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仲武骑马执鞭在前引路,独孤则忍着伤口的裂痛缓缓地跟在后头,眼前仲武的背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恍惚间像是又看见了大哥伯文的身影。
独孤太累了,自从赶去洛阳护送母亲从战乱中逃离,到返途中在雍县助剿叛军,再到回京后赶上潼关出征……连日的奔波疲乏已将他的精力拖到了极限,若不是得到要与千金完婚这一粒强心丸,他早已累垮在地。
可此时臂上的伤口提醒着他,眼下的长安恐怕还有一场更大的危险正在酝酿。老圣人无心朝政,按捺许久的太子一党与仍然掌权的杨氏一族迟早会有一场拼杀,各地藩镇也各怀鬼胎,左右借势。
藩镇中要数安禄山与哥舒翰是其中比较成功的,如今安禄山已经凶相毕露席卷而来,哥舒翰手执天下兵马大权,虽口口声声尽忠护国,却在这当口上还不忘翦除异己。
想当初怀揣着懵懂的抱负来到长安的独孤继,曾经也为了自己的心之所属义无反顾,出塞外、闯漠北,披甲胄、附权贵……在他心中最初的情义与信念早已被这无数股洪流冲得七零八落,偏离了方向。
每次在他不知身在何方,去往何处的时候,总能因为浮想起千金常穿的那一抹纯净无暇又悠然自得的白纱而心有所落,他以为这也许能称之为归宿吧,一个他甘愿竭尽全力的理由,不论归之为情爱,亦或是知许,他都无比迷恋那种像得到了所有的安详感,哪怕有一天自己已经老朽得迈不开步子,睁不开眼……
一记洪亮的吆喝声,把伏在马背上昏睡许久的独孤唤醒了过来,他睁眼一瞧,竟已身处西市栖凤楼前。仲武迅捷地跳下马背,将独孤搀扶着坐到店内一旁,便叫蒲术古去打听其妹的下落。半盏茶的功夫,只见蒲术古哭丧着脸回来,说妹妹珠赤昨晚已被人连夜从栖凤楼带走了,来人手执大内金牌,楼鸨和小酒保们谁都没敢打听。
“咎由自取!早知今日你何必要下那杀手?如今反倒还求我大哥救你?”仲武痛喝着,任那蒲术古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着救他妹妹一命。独孤看着心头发烫,不知是为伤痛还是出卖,咬着牙关将蒲术古扶起说道:“你可认得去广平郡王府的路?”
仲武一听急道:“大哥,你该不会真要为这小人去犯险?”
“我行得端、坐得正,他贵为皇孙,既不怕他背后冷箭,光天化日之下,又何惧他真敢胡来不成?”独孤凛然道。
蒲术古感激万分,他知道无论如何,只要独孤肯去,必定还有一线希望,于是爽快地带路在前。
直至郡王府门前,报明来意后,三人一同被带进了府堂前院,周边又围上来一众甲士,看起来丝毫不带善意。
少顷,只见李俶头戴金冠,脚踏虎头靴,着一身银色明光铠,腰间挂着一柄镶玉宝刀,大步迈出堂来。
独孤头一回如此当面与李俶相见,暗叹其年纪轻轻确实贵气满门,仪表不凡。尽管如此,他清楚自己此来之目的,顶着李俶凌人的气势用眼神直视回去。
这下却惹恼了站在李俶身后的府将,瞪圆了眼珠厉声喝道:“大胆!见了郡王殿下还不跪下!”
“见过郡王殿下。”独孤略一躬身抱拳,施以军礼道,虽因伤势脸色发白,但语气却丝毫不含糊,“末将福浅,还未曾有幸与殿下结识,此番贸然前来只是想澄清一些误会。末将愚钝,可是有何处得罪于郡王府却尚不自知?敢情殿下赐教!”
李俶颇有些意外,眼神中的盛气变得柔和许多。他瞧见独孤手臂上负了伤,又瞥见站在独孤身后的蒲术古偷偷抬眼瞄了一眼自己,满脸都是恐惧和焦虑。他并不答话,带着微笑又径自绕到站在另一侧的范仲武身旁,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感慨地赞叹道:“我唐军将士果然个个有以一当百之勇!难怪皇爷爷说潼关大军固若金汤!”
没等独孤反应,李俶走到独孤跟前,冲着他居然爽快地承认了:“没错!伤你的那个贼人正是我派去的,看来除了偷袭,根本无法奈你何。”
独孤方才一进王府就觉得不一般,满院子的甲士,一身戎装的李俶,身边还跟着一员府将,看来他和那些长在大内只懂赏花养鸟的皇子们确实不一样。“末将与殿下并无宿怨,为何要派人刺杀末将?”独孤放胆问道。
“因为你和我抢女人哪!”李俶丝毫没有迟虑地回答道,语气中带着呵斥。
独孤听了一惊,难道自己的猜测全是真的?他下意识地跪在地上,抬头看着这位捉摸不透的嫡皇孙,紧张却又要压着怒气,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俶像是读懂了他的眼神,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上前一把扶起独孤说道:“快起来吧!和你说着玩的。”他挥挥手示意一旁的甲士全部退下,转身笑着对独孤说:“那千金姑娘确实惹人喜爱,但如今皇爷爷都赐了婚了,我哪还敢和你抢啊!”
独孤如释重负,心中的担忧终于落了地,重又跪倒在地叩恩道:“末将谢郡王殿下成全!”
“你别急着谢恩呐。”李俶将独孤扶起来说,“早就听闻你在陇西军中的名声,我派人去刺杀你,也是想试试你到底有没有传说的那么厉害。我本意可没那么客气,若你真是个草包,恐怕此刻早已死在刀下了,还好并没有令我失望。”
这时一旁的蒲术古拽了拽独孤的衣袖,朝他看了一眼。独孤意识到此行来的目的还未达成,便问道:“还有一事求问殿下,不知蒲术古的妹妹珠赤可是在殿下府上?”
李俶神秘地笑了笑,说:“看来你还很讲义气嘛。这厮见钱眼开,替我找人刺杀你,你却还帮他来救人?”一句话说得蒲术古连忙倒在地上叩头请罪。
李俶挥挥手说道:“去把她带来吧。”不一会儿功夫,果然两个侍女带着珠赤从后院前来,蒲术古刚想上前,被李俶喝止道:“慢着!想要带人走,今天得给本王亲眼亮亮功夫,能赢了我再说。”说着他将刀鞘提到了胸前。
哪知他身后那员府将先跳了出来,用极傲慢的语气说道:“殿下且慢!何劳殿下出手,让小将先同他比划比划。”这员府将名叫董秀,早年因长得身长力壮中过武举,而后却湮没于军营行伍,不想时来运转,在一年田猎时被随狩的广平郡王挑中进了王府。
独孤见董秀来势汹汹,不禁面露难色,心想这嫡皇孙是起了玩心还是有意刁难,真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不料倒是范仲武跨上前来说:“启禀殿下,我独孤大哥有伤在身,倘若真要输了岂不也是胜之不武?莫不如让我先来试试。”
“言之有理。”李俶兴致上来了,点头同意道。
独孤急忙说:“殿下说的,只是亮亮功夫,点到即止。”
话音刚落,还没等几人挪步,那董秀的横刀已经带着啸声迎面劈来。看得出来,此人气力过人,招招皆有千斤重,独孤闪到一旁,眼看着仲武匆忙应接,惊险避闪,手心着实为他捏把汗。好在这小子这几年确实下过苦功,身手大有长进,虽还没来得及还手,却看得出他接招并无慌乱,只是在力量和气势处下风时暂避锋芒。
几十个回合下来,那董秀已露出疲态,刀锋所向明显慢了下来。可要命的是,独孤三人进王府时都被卸了随身兵器,眼下仲武是赤手空拳面对着一柄两尺横刀,除了躲闪回避,根本近不了身主动攻击。
可能是一上来扑得太狠,董秀在原地稍稍匀了两口气,这一停却被仲武看到了机会,后脚一蹬凭空跃起,以迅雷之势飞起一脚将董秀手中的横刀踹落在地,顺势又向前一扑,整个人压在了他肩上,一把将其掀翻在地,回过身捡起地上的横刀,反手便将刀头抵住了董秀的脖梗,令其再不敢动弹。
“好!”一旁观战的李俶不禁拍手称快,“身手果然不凡。”
仲武被夸得正高兴,收回刀来骄傲地昂着下巴,不料却见董秀手中正攥着一卷书笺,看上去顿时觉得眼熟,再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衣襟不知何时已被撕漏一个口子。“你……”仲武瞬间变得异常紧张,“快把东西还我!”他嘴里喊着上前就要去抢。听一声令下,几名甲士一拥而上将仲武制伏在地,董秀展开书笺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独孤在一旁也很是惊讶,不知何处突然冒出一封信来,刚想开口申辩,董秀却先开了口:“启禀殿下,方才进府门前,这厮为避搜身,将此密信从竹筒中取出藏于贴身,却不料被门吏看了去,已报禀末将,原来果真是一封密信!”说着他将书笺递了上去。
只见李俶边看边深锁着眉头,沉默片刻后勃然变色,一挥手道:“大胆逆贼!竟敢妄图与我朝中重臣同谋叛逆!来人,押下去交京兆府严加审问!”
同谋叛逆?一脸错愕的独孤看着仲武跪在地上仍一声不吭,之前他说奉命进京调查,却并未提及还有密信之事。他不相信仲武会投敌,急忙上前开脱道:“请殿下明察,末将与仲武兄弟乃故交,深知其为人,谋逆之罪断无可能!”
“还敢狡辩!将他一同拿下!”董秀冲甲士发号施令道。
“慢着!”一众甲士刚想围上来,却被李俶制止。他拿起密信来又看了一遍,扭头转向仲武问道:“方才你可说你是哥舒翰的亲兵?”
仲武抬起头来两眼直视着李俶,突然大声笑道:“事已至此,还有何需要隐瞒的?此番孤身进京正是奉了翰帅亲令,为盗取这封安禄山的密信而来。本已得手回程,却于途中偶然救下了我独孤大哥,这才随其一道折返回京,若非如此,此信早已送到翰帅手中,安思顺那狗贼没有几天时日了!”
听到这,独孤完全明白了。只见董秀凑到李俶身后耳语了几句,他听完神色缓和下来,一挥手示意甲士们统统退下。
“事关朝廷重臣,此事非同小可。”李俶正色说道,“既然这封密信落到了本王手里,自然会有个说法。”说完李俶让人将独孤、仲武连同蒲术古和妹妹珠赤一起带到客厢房休息,还派了甲士在门外看守,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放他们走了。李俶自己则和董秀二人回到书房密议。
“你刚才是说前几日安思顺府上确曾报过失窃?”李俶思索着问道。
“禀殿下,正是。”董秀边给他倒着茶边回道,“京兆府上的录事参军原是末将同门师兄,前几日一道喝酒时他便提起过。”
“后来京兆府破案了么?”李俶追问下去。
“说来奇怪,不出半日,安尚书府上又去了人说东西找到了,就撤了案。”
李俶听了点点头,沉吟片刻,忽而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你交代下去,晚上弄几道像样的下酒菜,单请那位独孤都尉来赴宴。”李俶如此吩咐道。董秀听命刚要去,又被他叫了回来,只听他用一种接近冰冷的口吻说:“今天的事走不得半点风声,除了厢房里那四个,其余在场的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董秀听了心头一惊,手中的茶壶险些翻落在地。“殿下,有这必要么,他们很多都跟随末将多年,不会……”
“不会什么!”李俶拍案横眉道,“越是身边的人,越应该加倍小心。难道你认为不是么?”
“是,是。末将这就去办。”董秀听出来这话还捎带着自己,只好连声答应着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