华的容貌,用来做庙宇里的模特,最是赏心悦目。与其让老百姓去拜个长着胡子的老外,还不如去拜充满女性光辉的她!何况史书上都说,她在杨广挂掉后回归浙江,出家为尼,法号‘观音’!老子就是替她包装一下。好让她以后不为人羞辱。这是积德行善!”
沈皇后拉住暴跳如雷的李胤,心里却甚为宽慰。故作嗔怒道:“无礼!你怎可殴打亲王?你家师长就没教过你,长幼尊卑?”
李胤指着沈皇后,对陈叔达说:“你……你看看!娘娘发怒,脸上可有暴戾之色?眉宇间可有杀伐之气?礼数自古以来就是对智者行的。蠢才配吗?若不是娘娘在此,信不信我现在就灭了你?省得将来佛祖震怒,连累百姓!”
陈叔达历来敬佩这位皇嫂,知道自己失言,连忙磕头赔罪。沈皇后却拉起他道:“休要听他胡诌!我本是肉胎凡身。怎能与菩萨比肩?若是老天垂怜,与一个机会相助黎民……我宵衣旰食,积攒些功德也就罢了。”
陈叔达惶然道:“嫂嫂仁慈,我朝子民皆感念于心。是臣弟愚昧,忘记了嫂嫂的功绩。”
叔嫂两人相携,好一阵宽慰。李胤于无聊中看见,一个宦官模样的中年人,正提着个五花大绑的人,从远处走来。
耳中忽然听到陈叔达谄媚的声音:“先生,小王方才多有冒犯,还望莫要见怪!先生神通,是否还能为我再指点一二?”
李胤装作气愤未平,把头扭向一边。沈皇后见状,拍拍他的脑袋说:“毕竟还是个孩子。气量还是小了些……既然你有此能耐,就好好告诉叔达吧。他毕竟也是个人才。”
李胤撇撇嘴说道:“娘娘替你说好话,我就不计较啦!我且问你,给你一县,你如何治理?”
陈叔达一愣。身为王爷,自己确实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仓促间,搜肠刮肚却答不上来。
“你会有这个机会的!到时候,不要抱怨!从治理小县中,慢慢领悟治国之道吧!”李胤老气横秋道,“另外……收敛起你的皇家作派。时事动荡时,切莫做墙头草!我言尽于此,好自珍重。”
陈叔达闻言,冷汗岑岑。却恭敬抱拳道:“先生良言,叔达定铭记于心!”
李胤站起身,仰头长叹道:“师祖,我又忘记了您的训示。泄露了天机!您一向疼爱我,莫要怪我啊!”
晴朗的天空,突然传来沉闷的雷声。仿佛向他传达着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