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俶在王府东书楼上为独孤单设一宴,下人们都被屏得远远的,只剩董秀一旁侍候,显得格外隐秘。
独孤刚一落座便注意到,酒是李俶专门着人备下的陈年花雕,据说来自太子府上有名的书家徐季海。
独孤听闻过此人行楷的盛名,越州人士,早年即有进士出身,可惜当时已是开元末年,未能入得李林甫之流吏治派的法眼,错过了入仕时机,只得寄身于太子门下。李俶如此良苦用心,打听来独孤的出身,还特意备下家乡酒招待,几巡下来终于道出苦心,请独孤只身赴宴,看中的正是他的胆识和在军中的资历。
面对这不期而来的赏识,独孤多少有些局促,毕竟眼前这位风华正茂的嫡皇孙,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坐上至高无上的宝座,要说心里头没有半点期许那是假的。在李俶的殷勤敬酒之下,独孤竭力奉陪,但无奈不胜酒力。
趁着酒兴,李俶直言不讳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安、史两贼谋逆之心久矣,此番起兵后,兵锋所及诸州郡望风而降,绝非偶然。更何况安禄山拿下东都洛阳之后便有意经略江淮,这是要彻底断了我李家的命脉,灭我大唐!”
已有些血气上头的独孤未假思索地反问道:“这还用说?殿下难不成以为安禄山是来谈条件的?”
董秀听他这语气很是不爽,瞪了他一眼,可独孤并未注意到,反而站起身来趁着酒气继续说道:“朝里朝外早有忠言,安贼必反!无奈天听闭塞,数十年来持此论者皆不得善终,可悲可叹哉!”
“放肆!”董秀忍不住上前喝斥道。
李俶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又端起杯子来:“依你之见,他安思顺也曾上表过安禄山早有反相,却为何又会与其暗通款曲?”
独孤摇摇头笑道:“此人惯做骑墙派,不用刻意构陷,早晚也会露出马脚。”
“哦?构陷?”李俶佯作惊讶道,“这么说你也认为那封密信是伪造的?”
独孤突然清醒一点,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急忙补救说:“反正他已被夺了兵权,朔方是再也回不去了,安禄山更不会念他的好。如今翰帅大军守在潼关阵前,陛下只须一道赐死令便能稳定军心,确保潼关万无一失,所以这封密信真假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李俶听了暗自赞许,晨间在父亲太子府上听得朔方军密报,被所谓夺情起复的郭子仪被任暂代朔方节度使,赴任不久,便将安思顺原各蕃将部属尽皆调换成了自己的亲信,且急不可待地率部兵出井陉关,与李光弼的太原军一道在河北与叛军史思明部正打得火热。
而哥舒翰与安思顺、安禄山向来不睦的关系朝廷上下无人不知,眼下潼关大军是朝廷唯一的希望,即便哥舒翰不用通敌密信这么明显的借口,只须暗示一下圣人,也能轻易取掉安思顺的性命。独孤的分析丝毫不差。
“算起来,有快两个月没有新的战报了,也不知潼关前线战事如何?”李俶说着站起身,从窗边向远处望去。
东书楼的位置基底高抬,视野能望及不远处的兴庆宫城楼,城下一片眩晕斑斓的霓灯之下,人影攒动,虽听不到很明显的声响,但可以想见东夜市一如往常的热闹喧嚣。
长安城的人们似乎还是丝毫没有战火将至的意识,确有不少从东都洛阳避难而来的亲戚朋友提到过叛军压境的摄人心魄,但来得了京城的还多是富庶人家,在叛军进城前早就避离战火,哪里亲眼见到过那铁蹄溅血,哀鸿遍地的惨绝景象。
这景象独孤是亲眼目睹过的,一路回到长安,眼前的平和让他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之感,说不清哪里不对劲,但此刻借着微颤的烛影,从李俶远眺的眼神中,他幡然意识道,这眼神似曾相识,那一日在自家门前遇见从河东赶回长安的贾幼邻时,他的眼神中也带着同样的不解和忧虑。
“那哥舒翰真的就为了一颗人头,置东都百姓于不顾吗?那可是我大唐的半壁江山哪!”李俶猛然转过身来说。前后两问,独孤听得出来,这是在质疑哥舒翰恃功要挟,以铲除异己为条件,固守潼关而不思东进讨贼。
他咬咬牙也站起身来,开口道:“殿下,末将不才,斗胆也为前线将士进言几句。潼关地处险要,背靠南塬,面朝黄河,自古都是易守难攻的关隘。翰帅就险屯兵,坚守不出,也是循兵家常理,任他再来十万贼军也无何惧。”
李俶双眼放光,盯着独孤字字听得仔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如今河东之地尽失,潼关乃是贼军入关中的唯一咽喉要塞,轻易不得冒进。”独孤挥舞着手势比量着往下说,“末将绝非为自家主帅辩辞,不是不能出关讨贼,只是时机未到。”
李俶分明是听了进去,追问道:“那何时才算时机已到?”
独孤抬手一指北方:“朔方军。那是我官军的另一股精锐,若是能东进太行山,兵出井陉关,横扫河北叛军后方,就能断其归路,动其军心。末将在潼关时,听被俘虏的叛军将官说到,安禄山虽已在洛阳称帝,但他自己和一众将领的家眷亲属乃至所有家底仍还在范阳府,并没有迁往洛阳的打算,若朔方军能与河北诸郡义军连成一片,一鼓作气趁势直捣安贼老巢范阳,他安禄山必定弃洛阳而北撤,那时再由潼关出兵一路掩杀,则东都指日便可光复,安贼必败无疑!”
李俶听得此处,分明已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可他并没有接话,默默地转向窗外沉吟着。“信你拿回去吧。”这一次他没有回身,而是冲一旁的董秀使了个眼色。董秀会意后,便掏出那封密信放到了桌上。
独孤尚在诧异,只听李俶悠悠地说道:“明日我会让董将军随同那位范校尉一道启程回潼关复命,一来确保这信不至于旁落,二来就管他哥舒翰大帅要了你这个人罢了。等你完婚之后,就到我府上来吧,再回去冲锋陷阵太危险了。”
独孤怕是自己没听清楚,站在原地没敢动弹,等到董秀用眼色提醒他,他才终于上前跪谢道:“末将叩谢殿下恩典!”脑门触地的瞬间,他像是看到了眼前一线亮光闪过,不知是兴奋之情还是花雕酒作用下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