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神州,历经无数朝代,无数风雨。
诸门众教,度过万千艰难,历久弥新。
一代英雄的崛起,伴随着一代英雄的落幕,周而复始。
然而却总有不凡的名字响彻整个神州,响彻九界,被一代又一代的英雄人物传送着。这本应是毫无遗憾,充满着荣光的谢幕。只是这次,轰然倒塌的不仅仅是一位英雄人物这么简单。倒下的是一代天骄,武林巨擘。
纵横天下三百余年道教先天,道门掌门,玄素峰的主人,倚剑秋重伤垂危的消息如同投入荒原上的一把烈火,不到十日的时间轰动了整个武林。一时间,各门各派,几大武林家族,甚至是独身屹立于江湖上的奇人异士,纷纷收到了佛、儒两
门的联名信。玄素峰急召天下群雄。
多少年没在江湖中听闻武林柬了?一百年?还是二百年?
如同武林神话一般的玄素峰,傲立在渭水之滨。向西五十里,便是闻名天下的长安。在倚剑秋刚刚移居玄素峰时,这山尚不叫这名字。青城山青城派当时的大弟子,如今的松风观主,造化剑主人慕长生,带领十二师兄弟前来讨招。三日后,十人回了青城山。慕长生的大师兄忆长卿,小师弟倦长风留在玄素峰脚下,誓言终生侍奉,以报玄素剑仙点化之恩。百年后,慕长生参破了造化剑诀的真谛,职掌道家六门中青城一脉。
有了忆长卿和倦长风的例子,越来越多的道门武林人士聚在玄素峰脚下,但求倚剑秋下山时能另眼相看,指点一二,将来在武林中,便是不可限量的前途。于是,两间草房变成了三个小院,然后变成了一个小村,如今的依托玄素峰的玄素城,丝毫也不比隔壁的下邽差了,城中人日日交流武学,城内千人居民无一庸手,大家或在城中潜心修行,或在周边行侠仗义,或是在玄素城之中经营一份买卖,武学深湛之人揉捏捶打出的面团肉泥,倒是比武学更令倚剑秋青睐一些,这倒是事先无法可想的。但每年年关上,大家总会送一份德行帖,送与山上的倚剑秋,以示大家虽来时各怀私心,但胸怀侠义之本,绝不堕了前辈威名。于是时常会有广行善举的玄素城武者,在城中打坐练气时,有神照入梦,指点迷津。正是倚剑秋以阴阳天卷化形,入真身点化元神。虽人人猜测,这乃是玄素剑仙手笔却不得其证,但更笃定了为善从良之心。
多年后的今天,玄素城一片肃杀,城中没有了往日的勃勃生气,各人尽知倚剑秋重伤之事,城中人泰半受过倚剑秋好处,俱是持以死相报之心。千名武林好手齐怒,熊熊杀气有若实质一般。只在城中最深处,两间茅庐内,三个人正坐在院内,借月色相谈,气氛倒毫无肃杀之感。
“我应召而来,顺便也想问问你们...”
“不必说了。”前者话未说完,后者便打断了话头。
“是啊师兄,确是不必说了。”第三人也道。
“唉,我自知难以劝动你们。”
“前辈待我二人恩重如山,若真有意外,便是天涯海角,我二人也要追杀凶手。”
“追杀?伤得了玄素剑仙的人,你二人又能怎样。”
另二人相视一笑,齐声道:“报之以国士。”
武当山上祥云笼罩,六门之一的齐云山齐云派门主,日月同辉龙骧子半年前访山,如今正和武当派掌门水月在紫霄宫内手谈。
龙骧子五缕墨髯洒落胸前,清隽闲雅到了极处。对面的水月一部长髯半黑半白,眉间隐隐有愁色,只见他手持白子,望着角落一块局势,此处争夺已达数十手,劫中带劫,凶险异常。眼见自己三枚白子似有生路,却又难以推定是否能再有突破,好生委决不下。龙骧子棋力远较水月为高,只是武当内功最重修养,韧劲长性最高,水月既是掌门,更是太极好手,能到如今胜局,龙骧子真是好一番苦战。战至此处,二人已不再单是比斗棋力,内劲、指法、掌劲,甚至剑术。无一不在倾力相搏。牵动殿内气机之下,已然没有道童够功力服侍在侧了。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水月闭目长叹,投子认输。刹那间眉间愁色尽去,唯有一派出尘淡然。龙骧子则乐得长须飘摆,得意非常,笑道:“老弟啊,你最初几十手下得果然大有长进。只是你修为虽高,性子几无争胜之心,这才终于输我,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说着捻须长笑,得意非常。
再看水月脸上,却又哪有什么“放在心上”,反有笑意,言道:“苏轼说着棋,当胜故欣然败亦喜。我虽亦喜多而欣然少。然而得与老儿盘上闲斗百余日,亦算大有进益。”说罢也是长笑一声。
龙骧子一枚一枚的把棋子挑到自己的棋篓里,棋盘上的气机也相应消散,这才有两名服侍的童儿进得殿内,为二人换茶焚香。龙骧子笑问:“老弟,你我二人手执玄素数月,不知接下来是不是却要身入玄素啊?”
水月微笑道:“此乃门主之事,你我去是要去的,只是便不用亲身赴会了吧。”
龙骧子点头道:“贤弟所言正是。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当此乱局,自当谋定而后动,切莫要因一时得失,坏了棋路啊。”
紫霄宫外,只听哒的一声轻响,却不知是谁又落了一子。
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也正在多事之秋,年前京中刚刚加了税赋,不成想过了年,新税法又到。这本宁定的所在,如今人丁稀少,全县不过十万人多。只在县南有一户大庄院,在这已有些破败的余姚县内,不合时宜的考究繁荣着。县里的人只知道庄子的员外在京中为官,却说不清为官有多大,只是闲谈间,总会指着那丈高的朱漆大门说上一句:“瞧瞧,只怕皇上底下就没有别人了。”
年前员外回家,却没有想象中的车马,只是一顶小轿,三五匹瘦马。为首的男人,看面容年逾不惑,瘦削挺拔,眼观乡里景致,只不住地皱眉叹气。也不做停留,便入了庄,关了庄门。唯独过年时,总静悄悄的院子,终于挂上了红灯笼,张灯结彩,有了几分人气。而后更给左近的几家都送了大米白面。大家这才知道,那个瘦削的男子,便是告假回乡的员外爷。各人吃着员外舍出的细粮,在千恩万谢之余,更是坐实了他是京里二号皇上的传闻。眼见年后苛税更重,乡里几位族长老者,便整肃了十余家的牲口,挂上红彩,牵着数十头骡马牛羊,率众跪在了员外的府门前。
员外听罢下人禀报,不及更衣,匆匆赶出院门来搀扶一众老乡亲。为首的老者痛哭流涕,诉说着余姚不幸,上有朝廷苛捐杂税不胜枚举,压的人喘不过气。下有那些父母老爷徇私舞弊,一味的横征暴敛不管人死活。眼看着几十年的邻居们死走逃亡越来越少,喜逢员外大老爷犹如青天白日,务必听一听乡亲们请愿,可怜可怜穷人哦。
员外闻听众人说自己是朝中大官,深蒙皇恩,不由得面露苦涩,笑容也有些尴尬。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身后一个清脆的童音问道:“请问这位伯伯,阳明先生住在这里么?”家人和乡民倒也罢了,员外却是悚然而惊。自己虽非临敌,但是凭内功深湛,领兵之时,即便攻杀最紧要的关头,方圆数丈之内,亦绝无丝毫风吹草动逃得出自身五感,如这般,陌生的声音,倏然响自脑后,却叫这等武林异人如何不惊。只见员外身形不动,无形气劲便如狂风般涌出,推得周围人等纷纷向后栽倒,员外这才回头看去,只见一小小童子,看来不过八九岁年纪,身上衣着俱是盛唐模样,头戴三仙朝天冠,有金簪别顶,更衬得一张粉嫩的小脸玉雪可爱至极,只是腰间的那一口宝剑未免太大太长了些,鞘尖拖在地上,若是立起来,只怕比这孩子还要高上不少。
孩童见员外扭头望向自己,粲然一笑,若非在这气劲引发的狂风中几位妇人几乎要被吹上半空,必定会唧唧喳喳的冲过来捏一捏他的面庞,然后塞几枚铜板一把糖豆。
员外与孩童对视半晌,似是无奈,又有些烦恼的叹了口气,缓缓收去气势。周遭狂风骤歇,几名老人与从人尚不明所以,府内家丁忙跑来搀扶,一位师爷打扮的男人去好言安抚,这员外府的家丁幕僚,竟一句也不用吩咐,便把一切事务处理得妥妥当当,若是有京中官僚看见,不知要有多馋涎。
那孩童见员外一脸苦相,嘻嘻一笑,拖着宝剑走到员外身边,牵住了他的手,周围护身的家丁,满脸凝眉瞪目,竟如同没看见这孩子一般,任由他穿过众人。员外也不多言,只是握住了那孩子的手,向众村民言道:“众位乡亲父老,伯安身为本乡首户,自当为民之表,为生民立命。诸位的事,伯安自会一力承担。”村民长老们正要下跪叩谢,直觉一股气劲,自身下而起,众人被这股劲力一托,竟是拜不下去。几位有见识的老人,似乎听说过功夫练到高深处,不止筋骨强健,更能御气伤人,想来是员外老爷所为。更有人想深了一层,员外老爷神通广大,区区赋税定当不在话下,于是面露喜色。却听一童音清脆,向众人言道:“众位父老,先生不喜欢自居高官,你们总这般磕头他反而不快活的。”村民们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员外牵着一个粉雕玉琢服饰华贵的小孩的手,听他称呼员外为先生,想来是员外收的入室弟子,既然弟子都发话了,自没有不从的道理。壮丁们倒是一个个如同被热火烫了屁股,各个回身看向那孩童,额头冷汗直冒。自己吃的是看庄户府的俸禄,却连一个孩子何时过来牵着主人的手都不知道,这还成什么体统。看向员外,却又稍稍觉得放心,只见员外并无惊讶之色,拉着小孩子的手,颇为亲热,那孩子又实在是可爱,不觉又放心了一层。只听员外言道:“相亲不必焦急,朝廷的税赋,伯安言出必诺,各人安心回家去吧。”大伙领了庄丁发下的安抚银两,又有员外承诺的这一剂定心丸,纷纷泪下,牵着牲口散了。师爷这才跑了过来,向员外深施一礼,又对那孩童施了一礼,见周围庄丁一个个张牙舞爪,一副戒备模样,喝到:“一个个像什么样子,在贵客面前失礼,回去!”众人见师爷发恼,不敢久待,会转了庄院。师爷又回身向少年一礼,言道:“下人不识得少爷,被您那顶尖的功夫吓着了,少爷莫怪。我这就去安排设宴给您压惊。”
那孩童粲然,在怀中一掏,摸出一个小金锭抛给师爷,笑道:“不怪你们,是我少虑。我自有话同先生讲,你去忙吧。”师爷谢过孩童进院,员外才慢悠悠的拉着孩童向府门走去,略一沉吟,也不回头看那孩童,问道:“想必你也收了门主传柬了吧。”
孩童笑容不减,便如同在向慈父说着玩耍的趣事,侧头望着员外答道:“是啊,门主的字迹愈发俊秀了,前途不可限量”说罢,见员外点了点头,问道:“我知先生是一定要去的,只是不知先生是做何打算呢?”
员外言道:“打算?”员外苦笑,迈步进了庄门:“没什么打算的,门主但有差遣,需不违江湖大义,不动社稷根本,王守仁誓死辅佐。”这员外,正是天下威名赫赫的阳明先生王守仁。
王阳明为正德皇帝江山,一个月,便平定了宁王之乱,震动朝野,凡从军者,无不佩服。只是宁王朱宸濠党羽在朝中甚众,见宁王事败,只是败得太快,皇上尚不明就里,又跃跃欲试,有御驾亲征之伟愿,于是纷纷上表,说这王守仁,素日眼高于顶,自觉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将任何一人放在眼里,此次得如此大功,必更加居功自傲,只怕有危及社稷之险。正德帝虽好大喜功,胸中却颇有乾纲,素来不疑王阳明,但群臣的奏章整日里如雪花般上陈,不由正德帝一时对忠良大起猜忌。
王阳明班师回京,正德帝竟不在宫中召见,也无太监领圣旨挂红来府上夸官,正好生奇怪。不到三日,却来了大太监张永,张永带着圣旨,内中言道“王阳明除佞是功,然奏功不实,日常官德有污,虽有功劳,不堪抵过,即令罢一切官职,带俸禄回乡思过”。王阳明知道必是宁王余党作祟,然则上书无门。愤懑恼怒之下,这才在年初带了几个随身的从人回转家乡余姚。
那孩童闻言笑道:“儒家五门五常,书门门主果然是义者,学生佩服。”
王阳明撇目看了那孩童一眼,却道:“学生?不知你我还有师徒之名。此时我该当叫你青莲居士,还是桃花庵主呢?”
孩童闻言,浑身巨震,随着王阳明向内院而走,眼中却渐渐浮起一层雾气。半晌方言道:“先生......还是叫学生伯虎吧。”
少室山,少林禅院屹立中原已逾千年,自孝文帝兴建,千年来,少林寺从来风雨不动。晚霞中寺内僧侣各安其事,随着暮鼓响起,或自修晚课,或研习武技,或洒扫清洁,或浆洗缝补,人人淡然肃穆,真如世外佛国一般。一声高亢的鹰啼蓦然响起,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一般,激起了层层涟漪,大和尚们全都停下了手头的事,抬起头望着天空,知客、沙弥,香积厨头陀纷纷愕然,这些大和尚们,平常超然物外,什么事能令他们共同关心呢?于是也抬头观望,却不明就里。
一只青色的鹞鹰,如电光一闪,在一众僧侣的目送下,投向了大雄宝殿门前一个老僧的面前,张口把叼着的一根金管放下,随即冲天而起,飞向南方。
霞光中,十数位白须飘洒的老僧也缓缓踱至了大雄宝殿。见那老僧也不捡金管,也无动作,只是双手拢在胸前,双眼微瞌,好像入定一般。各人均是修行深厚,也不催促,又过片刻,一位容貌奇古的老僧,双手合十,口诵佛号,缓缓坐下入定,余人也纷纷就坐。
时间到此,似乎便不再流动,在如此静谧的佛堂前,风儿似乎也不敢喧嚣,只轻轻地来,又缓缓的走。直至天光拂晓,金鸡三唱,那站着的老僧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眸。刹那间,大熊宝殿前,如同又升起了两轮太阳。佛光普照,梵音袅袅,少林寺上下,便入是被包入一个巨大的光茧。只是那光,既不刺眼,也不霸道。上到大和尚,下至沙弥,人人心生妙悟。只有佛殿前的几位高僧方知,这包容万物的光芒,便是方丈自在迦叶的正果,古往今来,除了初祖摩诃迦叶外,唯一领到如来法藏的正果。似乎是这一夜的顿悟,自在迦叶终于大成了如来法藏,双目已得修脱凡尘,化为了阿罗汉眼。一盏茶时分,自在迦叶再度闭上的双眼,敛去佛光,只是众僧再看时,殿前的老僧已不再是苍老模样,一部雪也似的长髯逐渐变成墨色,身形也逐渐挺拔,骤闻堆垒的面容从苍老变得愈发年轻、俊朗。
为首面容奇古的老僧看着自在迦叶,在自己眼前逐渐化为了几乎不足而立的皮相。眼中淡然尽去,终于长叹一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恭喜掌门师弟修成正果。”
自在迦叶也不睁眼,微微转头,环顾四周,随即迈步走下殿阶。随着这一动作,他周身上下一阵噼啪作响,如同爆豆一般。当行至那老僧面前时,身形已拔高三吋,面含宝光,一对浓眉如蚕,鼻直口阔,耳垂长过下颚,几乎要碰到肩膀。风姿气度令人心折,老僧低垂双目,不敢逼视。
自在迦叶仍不睁眼,却如同上下打量老僧一般,笑道:“师兄不用畏惧。”老僧闻言浑身巨震,却不答言,只听自在迦叶续道:“咱们禅宗最讲顿悟,师兄当勘破权势,掌门之位,已不在我心中。”随即摇头谈到:“我今終得正果,本以为终于能超过玉佛尊师兄。哎,业障,这争胜心,正是我与玉佛尊师兄的差距。岂不知,能凭信笺透出的一丝佛性便点化于我,师兄又到了何等我所不知的境界?”说罢又一摇头,合十道:“阿弥陀佛,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善衍师兄,你可知信中所言何事?”
为首老僧挥袖拭去额上汗水,也不抬头,答道:“禀掌门,江湖上弟子信报,玄素峰有变,似乎是道门出事了。”
自在迦叶点头道:“正是,三教通传的信中,有玉佛尊师兄和赋兵销施主的气机,却无玄素剑仙的,恐怕道门真要出事了。”
老僧问道:“寺内诸事繁重,可需老僧代掌门,率达摩堂的众位师弟去一次?”
“不可。”自在迦叶道:“此乃金令,释六脉、道六脉、儒六脉,十八家门长方有资格参与。传我法旨。”众老僧躬身领命:“达摩堂、般若堂、无相堂、参合堂、极乐殿、药师殿六位首座,随我一同前往,一个时辰后门前见我。”
早课声中,七位云游装扮的僧人缓缓自少室山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