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起初什么都没有,从太凰山刮过的风带着山林与河流特有的湿气一路向西北,穿过神魔岭和葬龙谷,卷起阴沉灰暗的雾气,聚成一片片铅云,沿着渐渐枯黄的大地飘游,最终在截断西北大地的天牢山上再度凝聚,成为硕大无朋的黑色乌云。
闪电带着震慑心魂的气势短暂驱散天地间的晦暗,震彻大地的雷声响起,巨大的乌云刹那间化作繁密的雨丝落下,滂沱大雨开始了。
这以后不久,秦武跟在一个中年人和四个少年人的背后沿着稀疏的山林,在陡峭的山坡上缓慢的向西行走,准备翻过这条狭窄漫长的山脊。
山脊锋利的像是剑刃,渐渐在西北方向高了起来,似乎要划破昏暗的天地,那儿的树木出奇的茂盛,尽是低矮的松树和长满尖刺的槐树,黑郁郁的仿佛地狱一般。
那儿确实被称作禁区,是人类难以涉足的地方,只是靠近就已经将人的精力消磨的七七八八,何况那里的地势更加的险峻,地形更加的复杂,万分小心也大概率从山崖上摔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秦武右手遮着眼帘,透过雨幕看向那黑雾笼罩着的西北山脊,不断地想自己怎么才能够去那里,就算死在那里也好过现在,至少别人会称他为勇士。
他又觉得不会有人认可他的勇气,因为他是一个胆小的人,是一个怯懦的人,是一个不能成事的人,在这片荒凉的大山里,一个人拥有这些令人憎恶的特质,那他注定要早早死去,活着的每一刻都将是折磨。
不仅是精神上的折磨,更是肉体上的折磨。
他的脚下忽然滑了一下,但身体的本能令他将脚横着一撇,卡在泥水横流的山坡上,止住了他要下滑的身体,为首的中年人敏锐的感知到了身后的动静,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冷漠的看了一眼,又回过了头,继续在雨幕中向前走。
此刻他忽然觉得要是从山坡上滑下去就好了,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这道险恶的山坡,雨水冲刷干净了尘土,令黑色、青色、红色的石头显露出来,带着沉默的气质,在稀疏的树林中耸立。
“撞在石头上,我的命一定会没的。”秦武想,“但那样别人还是认为我怯懦,甚至认为我不该出现在这片莽苍的大山里,连一道山坡都走不过去。”
他谨慎的在这条狭窄的只容一人通过的山路上走着,底下是夯的很紧实的石头路面,泥浆在石头缝间横流,看着最前面的中年男子,他想,正是无数这样的男人在山坡上凿出了这一条路,让更多的人能够去更远的山里打猎。
而他自己却连一只鹿也猎不到,不,他本来可以猎到的。
叫做赵崖的中年男子,中等个子,肤色黝黑,戴着一顶竹笠,看起来普普通通,身体却有豹子的敏捷与熊的蛮力,这样一个人作为领袖,带着秦武与另外四个人:陈扶、陈余、陈未、陈哀去狩猎,这是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应该做的事情。
这片古老的山落里,每一个这个年龄的男子都要带回来一些猎物,用以证明他能够在食物紧缺的莽苍群山活下去。
他们从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走过,上面的山坡像是一道厚重的墙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翻过两座山就能看到长满了荆棘和蒿草的山野,如同屏障一般将身后的森林挡了起来,森林里面有很多的动物,它们为赵崖村子里的六百多人提供了食物。
秦武是第一次出猎,他拿着刀左右砍着,劈开荆棘和蒿草,踩在上面穿过,在茂盛不见天空的树林里寻找到一个地方潜伏起来,准备猎取野兽。
一匹鹿快活的在树林里漫步,它很警惕,脚步轻盈的听不见声音,在树丛暗淡的光影下,连它的身躯也都晦暗起来。
秦武只看到移动的黑影,而当黑影移动的时候,整片树林都活过来了,那些粗壮的树干以及交错的树杈都在奔跑着。
树冠上吹来的风簌簌作响,它奔跑的时候,身体擦在树叶上也这样响。
那时候他心里出了一口气:这是最灵活的鹿,我猎不到是很正常的。
他右手握紧了藏在刀鞘里的刀的刀柄,扑倒猎物的时候,这柄刀将用来割断对手的喉咙。
树林里传来了几道欢呼的声音,他听得很清楚,这是陈扶与陈余的声音,他们同样十四岁,同样第一次出猎,然而他们已经用成功证明了自己生存的能力。
“我也会猎到的。”秦武安慰着自己,他准备不再去想那头鹿了,它应该快乐的生活在树林里。
然而当这个念头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树木和树枝都停了下来,静止着不再移动,只有两根树杈在暗影里缓慢的穿梭着,仿佛在引诱秦武——我就是你的猎物。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它如同潮水般将他浸透,其余所有的东西都不再引起他的注意。
他弯着腰敏捷的从庞大的树根上跳过,身子一钻,从树丛里穿过,如影随形的跟着这头愚钝起来的鹿。
从树缝中看过去,它修长的身躯充满了伶俐的意味,而它知觉的迟钝又令它变得愚钝不堪。
只要扑出去,就能轻松将它摁倒在地上,然后用右手掰住它的脖子,左手抽出刀来,在它的喉管一割,它就会死亡,成为没有灵魂的骨肉。
当他扑出去的时候,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一点凝滞,完全表现出了作为一个勇士的风采。
然而冰冷的刀刃对准它脖子的时候,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流露出的悲哀意味,以及带着些白色的嘴唇里发出的哀戚的呦呦声,那锋利的刀刃怎么也割不下去了。
短暂的沉默中,赵崖以及陈扶和陈余都迅疾的穿过了树林,来到了他的身边。
“割下去。”赵崖淡漠的说道,而秦武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渗出汗水来,这几个字犹如重锤一样击在他的心灵之中,刹那间将他的心脏击的粉碎,他再也不能将刀割下去了。
“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一瞬间,这只鹿从出生到成长的一切都如幻影般浮现在脑海里,非常奇特,清醒过来的他也知道刀掉了,那就意味着失败。
他胆怯的偷看向赵崖,见到他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失落的情绪刹那填满了秦武的心房。
陈未和陈哀走过来,赵崖示意他们去割断鹿脖子。
他们轻松的将它的生命割断,再将秦武扶了起来。
秦武失魂落魄的站着,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嘴唇颤抖着,脸色发白,鼻子萦绕着仿佛永世也散不去的血腥味,还有耳边的鹿鸣声。
“我……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他人也不说什么,他的思绪渐渐从雨水中回来,他们已经站在了山脊上一处平地,这一侧就是开垦出的农田,像阶梯一样排布在山坡,田垄种着密密麻麻的槐杨树,田里绿油油的青苗被雨水压迫倒地,间或出现稀稀落落的房屋和院落,一直到山谷的地方,林被遮盖着许多的院落,那就是风岭村。
滂沱大雨仿佛要将秦武心里的恐惧洗干净,然而他自己却觉得这一生的命运从那一刻已经定格,不能再改变了。
陈扶拍了拍在雨中显得更加失魂落魄的秦武,眼神里透出的是同情与鼓励,在雨声中,秦武的魂魄仿佛都失散了。
伴随着迷茫与混沌,一行人再度出发,沉默的回到村里,秦武回到自己独居的小屋,这是一座处在半山的屋子,周围都是树木和荒野,连开垦出来的地都没有。
他呆坐在桌子跟前,努力的回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让他不能将刀刃割下去。
思来想去,他觉得只有一个解释,存在于脑海里的现代意识令他难以下手——这具身体来自现代社会,在一场沙尘暴中被席卷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而且穿越让时光倒流,他的年龄回到了八岁。
现在是六年之后,他除了一套无用的源符,什么都没有得到,而且三年前还看到了一个村子的覆灭。
那些飞天遁地的人拥有着奇特的力量,一剑挥出一片近乎透明的剑气,覆盖了半个村子,将房屋夷为平地,人被斩断。还有身后出现一道巨幕的人,他的手探到里面,抓出来一团火丢下去,整个村子就火焰滔天的烧了起来。
对这些人来说,覆灭一个村子轻而易举,杀人也是极为轻巧,仿佛他们不是同类,而是巨人在俯视蚂蚁。
在这个村子生活了三年的秦武不敢出声,听着村民的惨叫声,直到这些具有非凡伟力的人离开——足足八个,才逃离了那里,一年后在风岭村定居下来。
但是在这里却只证明了自己的失败,雨声令人痴迷,从窗户看出去,外面一片漆黑,忽然一道闪电闪过,一道黑影映入了秦武眼帘。
那绝不是人的样子,而是某种野兽,似乎是熊,还是什么。村子里的人告诫过他,这儿也有野兽出没,不宜独居。
“也许,我能够杀了它?”这一刻,秦武却丝毫不怕,他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如何证明自己不是怯懦,以及曾经的村子——磨盘村覆灭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