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月明当空,寒星点点,巍峨的建康城沉溺在一片静寂的夜幕之下,铺着淡淡的月光,透着岁月静好的错觉。
“贱妇当诛!”这时,一阵辱骂声从乌衣巷深处的府宅里传来,大门的匾额上用金笔写着“将军府”,极是威武。
声音是从院落里的主厅传来的。
说话的一个锦衣华服的妇人,翘着二郎腿坐在高堂上,发簪高绾,眉眼凌厉,手里端着一碗茶水,甚有主母之威:“你们说,对吗?”
被询问的是立在四周的妾室,众女低着头,不参一言,今日可以打杀了对她有救命之恩的正妻,明日又知会打杀了谁呢?
南宋卫将军的平妻——吴氏阿颜的刻薄与泼辣,世人皆知。
谁叫她是夫主放在心尖尖上疼得人呢?
跪在大厅的女子身姿清瘦,素色白鞋,青丝凌乱地披散在身后,一双杏眼含笑,嘴唇微丰,肤色极好,可惜,一道伤疤从她的眼角划到唇角,骇人至极。
“阿颜。”她的手上和脚上都锁着铁链,但依然从容,透着大家闺秀之风:“我容颜已毁,不过是一个坐吃等死的妇人罢了,你需何惧我至厮?”
“闭嘴!”吴颜双眼一瞪:“崔氏阿冉,你莫以为救了我一命便可在这将军府中为所欲为!”
说罢,将一摞书信丢在她的面前。
“将军重情重义,而你贵为他之妻室!非但不为夫主着想!竟私通敌国!陷将军与不忠不义之地!”她说得好不义正言辞,仿佛与敌国私通的人真的不是她,而是这个发现她威胁着要向夫主告发的崔氏阿冉。
崔冉笑得温婉,她相信公道自在人心,等夫主回来自会给她一个交代。
“夫人,夫人,将军回来了!”这时,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众人回眸,只见一个三十一、二岁的男子铠甲加身,眉宇轩昂,眼珠极黑,因为常年在外征战的原因皮肤黝黑,很是建康,嘴唇极薄,宛如花瓣。
崔冉立马笑着起身相迎,英俊的男子却没有笑,只是看着满地的信件,缓缓地看向她。
那双黑色的瞳仁静静地看着她,看不出喜怒。
她的笑容僵硬在唇角,伸手抚上他的衣袖,尚未触碰便被他一把甩开!
他撩起战袍,坐在另一把高椅上,双腿分开,背脊笔直,双手撑在膝盖,英气逼人,拧着剑眉道:“崔氏阿冉!”
“在。”她的嘴唇有些颤抖。
他蹬着眼睛,很是威严:“从今日起,你再也不是我的妻!念你师父对蕊儿有救命之恩,我留你全尸,来人,带下去!”
“不是我!”她的声音尖锐,不覆方才的半点从容:“夫主,阿冉是怎样一个人你会不知道吗?我怎么可能做这种对你不利的事情!是她!是坐在你身边的女人!要致你于死地啊!”
临死,她依然相信是这个男人是被鬼遮住了眼睛。
卫儴对她的歇斯底里全然不听,起身抬步,走了出去。
“夫主,夫主,不是我啊,不是我啊……”
直到他的铠甲消失,视野尽头呈现一片夜幕,始终没有给过她一眼垂怜。
吴颜缓缓渡步到她的身边,此时的崔冉嗓子哑了,力气也用光了,颓败的像一座残破的泥塑。
“崔氏阿冉。“吴颜的唇抵着她的耳边:“不是我不容你,是夫主啊。”
崔冉蓦地瞪大眼睛,一个劲摇头:“不可能,夫主是那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他在我面前立了誓的……”
“是啊。”吴颜的声音如风一般吹进她的耳朵里,渗透进心里:“可是你和你的师父见过他最落魄的样子,他从不信人,说不定哪一天你就背叛他了,而只有死人的嘴才是不会说话的。”
“那你呢?”她也见过他最落魄的样子,为什么她没有死,而且活得极好,宠爱有加?
“我和他自然跟你不同。”吴颜的唇抵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他爱我,而他,不爱你。”
“对了。”她正欲转身,却又想起了什么,眼神透着狡黠:“其实你的师父不是死于别人之手,杀死他的人就是口口声声说着要为你师父报仇,让你引以为天的夫主。”
然后,崔冉就被下人像一只狗一般拖了下去,将一杯参了毒药的酒灌进了她的嘴里……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全是不甘心的悔恨与对自己愚蠢的无尽嘲弄!
“不要,不要。”崔冉猛地睁开眼睛,白皙的额头上全是汗珠,墨色的瞳孔残存着惊魂未定地恐惧。
她缓缓坐起身,木讷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黑墙白瓦,竹林处处,鸟语片片,伸出手掌,上面全是采草药留下的厚茧,水面倒影着一个面容稚嫩少女,整齐的刘海,露出眉毛,这是她十四岁的模样。
豆蔻年华。
正是遇见他的那一年。
崔冉缓缓起身,白色的绣花鞋踏着碎石小路,院落极大,足足一刻钟才走到住宅,院落的中央是一个高塔,上面飘拂着红色的经幡。
“大师姐。”一个清丽地少女端着晒干的草药从她身边路过,笑容灿烂。
“箐箐。”崔冉呢喃道,转即拉住她的衣袖:“师父呢?”
“师父在养生居呢。”箐箐皱了皱眉头,似在回想刚才看到的一幕:“来了一个英俊的郎君,他的妻子生了很重的病呢……”
崔冉心头咯噔一声。
是他!
不等箐箐说完,她已经提着长裙,匆匆忙忙地向侧院走去,养生之所,树木参天。
崔冉推门而进,只见师父正在给一个给一个女子诊治,女子躺在病床上,眉头紧锁,脸色发黑,已是病入膏肓之相。
师父坐在一侧,手搭在女子的手腕,见崔氏阿冉一声不响就闯了进来,眉头不满地皱起。
她怔怔地望着跪在床边的英俊男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锦衣,衣摆染着风尘,发黑的眼圈,透着周日劳顿的疲惫,可是那双眼睛依旧是亮的,里面镶着的是无尽深情,衬得她脑海中那抹不去的背影越发绝情。
手握成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到男人身边,指着敞开的大门道:“出去!”
闻者,皆是一惊。
“你这姑子好生恶毒!”一个随从红着眼睛冲上来抓住了她的衣领:“我家郎君都跪下了,你还想怎样?”
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从前的崔冉感动过的,堂堂大将军为了妻子以身犯险,带着区区三人就敢闯敌国之境,用滑竿背着妻子爬高山过悬崖,甚是不顾自己的威名,当着众人下跪去求一个人。
前世的她,不等他开口相求,便开始张罗着为吴颜施救,如今,她的心底,只剩嘲弄。
救了她,然后呢?
再等着她来毁自己的容?还是,再等他灭杀了师门?
话音刚落,崔冉猛地扑进了卫儴的怀里,痛哭道:“你明明说功成名就之时就是娶我之日!可是现在你居然在求着我的师父,救你的妻子!小郎你,好狠的心肠。”
整个房间骤然安静,只听风从门外来。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响起,吴颜捂着胸口,眉头皱得更紧了。
卫儴想上前想扶她,却被崔冉拽住了手腕:“姓卫的!”
“咳咳咳——”吴颜的咳嗽声越来越重,突然一口血吐了出来,醒目的红色落在白色的被褥上,触目惊心。
在所有人惊慌失措之时,唯独崔冉的眼底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她要得就是她这一口血!
她将卫儴的手腕翻过:“这里,还有我当年咬得牙印……”
他的手腕光洁无比,只见青色的经脉,崔冉捂住唇,故作惊愕道:“你不是卫鸿吗?真是,真是……”
她竟是羞得连话都说不下去了,转身跑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遭了!雪儿,快拿银针来!”
别人或许不懂,但是崔冉十分了解这一声遭了的含义。
这是真的遭了。
病入膏肓,又吐了一口心血,便是救了,也会留下病根的,想着她日后会受的苦,崔冉的唇角不自觉荡起了一抹笑容。
思索之际,一个小徒跑了过来:“大师姐,大师姐,出事了!狐妖化成人形来吃人了!”
狐妖?
“怎么回事?”
“你去大门看了就知道了!”
崔冉眉头一皱,提起裙摆,疾步向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