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除夕,长安城里过年的气氛是一年不似一年。早有人说,京城平日里的热闹都是表象,要是少了那些人畜混杂的胡贩酒肆和骆驼商队,过年时身处长安西市,隔老远都能听见东南方慈恩寺雁塔上的钟鸣声。对于这一点,刚到长安不久,独孤府上的新仆德康便很是郁闷。
常听人说长安城融汇九州、贯通中外,无论那满脸络腮的龟兹商人,还是金发碧眼的楼兰歌姬,德康进京前早就充满了各种幻想。好不容易这几日快到过年,终于得了机会,受夫人吩咐去西市酒肆中打些陈酿回来,可惜到了西市一瞧,除了操着奇怪口音的大胡子掌柜和几个裹着头巾的搬酒伙计外,再没有其他收获,尤其没能见到那艳彩夺目的胡姬酒女,甚至有些商市都是关门谢客的状态。
大感失望的德康回到家中,见阿兴买回好些食材正往里搬,便上前搭手帮忙,一边又忍不住向他抱怨起来,阿兴听了咧嘴笑了笑,答道:“只怪你来得不是时候,京城里本来很多外乡人过年都要回乡,再加上今年关外一直在打仗,商路封闭不通,你说的那些关了门的铺子,从年初起便早已有了。”
德康边听边不住地摇头叹着气,追问道:“阿兴哥老家是哪里?”
“就在洛阳。”阿兴并没有停下脚步,说:“从我爷爷那时起便是了。”
“听说你一家都是军户?”
“对。你是怎么知道的?”阿兴颇为诧异,停住转脸问道。
“我二伯说的。哦,你们喊他徐老。”德康解释说,接着又问:“军户不是都在边关才有吗?可你家却在洛阳。”
“看来你懂得不少嘛!”阿兴听他这样问,索性放下手中货什,颇为得意地细说道:“你可有听过羽林卫?我爷爷当年就在洛阳羽林卫中供职,那时洛阳还叫神都,武后的万象神宫就是我爷爷他们负责把守。”
“真是了不起!”德康由衷发出赞叹,突然转眼瞧见自家少主正回府进门,身后还带着一位牵马的客人,急忙呼喊少主回来了。阿兴趋步上前,麻利地吩咐着德康赶紧将客人的马牵到后院去喂水。独孤一边让阿兴告诉细娘晚饭加两个好菜,一边热情地将客人往内堂里延,待遇上闻声迎出来的母亲长孙氏,便立马开口介绍说:“伯文兄,这位便是家母。母亲,这位就是跟您常提起的范伯文,儿子在陇右军中的生死之交,也是南方人,老家是扬州府。”
“见过叔母!”范伯文十分恭敬地施礼。
“既是我儿同出生死的兄弟,不必拘礼,快来请坐。”长孙氏也是热情相待。
一番寒暄叙旧之后,饭菜也已准备妥当,几人便落座开席。伯文解开随身的包囊,取出两个酒坛来,说道:“我与三郎是生死兄弟,同在沙场,互望项背。这一路赶来也没什么好带,昨日驿馆之中见有产自家乡的桂花酿甚是解口,便捎了两坛,只当是今日唐突来闯叔母家宴,权作赔礼之用。”
“兄太客气了!”独孤很是感动地说,“自打军中一别,颇多变故,也不知你伤愈如何?”长孙氏一听,也在一旁关切地询问着伯文境况。
伯文谢过长孙氏,又对独孤说:“伤得其实无大碍,你走后不久便已痊愈,后来还跟着王将军一道往剑南一带寻敌征讨。”
“我也常听军报至此。剑南之地可是当时石堡城下吐蕃援军的驻地?”独孤问说。
“正是。前些年叫吐蕃人夺了去,如今又重回我手,陇右、剑南连成一片,其间还归附了不少南羌的兵马。只是……”伯文说到这,忽然又转了语气。
“只是什么?”独孤问。
“还记得你们建在青海湖湖心山上的应龙城吗?”伯文说着皱起了眉头,“咱们守城的兵太少,只留了三百人,入冬后湖面冰封,吐蕃人又来了三千精骑,被一锅端了去。为这事,翰帅光了好几天的火,还把河西节度使给告了。”
“河西?”独孤听不明白,问:“你是说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将军?”
“对。吐蕃围城时,我大军正在剑南,无力长途救援。情急之下,翰帅派人去凉州武威城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将军处求援,不料却吃了闭门羹。可惜那三百守军里头有不少都曾与我同伍,如今都不在了。”伯文叙说地很是气愤,频频举杯痛饮。独孤听了也不知如何接话,只能默默地陪着喝酒。待到酒毕退席,长孙氏叫细娘伺候着休息去了。独孤见时辰已不早,伯文也有了几分醉意,便没让他独自再去客栈投宿,吩咐阿兴直接在自己的房中加一张卧榻,与他同室而寝。
半夜里,门外街巷上传来阵阵贺岁炮竹声,待稍稍停歇后独孤才酒意上头,睡眼朦胧起来。过了一阵,恍惚间突然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睁眼一瞧原来是伯文在身旁叫他,于是起身点亮了房中的烛台,与他对坐在榻边。
“你一走便没了音讯,竟是有何变故?听说已在翰帅府中任了新职?”伯文开口便问。
独孤见他脸上依旧泛着酒晕,但意识却已清醒,突然被这么一问反倒尴尬起来,答道:“前番丧报误传至家中,家母几乎病倒,而后不愿再令往军中前线,于是只能留在京城。”
“罢了罢了,”伯文听了低头挥挥手说,“你我虽生死兄弟相称,若仍不肯与我明言,我还是就此告辞便是。”
“兄这是何故?”独孤急问道,“你以为我有隐瞒你什么吗?”
“既无隐瞒,为何我从不知你与他杨家竟有如此关系?”伯文脱口逼问道。
独孤一听又是“杨家”,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为何一旦跟杨家扯上关系,就会引得莫名的不安来?前次与贾幼邻是如此,眼前的范伯文又是如此。
独孤想了想,正色回答道:“伯文兄当时劝我处乱世,投笔从戎以谋功名,我便颇以为然,实则从军之途确实亦有私心在内。我与京中韦府二小姐千金私许终身,苦无明媒正娶之道,幸而千金与那杨太真熟识,许愿若获军功,便可得杨太真做媒,求圣旨赐婚于我二人。返京之后,我也确实得了杨家的惠利,入得翰帅府中领个文职至今。即便如此,赐婚一事如今看来多半也是妄生之念,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至于与他杨家,确实并无再多的瓜葛。”
伯文耐心地听独孤讲完,神色慢慢放缓了说道:“难得你是个文武全才,却又如此一往情深,难怪被别人盯上,多作利用。”
“利用?”独孤疑问道,“你是说杨家人利用我?”
“还会有别人?”
“其实我早也有想到过,只是想不明我人微言轻的,有何利用之处?”
“若几个月前你告诉我这些,我也想不明白他们用你作甚。不过现在我大概清楚了。”
“愚弟请兄直言。”独孤恭敬地揖手说道。
伯文起身坐到了独孤一边,从头说起来:“应该就是从你回京那时起,我便发现经常有杨员外手下的人来见翰帅,一开始还遮遮掩掩,后来再送来的珍玩宝物已是摆在明处。这次为了在翰帅新攻下的剑南道重设节度府,杨氏还亲自跑了一趟打点,同行的另一人名叫鲜于仲通,正是当年举荐杨氏进宫面圣之人,如今杨氏投桃报李,估计过了年,那鲜于仲通便会走马上任剑南节度使。”伯文停了停,又问:“你可是刚接到了翰帅的调令要往阿布思部?”
“正是。”
“这调令的用人之荐正是出自杨氏,翰帅也一拍即合。石堡城立功之后,阿布思领着朔方节度副使,便一直与正使张齐丘过不去,如今又打上了河西节度使的主意。杨氏深知现河西节度使安思顺与翰帅素来不睦,想要借阿布思之手替翰帅将安思顺除掉,故而荐你成此行。且不说安思顺一直以来都是朝廷镇边的大将,手下将领甚广,渊源极深,岂是轻易就能被扳倒的?阿布思又是虎视眈眈,一直都与官军貌合神离,之前还有过私通吐蕃的斑斑劣迹,就算与翰帅联合也是冲着节度使之名而来,不达目的随时都会翻脸。因为攸关几方切身利益,故而此一行必然十分凶险,我此次连夜赶来,就是想尽快告诉你内情,或可避些灾祸。”伯文一番言语分析得恳切,独孤也是听得明白。
沉吟了许久,独孤终于开口说道:“伯文兄此来如同救我于水火!”再番谢过之后,独孤问道:“兄此次出营可有托辞?”
“我只说是告假省亲会友几日。”
“既如此,兄且自回营,愚弟随后即往鄯州城觐见翰帅。”
“这么说,你执意要去?”
“当然。不过多亏兄来提醒,我心中有数,自会权益行事。”
伯文深深叹了口气,知道多劝无益,只道是愿随同左右共往。独孤不愿其一同赴险,只身赶赴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