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见微
发狂的青年被困得结结实实,但仍旧哀嚎不止,不断挣扎着。他脸上满是惊怖之色,青筋突兀。像是受到了某种极大的惊吓,从而导致神志全面崩溃。
“白鬼……白鬼……好多虫子……”
追他的两人又盖了条绒毯在他身上。
楚衍认得这个发狂的青年男子,是住在巷尾的刘家三郎。而追他的两人则是他的大哥和二哥。
刘家三郎以往极为正常,并没有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虽然平日里寡言少语,但为人古道热肠,街坊邻里之间有什么事情都乐意帮上一些忙。就连当初楚衍学骑马,也还都是他教会的。
只是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看起来疯疯癫癫的,极不正常。
楚衍不禁关切地问道:“刘三哥这是怎么了?”
刘家大郎些无奈地说:“他从昨晚回来便有些不对劲。发了场高烧,不停的胡言乱语。也不知道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还是撞了什么邪。请大夫来看过,吃了一剂药,扎了针灸过后才昏睡过去。本以为好了,谁承想今早彻底疯了。”
“这么严重么?那等刘三哥情况好一点了,我再去探望。”楚衍蹙眉说道。
“怎敢劳烦小先生。”
“刘大哥你哪里话,都是街坊邻里的。只要你不嫌叨扰就好。”
“哪里哪里,小先生能登门,真是求之不得。我们先告辞了。”刘家兄弟抱拳行礼过后,架起发狂的自家三郎,重新走回了深巷。
那几名镇安司的官吏见并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便也急匆匆地走了。
楚衍掩了院门,突然觉得有些饿,他到厨房自行煮了碗面条,煎了两个荷包蛋。吃完过后又睡了会儿午觉。
等醒来的时候,发觉天上又飘起了雪花。
敲门声再一次响起。
这一次的来访者是迦楼。他背着竹篓,一张脸冻得黑里透红,看起来急匆匆的。
楚衍邀请他到屋里坐,但他却并没有进门的意思。
“看到你没事就好。我听说昨天驿路上发生了很可怕的凶杀案,死了很多人。我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一看。还好你没有事。天色不早,我就先回去了,改天再来找你玩。”
迦楼走后,楚衍心底莫名生出一股焦躁。他又看了一阵书,只是心静不下来,丝毫都没有看进去。百般无聊之际,他拿起笤帚,走到了小院中开始扫雪。
他将院中的积雪清扫干净,堆在了老榆树下面。忙活了一阵过后,他又去西边的厢房内看了一眼先生。
异常苍老的先生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看起来毫无知觉,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袅袅青烟自香炉中升起,散发出清新淡雅的香气,闻之令人心神安宁。
“也不知道先生究竟何时才能醒来。”楚衍暗自嘀咕。
在先生跟前坐着,楚衍感觉心中稍定,那股焦躁逐渐平复了下来。
他看着先生轻微起伏的胸腔,听着他细微均匀的呼吸声。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妙体验,在楚衍心中油然而生,并快速占据了大脑。
此时天地间极为静谧,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以及时不时从远方响起的两三声犬吠。
楚衍轻轻瞌上了双眼,心中一片空灵,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铿锵有力地跳动着,血液奔涌在脉管之中。这种感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地在心中具现。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
脑海中一段段文字接连浮现,这些都是他历年来所学到的知识,此时不断在脑中激荡着,像是平静的湖面突然掀起了风浪。
风浪又在一瞬间归复平静。
心中风平浪止,一片澄明。楚衍灵觉延伸,感知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这是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
天地间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事物运行都要遵循它的规律和脉络。这种规律和脉络,此时就像是画出了线条一样,让楚衍清晰明了。
足下的大地具备力场,雪花由此才会坠落,而不是漂浮在天空中。冷热空气的对流形成了风,游走的轻风吹动雪花,偏离原先的轨迹。
远处的犬吠震动空气,形成波纹,向四周扩散。在行经到楚衍身前的时候,他伸出手指触碰,波纹改变形状,犬吠声也变成了一道杂音,然后就此消散。
楚衍睁开双眼,从玄妙的体悟中清醒了过来。他愣了片刻,然后便想要惊喜地大笑,但他想起来房间内还在沉睡的先生,又硬生生地憋住了。
他急匆匆地冲出房间,跑到了院外,酣畅地大笑起来。
他心中明白,自己已然见微,算是正式踏上了修行的道路。
此时就算没有入定,他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种秩序井然的力量无所不在,牢牢牵动着事物的运行。
他伸出手掌,承接起几片落下的雪花,然后看着它们被掌心的温度慢慢融化,最终变成一滩水渍。
楚衍平复好激动的心情,再次镇静下来,试图触碰这股力量。但一阵徒劳过后,他还是无法与之建立有效的连接。
“绩溪师兄走的真是不巧,不然此时就能向他请教接下来该怎么做了。”楚衍心道。
天色渐渐暗下去,楚衍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走进东厢房,铺开宣纸,研好磨,试图将老叟所教授的那一个字临摹出来。
苦思一阵之后,他又颓然地放下了笔。潜意识里明明知道是一个结构极为简单的字,但就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难道是我悟性太差吗……”楚衍不由得摇头轻叹。
一幅画面此时却突然在他的脑海中铺陈开,那是无边无际的芒草,蔓延在荒原上,一簇簇细长锋利的叶片竖立起来,像剑一样,直刺苍穹。
纵是一株野草,也有向苍穹亮剑的勇气。
楚衍心中生出一丝明悟,他再次抓起笔,试图在纸上勾勒出这些芒草的形状。
他画得极为艰难,耗时很久才画出了仅仅一片叶子。而且这片叶子与出现在意识里的并不相像,缺乏那种凌厉的气势。
在收笔的那一刹那,纸张突然开裂,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碎。楚衍感觉眼前有一道弧光快速闪过,以自己超强的目力竟然都没有捕捉到其运行的轨迹。
接着,有几缕被削掉的头发飘落。楚衍抬起头,看见房梁上的椽子被无声地削去了一角,切口平滑整齐。
被切掉的椽子快速地坠落下来,啪嗒一声掉在了砚台里。
墨汁溅起,洒得到处都是。
楚衍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还来不及震惊,便感觉自己的精神力好似被一瞬间抽空。一股倦意涌上来,他跌坐到身后的椅子上,沉沉睡去。
朔风又开始在安静的雪夜中肆虐起来,呜咽的风声听起来就像是凄厉的哭嚎。院门外有一只皮毛肮脏的野狗,蜷着身躯,正在躲避风雪。
它突然抬起头,支起耳朵,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它站立起来,呲出獠牙,作势欲扑,朝着巷头一处黑暗的角落发出一阵狂吠。
风刮得更急了,一阵杂乱的雪花掠过。狂吠变成了一声短促的哀嚎,然后戛然而止。这只野狗身上被撕裂出了无数道细微的伤口,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生机。
巷子深处的某间房舍内,刘家三郎蒙在被子里,面目惊惧,浑身颤抖不已。“它来了……它来了……它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