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清亮的歌声沿河岸而行,嗓音清亮,一闻可知是个年轻人唱着。他用的是北方小曲的调子,把一个妇人对丈夫的怨怼唱得甚是俏皮可爱。仔细看去,唱歌的年轻人约摸十五六岁,大不过弱冠,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一张长圆脸精神足满,一对圆圆的大眼睛皂白分明,显着格外的英气勃勃,精明干练。头上一根黄杨木簪别顶,身穿杏黄儒生袍,肩膀手肘和腰间打着几块补丁,衣襟处半插着一本书卷,肋下挂着一口长剑,剑鞘漆料斑驳,护手上也有点点锈迹,能不能拔出来似乎都很成问题,身后背着行囊,还有一口朱漆大酒葫芦。这样一个好看的落魄书生踏歌而行,自是引得河畔几个浆洗的少妇一阵嬉笑,一个年长些的,还对那少年打了一个口哨。少年耳根通红,也不搭理,自顾唱着歌顺河而下。
眼见天色将到正午,前面一条大道边,有个小小的茶棚,那少年书生欣然入内。伙计瞧见是个读书人,中午人也不是很多,自然的多了几分优待,为年轻人掸土落座,格外的有一份殷勤,问道:“公子,这是赶路累了打算歇歇脚吧,”
少年倒不怯人,谢了那伙计一声便道:“小哥,我还急着上路,您这儿要是有点心随意拿上几样,要是有好茶,不妨捡最精细的沏上一碗,走了半日倒真是渴得狠了。”说罢往桌上扔了几块碎银子。
伙计见他虽穿着考究,出手颇豪,随手丢出的那几块碎银子,便差不多有二、三两,又操着北京官话,猜这或许是出来游历的大家公子,不由更仔细了些,答道:“公子爷您见笑,我们是做过往脚客生意的,哪有什么点心好茶,无非是大碗粗茶,馒头大饼,还有些搭筷子的小菜,也用不了这许多银子,只是我自备了一壶厚酒,您若不嫌弃,我给您盛一壶来?”
少年闻言并不为难,反而面露喜色,道:“有酒么?那最好了。”说罢回手解下了行囊上的葫芦递给伙计,言道:“再给你二两,多的算赏钱,你看着上点什么都行,再把我这酒葫芦打满就行啦。”说罢,又拍了一枚二两的银锭。
伙计面露为难之色,,言道:“公子爷,您这葫芦能顶小人三四个酒壶,只怕装不满。”少年道:“无妨,你若乐意,都给我好了。”说罢又给了一块碎银子。伙计大喜,收了银子打躬而去。不多时,便端上来十几个肉馒头,两张葱油饼,一碗胡辣汤,沉甸甸一个酒葫芦,灌得是满满当当。酒果如小二所说,味道甚厚,知他是个老实本分之人,不打诳语。几样饭食,虽然粗陋,但也十分入味。加上少年腹内饥饿,风卷残云下,不消片刻,便将杯盘打扫一空,伙计得赏三两有余,不住地端茶倒水,殷勤备至。饭罢,少年又唤过伙计问道:“小哥,请问这附近有什么大镇店么?”
小二言道:“此处向东一里,便能见着官道,一直向北五十里,便能到林县,虽然太祖把林州降成了县,但占地不小,方圆左近,算得上顶繁华,若您只是为了找个地方住店,见着官道后,继续向东三里不到,便能见着我们王家店,咱们村虽小,但是有家不错的客店,十分干净,却不用跑到林县那么远。”
少年谢了伙计正要继续行路,只见一个胖大的老和尚,探头探脑的在棚外打量着自己,这老僧头已然全秃,甚是油亮,不用再刮,身材魁梧胖大之极,似自己这样身形,只怕要三四个才能比得上。也许是因为太胖的缘故,一颗大脑袋上的五官,反而有些面嫩,但从眼角额头来看,年纪总要在六旬开外,身上的破僧衣百纳千叠,净是补丁,手拎一口布袋子,唯独项上一串佛珠,隐隐有宝气,不似凡品。见少年看到了自己,老僧一咧嘴,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少年本觉得这老和尚身形如此肥胖,必定不是善类,但那一笑,实在发乎于情,不由得少年对他生出不少好感,对自己无端对人起疑颇感抱歉。开言问道:“老和尚这般看我,是有什么事么?”
和尚的笑容不变,直言道:“云游和尚路经此处,本想向店家化缘,不想,见到施主出手豪阔,老衲正心想着是不是向施主化化缘,讨顿饱饭吃。”
少年也不成想这和尚如此直言不讳,不由一愣,随即失笑道:“你这和尚虽然古怪,倒真直爽。”回头问伙计:“你们这儿刚烙好的饼还有么?”
伙计答道:“公子,有是有,只是这老和尚,这不是讹您饭账嘛。”
公子笑道:“小哥不必小气嘛。”说着从包袱中摸出了一吊钱抛给小二,道:“这些钱能拿多少饼,你看着给他吧。”说罢向老和尚一拱手,迈步而去。
少年饭饱之余,又吃了不少酒,不由觉得脚底有些发沉。眼见前面就是官道,却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向北去林县,还是直走去王家店。正在两难之际,忽听背后有人问到:“小少爷是想去王家店投店么?”
回头望去,少年一惊,这林间小路,地上颇多枯枝,何以有人走到自己身后,自己尚不察觉?却原来,正是刚刚店内化缘的老和尚。少年双眼盯着和尚,缓缓退了两步,右手扶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和尚嘻嘻一笑,道:“小少爷不必如此戒备老衲,老衲年轻时曾修习过几天武艺,只是伤人的技艺不合我佛慈悲,我便精修轻功,日耕不辍,直至今日,走起路来确实是没有声音。”说着便走到路边树林处,挑着枯枝多的地方,围着四棵树绕起了圈子。
少年见老和尚行走也不见有什么奇妙身法,凡是迈步落足间,脚下枯枝败叶纹丝不动,而那老僧,仍是如同踱步一般,只是身影越走越快,在几棵树只间越转越急,到后来,少年看去,真分不清是人绕着树跑,还是树绕着人跑,不由得心下骇然,知道是遇见了武林高人。只是这身法真是古怪,臂不摆,足不扬,半点声息皆无,却快得不可思议。少年初时看得奇,而后颇有惊喜之感,再看片刻,便觉胸中烦恶,直欲作呕。连忙叫道:“老师傅,我信了我信了,您身法确实奇特,可莫在转了。”刚说完,眼前黑影一闪,那老和尚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笑嘻嘻的看着自己说道:“这回小施主不害怕了吧,老衲虽然没什么武术,但凭借轻功防身赶路。不过是来谢小施主一饭之德。”
少年心知遇到了武林奇人,心中不由想到了那人的嘱托,肃然上前施礼,抱拳道:“小子姓温名宁,字子仁。家住京城西北梓潼庙外街,秉家严教诲,身在儒门修习。给释家前辈见礼。”说罢深施一礼,这温宁明明年龄不大,行为举止却颇为老成,似老僧这种年高有德的前辈本应颇为喜欢。怎知温宁自报了家门,却并未听老僧回应。诧异间抬眼观瞧。见老僧望着自己双眉紧锁,怔怔出神,不禁叫了一声:“大师?”和尚方才惊觉失礼,合十道:“呵,恕罪恕罪,老僧只是想到一位故人。不知‘九重天外白玉鼎,倒悬星瀚化三清’与公子如何称呼啊?”
温宁一怔,答道:“那是什么?”
老僧道:“乃是一位武林奇人。”
温宁笑道:“九重天外白玉鼎,倒悬星瀚化三清。这绰号好大的气派。不知这位奇人真名姓是什么?”
老僧道:“踏青霄。”
温宁赞道:“好名字,却不曾听闻,大师和有此问?”
老僧略一思索,笑道:“善哉,老僧也是云游至此,路见公子身形步法奇特,虽未加催动,确也很像老衲的一位故交,故而搭讪公子。只为一己好奇,扰了公子清静,真乃罪过。”说罢合十一礼。
温宁连忙还礼,言道:“大师忒谦了,不知您欲向何方?若顺路的话,不妨让小子供奉,也好多听大师指教。”
老僧道:“老衲此行,打算在渭南寻个清静庙宇挂单参禅,不知可与公子顺路啊?”
温宁闻言大喜,道:“啊哈!这一来可与大师有缘了。小子正是奉家父之命赶往渭南去拜见一位故交,咱二人正是顺路。”
老僧笑道:“那便好,正巧天色尚早,不如老僧凭脚力带公子一段路,咱们去投个大镇店啊?”
温宁这几日正发愁赶路辛苦,适才得见大和尚身法,心知有他引领,若是顺官道一直走,说不定两日便能入了开封府地界,连忙称是。和尚道:“公子既然是儒门少侠,便提着点气,拉着老僧手。我以内力助你。”
温宁郑重道谢,左手牵住了老僧手掌,老僧身形肥大,手掌也格外宽厚,分毫没有老人的枯瘦。尚未多想,老僧手向上抓,以拇指少商穴按住温宁腕上神门穴,一股浑厚内劲自神门穴直透全身,这内力浩浩然,庄严肃穆,温宁修习儒门入门心法已颇有小成,然则遇到这股沛然而至的内劲,真如比丘见到佛祖一般霎时折服,或无一丝抵抗。这股内劲直透四肢百骸,最后灌入足下,温宁只觉得双腿轻飘飘的,好似要拔地飞起一般。至此方知,这老和尚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不禁恭声问道:“大师如此功力真如金身罗汉一般,小子先谢过无礼之罪,但请大师法号?”
大和尚内劲一入温宁体内,便察觉他内劲有异常,心中自有另一番想法,听温宁夸赞,嘻嘻一笑,言道:“老衲契长汀,公子双足切莫使力,以意代力,咱们走也!”话音落处,手甩布袋扛于肩头。身形闪动,眨眼已纵出里许上了官道,真如神龙矫夭,令人神驰目眩。官道之上,五百年不曾听闻的诗号,终于再现红尘了。
“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时时示世人,世人自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