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司机等那群国土资源监察队的人处理完了,这才发动汽车,开了五六分钟,到了亲营山山脚下又停车了,这又是一个半路经停的载客点。
好几个穿着背心的军人围着一个人说话,摩肩擦背。内中一个军人向中巴司机招手示意,中巴司机看着是军人,也不敢按喇叭催,只能等着。
有个军人跑到车窗处给中巴司机递了根烟。
最后,这几个军人好不热闹把那个人送上的车子。
东山县虽然是个小岛,却是海防重地。早在明末,郑成功就在这里练兵,最终收复了台湾。
1953年,国民党曾经想以这个小岛作为跳板,反攻大陆,也就是所谓的国共最后一战。
这场战争对于这个小岛的最大影响,就是至今这里每年例行大规模演习,而且军人也深受尊崇。
2010年的今天,在这样的和平年代全国各地的支前部门都几乎裁撤了,唯独东山岛还一直保留着。
王威之前看得见那人的背影,也和军人一样理着平头,觉得该是个熟人。
等到那个人转过头,上了车来,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大热天气,一身笔挺的衬衫,竟是萧有光。
王威呆了呆。
萧有光上了车,朝着那些军人挥手,一边转过头了找位置。
中巴车是那么的小,两人的眼光一碰,萧有光也有点错愕,马上的,他的手举了起来,向王威打了个招呼。
王威忙把头转了过去,可是,在车窗玻璃上,萧有光的身影不疾不徐的向他这边走了过来。
两年不见,萧有光那张四四方方的脸拉长了,成了国字脸。
王威记得萧有光说过,他这个人到了那里,凭着这一张脸,怎么也是个使唤人的命。
现在,萧有光再戴上这副眼镜,气质儒雅,人群中越发显眼。
王威记得,小时候的萧有光和他在操场打篮球的时候,最爱笑话那些个戴着眼镜做运动的人,没想到他会有见到萧有光戴上眼镜一天,差不多算是白日见鬼了。
对手出现了,走过来,靠近了,躲毕竟不管用。
王威仔细了萧有光攀着中巴车顶横杠过来的那只手,手指修长白皙,看不出他是吃了十年牢饭的人。
马上,王威嘲讽起自己,眼前的这个家伙是个准备斩断自己十根手指的人,亏自己还去注意他的手。
萧有光的手掌在王威面前的车背上拍了几下,说,这里遇见?想不到啊。
王威嗓子生涩地应了一句,最近还好?
你说呢?
萧有光在王威面前的空座上坐了下来,说,你知道么?我打听了不少人,好家伙,居然没人知道你现在干什么?
我失业很久了。
我还打电话到你家里,你母亲也说你老不着家,我最初还以为你去外面混世界了。你身边这位是你老婆吧?
萧有光这话却是对已经睁开眼的品珍说的,品珍的眼睛在王威的脸上转了一圈,好象在问,我怎么没见过你这个朋友?
品珍到底没吱声。
王威想否认,又怕品珍不明白他保护她的心意,于是从车座上站了起来。
品珍张口说话了,不疾不徐的问,你哪位?王威的朋友啊。
萧有光扫了一眼品珍身上衣着和手上拎的名牌包,说,你们小日子过的不错吗?出息了,当大老板了。
王威松了口气,他不想连累品珍,口中说,我的网吧早关了,再之后没做过任何生意了,我就不是个做生意的料。
萧有光并不转过头,笑着说,人活着,事情都是得经过了,才明白。
你以前从没有这么齐整过。
你倒是没变。
品珍听着两人一问一答,口气不善,她不知缘故,也就不想介入这她以为的无聊的男人间的恩怨,她继续闭上眼睛假寐,可是耳朵却完全竖立了起来。
萧有光掏了一包烟出来,小黄熊,王威记得这烟的价格一包也得三十几块钱。
萧有光慢条斯理地拉了烟盒上的金线,打出一根烟,问,抽么?
王威接了,他看见萧有光把烟盒收到口袋里,问,你不抽。
我戒了。
这时候车子到了探石村口,再往前两三里,就回到了县城了。
这一站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上车的人中有好几个农民,一律双肩挑了两个箩筐的土特产上来。因此中巴停的稍微久了一点,中巴司机不时指挥其他人让出过道的位置。
王威站了起来,拍了拍萧有光的肩膀,说,要不,我们下车走走,好好聊聊。
也好。
萧有光走在前头。
王威临下了车,摇醒了品珍,说,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和我朋友有点事。
品珍睁开了眼睛,想叫住他,又闭上嘴,再把眼睛闭上。
而或者品珍一直是睡着的,并没有睁开过眼睛。
王威在跨出车门的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自己对范英珠的奇特感情——嫉妒。
是了,嫉妒。
他嫉妒昨晚沙滩上的沙子,沙滩上的每一颗沙子,任何一颗沙子,因了她坐在其上。
他嫉妒酒席上每个和她嘴唇有关的杯子、每双筷子,不,每根筷子。
他和她为什么是那么的远,为什么只能那么客观的看待她,遥远而冷静的看着她。
只是,现在,这样的念头让他发疯发狂,热情激发了他的所剩无几的勇气,在他心里开了口子,逼走了他面对萧有光本该有的怯懦。
他甚至把手掌高高的举到了眼前,看,十根指头,萧有光有本事你一根根的剁了去。
当然,这一切,全然归于王威的想象。
他是那么心不在焉,从中巴车一下地面,他还险些让自己的的拖鞋拖倒了,身子摇晃了一下,多少显得狼狈。
萧有光笑了笑,流露出满意的表情,一种猎人对猎物的满意。
每个人总是从自己的想象出发,随意、随心之所欲定义这一世界的每一个表象。萧有光也不例外。
萧有光拍了拍王威的肩膀,说,你放心,今天我不会要你的手指的。我刚出来,一直想找个人说说话,却老是找不到,反而不如在牢房里头自在了。
王威回过神,苦笑,说,以前那个事,真是个误会。
然而,王威知道,他此前一二再的努力都白费,这一次的解释,也不过是增加一次徒劳罢了。
王威耳边听着萧有光不以为意的说,误会,是啊,什么又不是误会。人活着,世界就会给你一个误会。
去哪儿?
随便走走呗,自由是福,我在牢里呆了三千六百天了,表现好,减了不少刑。在牢里的每一天,我都在想,这是个误会。
王威心想,你说得的误会和我说的误会是两回事,然而他并不敢辩驳。
在萧有光面前,在多年前,王威不敢辩驳。在多年后的今天,依旧如此。
萧有光大笑了起来,说,你说我没变。老天爷照看着我啊,和我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我心里好不服气,慢慢,变得服气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当年的事情,我是有责任,但你不能完全怪我。王威软弱得说着,他想把话题引回来,引到正题上。
你很不服气,觉得我怎么能怪你,怪到你头上,你要喊,我是冤枉的。可是,你颠倒想一想,我要去怪谁呢?逃不过的,就是命。明白吗?这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