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头高有三米的像是熊一样的东西,好像永远静止在院子之中,散发着凶厉的气息。
然而它还是在走动的,迈着小步子,像人一样,在雨水里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食物,又像在寻找躲雨的地方。
这黑暗的散发着陈腐气味的寒冷,从窗格侵袭进来,秦武那双明亮的眼睛,正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渴望着证明自己——杀死它就有能力在山里生存,就有胆气。
“这是一个蛮荒的世界。”他紧抿着嘴唇,右手用力捏着磨砂感的刀柄,仿佛那不是刀柄,而是他所有的勇气和生命,“如果我还存有文明社会的念头,那我也将得到死亡的结果。”
再一次,闪电划破了夜幕,他看清楚了那家伙,确实是一头熊,粗壮的四肢,壮硕的身躯,呆憨的表情,以及隐藏在表皮之下的残酷无情、血腥嗜杀。
纵然证明自己可以接受群山野蛮残酷的生存方式的勇士,也有不少折损在它的熊爪之下,凶悍的身躯可以抵抗木矛的射击,四掌落地奔跑时,那股凶煞的气势,足以将勇士的心魂震慑住,何况在近身的情况下,它强大的力量与庞大的体魄,对人来说都是绝对的碾压。
秦武深刻的了解这些,他觉得自己在用死亡证明自己不怕死亡,这种粗鲁的意识毫无征兆的产生于一个接受过现代文明教育的人的脑子里,显得与他的气质格格不入,他认为是环境改变了他。
“我有本事改变环境吗?既然没有,那被环境改变也是理所当然。”他这样想着,将身子向门的方向悄悄移动,从门枢这边的一条窄缝里观察黑熊的动向。
它走路时有蹒跚,像是刚学走路的婴孩,然而那双圆圆的眼睛里透出的凶光,令人生畏,那张大脸憨憨的表情充满了迷惑人的本领,令人忍不住想要搓揉它,那就会陷入它的陷阱。
在荒野生存的野兽具备一定的智慧,它们不像人有全面思考的能力,这种局限却让它们在生存与猎杀中不断延展,令自诩智慧的人也得害怕。
秦武等待一个机会,哗啦啦的雨声与轰隆隆的雷声相互交映,样子如同白天那头鹿的角的白色闪电一次次划破夜幕,将黑暗与陈腐的寒冷气驱散一些,然而后为他照亮黑熊的行动。
它在这座只有一座屋子的院子里左顾右盼,走到东边又走到西边,两只粗壮的前爪抓住大腿粗的大门门框用力晃动几下,绑起来的树干立刻散架,它又抱起来一根滑稽的转动身躯,这棒子就虎虎生风起来,接着被丢在一边。
用槐树长满刺的枝条扎成的篱笆,对它来说没有任何作用,它甚至不用四掌着地,如顽劣的孩童一般一蹿,那篱笆就稀里哗啦的烂了,那些刺对它毫无作用。
它仿佛知道有人在偷偷的看它,因此以这种简单而粗蛮的方式证明自己:我绝不是你想象中的弱者,你做的这些防御犹如草鸡瓦狗。
它是不是这样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秦武是这样想的,落在眼中的一切,都成了黑熊恐吓自己的手段。
“但是我还是要杀了你。”他咬紧牙关,脑海里不止一次闪过那头带着透明白色光晕的鹿,它悲伤的眼睛,以及自己不忍的内心,然后就是赵崖冷漠的眼神,与陈家兄弟的同情。
他不需要同情,他有傲视众人的资本——即使不能成为领袖一样的人物,起码也该和他们处在一个阶层。
证明这一点没有其它,只有可以杀戮的生存能力。
这只熊终于向屋门的方向来了,秦武已经站在了门扇后面,向内开的门并不结实,他可以将其踹飞。
现在时机到了,他用力的踹向门扇,内开的门扇并没有飞起,而是向外撞去。
“嘭”的一声闷响过后是一声沉闷的熊吼,两扇门迅速的反弹回来敞开,不断的摇晃着,在雨声里发出吱嘎的响声。
一人一熊刹那间面对面站着,这只庞大的熊捂着脑袋,一点都看不出凶恶的样子来,然而那双眼睛看到秦武的时候,立刻停下了动作,冷漠而凶恶的扫视秦武,自下而上的打量他,仿佛面前是一盘大餐。
这样的大餐它曾经吃过,陈扶与陈未的父亲就死在它爪下,两位三十余岁的堂兄弟,正是壮年的时候,家里有恩爱的妻子,有可爱的儿子,而且他们很快也要开始狩猎,跟着父辈的脚步。,
然而就是在没有狩猎的日子里,他们扛着锄头去地里劳作,敲一敲地里结成块的大疙瘩,挖掉根茎漫长的野草,为下一年收获做准备时,这个家伙出现了,两个落单的人在爆发力上不是它的对手,尤其梯田不是森林,哪里能够躲避?
当众人听到兽吼的声音寻来时,只有两具残破的尸体,胸腹被剖开,四肢断掉,分外可怕。
这场景所有打猎过的人都见过,但陈扶与陈未没有见过,他们也没有想过第一次面对这残酷场景的主人就是自己钦佩尊敬的父亲。
他们沉默着流泪,握紧的拳头指甲抠进了肉里,鲜血滴答答的落在地上,疼痛令他们清醒,于是这悲伤便无限的放大了,从落草入殓到勘察坟地,成服出殡,他们始终那么清醒,耳边是母亲不停的啜泣声,如果他们再小几岁,这两个家庭都要覆灭。
好在他们快要十四岁了,只差六个月……
秦武看着这头黑熊,脑海里闪过这些回忆,毫无疑问,它很多次出现在田野里,虽然没有人再伤到它手里,但那副模样早已让众人知晓。
他面对的竟然是这样一头狡猾的东西,带着血腥的仇恨来到了村子里,寻找到了独居的他。
“我会杀了它,还是它会杀了我?”当这个念头闪过秦武脑海时,这头黑熊猛冲了过来,再差一瞬,秦武就会犹豫,然后会害怕,接着就会退缩。
它突然的爆发截断了秦武所有后路,砰的一声,它撞翻了桌子,秦武趁着避开的机会从门里出去,站在瀑布般的雨幕下,拔出了刀。
“鹿不会威胁我的生命,而你会。”秦武低吼了一声,他想起那笼罩着灰暗雾气的山脊禁区,不用去那里证明自己的勇气了。
黑熊转过身冲了过来,秦武拔出了刀,如果说源符有些作用,那就是让他的身体更加敏捷,力量更大,眼力与目力都超过常人一截。
他一侧身跨出一步避开黑熊,一刀劈向了黑熊的左胁,光滑的皮毛经过雨水的浸泡仍旧油滑,令刀滑开,但仍然破开了一条口子,那种割肉的钝感分外熟悉,如果你切过猪肉。
一个冲撞着,一个闪避着,并且不断的挥动手里的刀,鲜血淋漓的黑熊不明白为什么伤不到对方,但秦武却极为冷静,在这种狞恶的场景之中,他前所未有的冷静与镇定。
“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他脑海里这样想着,再度一刀斜划向黑熊的右胁,身子就地一滚,立刻沾满了清新的带着血气的泥浆。
黑熊昂起了脑袋,对着天空低吼,这些声音足以惊醒村里所有的人。
他们会义无反顾的来救秦武,那时候他将扑倒筋疲力尽的黑熊,用嘴叼着刀背,两只手圈住它的脖子,限制它的行动,再用右手拿住刀,在这局促的形势下,在众人的视线里,在陈扶与陈未仇恨的眼神里刺入它的脖子,带走它的生命。
一切都按照秦武的想法在走,浑身沾满泥浆的陈扶与陈未提着刀首先到来,他们咬牙切齿,在这条陡峭的路上不止一次摔倒,又完全不顾这些,只是为了替父报仇。
稍慢一些的赵崖与赵蹋也来了,他们是中年一代狩猎的领军人物,然后是二十岁这个阶段的陈庆云与陈飞驮,接着是其余所有人。
他们都看到了正在与黑熊搏杀的秦武。
“我要杀了它!”陈扶与陈未咬着牙关,发出低沉可怕的吼声,然而赵崖与陈飞驮阻止了他们:“秦武游刃有余,他没有开口。”
两人红着眼睛,恨不得立马冲上去,然而也得遵循野蛮中的一些规则。
“杀了它,替我们报仇!从此奉你为主!”陈扶与陈未忽然喊道,这让所有人都动容。
群山的认主具有奇特的效力,这话说出来意味着他们的自由归属于秦武,他们的收获也将由其分配,更为残酷的是他们将为其奉献生命。
陈飞驮上去就是四个耳光,啪啪啪啪的扇在两个人的左右脸上,左右手摁住他们的脑袋,压得他们躬下身子,看着那张稚气未脱的倔强的脸,阴森森的注视他们:“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没有他,我们陈家也能复仇!”
“我管不了那么多!”陈扶的话从咬紧的牙关里一个个蹦出来,“我只要复仇!我不畏惧死亡,不害怕没有自由,我只怕父仇不报!”
陈未同样顽固而坚定的点头,陈庆云与赵蹋长长的叹气。
“白天在我们眼里懦弱的秦武,晚上却收获了另外两人的效忠,想不到啊。”赵崖轻轻说着,看向陈扶与陈未时,他们两人只是用牙齿咬住了嘴唇,鲜血被雨水飞快的冲刷掉了。
黑熊暴躁的大吼起来,它三番四次的想要冲向人群,然而这个敏捷的人阴魂不散的纠缠着它,一次次逼得它后退,不断流淌的血液带走了它的力量,它脑袋已经开始发蒙。
那道小黑影扑了上来,黑熊忽然觉得伸出前掌就能拍死它,然而一股力量撞得它仰躺在了地上,闪电亮起来时,带着血色的刀咬在那个人的嘴里,它试图挣扎,脖子却被锁死,然后那刀刺入了它的咽喉。
所有禁锢的力量消失,它却发现喉咙不能猛力的吸气,血气倒灌到了它的肺里,不断挣扎翻滚中,没有力量的它的生机消失了。
所有人都浑身湿透,看着同样湿透的秦武,却觉得他的身影高大了起来,不管怎样,他最终还是证明了自己,一个能在莽荒群山中生存下去的人,也有能力承担村子的上贡。
陈扶和陈未啪嗒跪在血和雨水混在一起的泥浆里,额头磕在了地上,惊得他连忙避开。
陈庆云面无表情走上来,对秦武道:“他们既然说了那样的话,就该负起责任来,你不必躲避。”
“你很好。”赵蹋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陈扶与陈未,转身对众人说道:“都回去吧,天晴了再说。”
残酷的群山让大多数人都有沉默的气质,他们不多说话,只用行动表明自己。
“我没想到你们会这样做。”秦武沉默了半晌,才扶起了两个同龄人,“这话不必当真,我了解你们的内心,这只熊任凭你们发配。我能杀它,也只不过是对自己无能的第一次的补偿罢了。”
“说出去的话怎么能收回?”陈扶与陈未感激的看着秦武,“我们不是不守信的人,从此为你鞍前马后,这只熊……多谢主公了!”
“算了,以后再说吧,你们回去吧。”秦武颇为苦恼,然而杀死熊之后,他有种奇特的感觉,那就是刹那间和这片山川相融合了,这时候他才真正融入了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