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萧有光一脸的不屑,说,你也配,我现在告诉你,你在东山还呆上十年,一年我会要你一根指头,十年的时间里,你有的是时间去逃,去避,去躲,我就是你的老天爷。
大光子,王威希望这一声称呼能让萧有光想起他们童年少年时代的友谊,说,你无须证明这个,从小你就比我强,强太多了。
萧有光摆了摆手,说,我在牢里面的每一天,想得都是这件事情,只是想不到,真出来见了你,你并不是很吃惊。你厉害了。
王威更吃惊了,看着萧有光话说的平滑,只是,无一句不是疯话。他努力搜寻自己以前认识的萧有光,那个在童年时代,在篮球场有着漂亮转身、来个远投的萧有光。
那时候,篮球都比他们的脑袋大,他们一起抢着一个球的时候,旁边看台上住在同一个教师家属大院的孩子们都在喊,不停地喊。
两个人都在紧张到手的球,他低着头,萧有光也低着头。
汗水从萧有光的脖子上冲了下来,牙齿硕大的象菜园子里头整齐的大白菜。
王威想,其实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萧有光。
这时候,他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可是又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说,我记得你以前好象不戴眼镜。
看,还是你了解我,现在的岛上,知道我过去的人不多了。萧有光把那副金边眼镜拿在手上,说,左眼视力良好,右眼,差一些,这个呢?也是拜你所赐啊。
萧有光就像是谈论别人而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样,告诉王威——
十年前,他刚刚从本地看守所转到漳州市监狱时,被牢里的老人欺负了。
有一晚,他梦里头被人蒙着被子,十几个拳头只望我的一个眼睛打,把他的眼角都打脱了。
还好,抢救的即时。
萧有光又老实承认,说,也不全怪你,我刚进去那会儿,性子烈,打人太狠。
萧有光三句话倒有两句说到“牢里,好象“牢里才是他的家,好象活了二三十年才明白“牢里”才是他该呆的地方。
萧有光说到这里,斜着眼睛看王威,就好象王威的眼睛也得承受十几个人的暴击似的。
这时候,萧有光帅气刚健的一张脸,在金丝眼镜的衬托下,说不出的乖僻暴戾。
凉,一股凉气从王威的脚跟脚底处上升到了胸口。
萧有光真的疯了。王威想。
南方夏天的中午,三四点的天气好的是那么的过分,青天如瓶,所有的云朵都为太阳让出一条道路来。
沥青铺就柏油路,每一点煤渣都尽了力的发着光。
而此一刻,王威的命运也在烈日下承受着暴晒。
一阵风从路两旁的树与树之间舞出来,打在王威的胸口上。
树和树的后面是用石头建起来的、一个拱桥连着一个拱桥、十几里无尽的引水渠道——向东渠。
王威当然并不知道,再过四年,也就是2014年,不仅仅是这向东渠,还有八尺门海堤也被拆除了。
原本的东山岛从半岛再次变回全岛。
难道他今天要死在这里了,王威这念头一起,想着,宿命归于前定,一时间眼前生机全灭,又觉得萧有光如此这般对待他,也是理所当然。
萧有光顺着王威的目光,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十年前,我未入狱之前,去了漳州南山寺的瞎子算过命。你去过那里吗?是个好地方。
没去过。王威心里马上明白这不过是萧有光谈话的手段,让听众从容听下去的手段。
无论此一刻王威无论回答的是什么,萧有光还是会把谈话继续下去,不会在这些无关的局部上做无谓的停留。
萧有光把眼镜取了下来,吹了吹气,说,瞎子说了,我前有牢狱之灾,后有血光之灾。说的真准啊。瞎子看世间,倒比我们明眼人清楚了。准吧。
是挺神的,神人。王威附和着萧有光,他只要和萧有光在一起,从来只能附和,明明自己天生就是无神论者,平常并不信怪力乱神。
萧有光嘿嘿冷笑,告诉王威,他出狱了之后,又去了南山寺,那个算命的瞎子不见了。
他百般打听,才知道这人算命赚了不少钱,现在在南山寺附近开了一家超市。
他进入那家超市之前,还想着怎么和这瞎子介绍自己,没想到一见了人,绝了。
这瞎子正老实不客气的给顾客找钱。
王威没听明白。萧有光当然也知道王威没听明白,告诉他,这瞎子从来就是装的,并不是真瞎子。
这瞎子告诉萧有光,他算命啊,也不过是几本书上看来的,信口胡说,只是慢慢的,南山寺人瞎子却多了十几个,竞争对手多了,不好干了。
于是,这瞎子不得不下山开起了超市。
萧有光当时人都傻了,在十年的牢狱光阴里头,他信了这瞎子,一遍遍的以为这真的就是他的命,也不挣扎了。
说到这里,萧有光大笑起来,对王威说,这就像一个孩子活了十八岁,成年了,父母却来告诉他真实身世来历,并非他们亲生而是收养赖的。这可真是一记晴天霹雳啊。
王威曾经在漳州市的旅行地图上用手指头摸索过萧有光口中的那个南山寺。
在那张地图上的南山寺的位置,有一个奇特的标识,是个小佛塔。
然而王威并没有去过南山寺,这时候,在王威的脑海中浮现的是这样的画面——
眼前萧有光穿着球衣、球鞋,一只手掌握住篮球,就出现在地图的佛塔之旁,出现在昨晚宫前村那个海边老人的杂货铺中。
萧有光和那个海边老人时而窃窃私语,时而破口相向。
这场景如此荒谬,不问可知在现实之中不可能有,可是,王威起了这样的念头,又以为了,这样的画面,是早在他有这个念头之前,就一直蛰伏在自己心中的某个角落。
被隐藏的东西如此令人着迷。
王威听着萧有光口中骂娘,用本地方言骂娘。
大多数人讲起本地的闽南方言这种南方最难听语言的时候,总是不期而然的带上一种聒噪、暗哑的音色。
而萧有光呢?
他显然是个例外了,即便他在骂人,声音也是那么悦耳,比十年前悦耳太多了,简直有着感染人打动人的魔力了。
十年的“牢里”生活,也许对萧有光来说,是个语言进修学院,使得萧有光再寻常不过的每句话,笼罩上了一层巨大的光与影。
王威顿了顿,问,大光子,你现在除了剁我的手指头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你好象并不害怕,你认为我是开玩笑?萧有光笑眯眯地说,他用手扯开了胸前的衣领,衣领里头,没有传说中黑老大必戴金色的项链,也没有一条肉色的伤疤。
王威想着,萧有光如果再扯下来一点,会不会有一副文身呢,还是没有。
十年前,他见过光溜溜的萧有光。
王威记得,当时萧有光在网吧里间和玫瑰做爱之后,毫无顾忌光溜溜的在他眼前经过。
那时候,王威不屑也不想观察萧有光的裸体,现在,却升起了好奇。
同样是男人,这个要致他于死地的男人的真实裸体是什么样的呢?
王威对萧有光承认,说,我当然害怕,我怎么会不害怕。我当然想说服你打消报复我的念头,可是你既然用了十年时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我从来不觉得你会听。
我听。
有用?
没用。
那不就结了。王威抬起手腕,摊开手掌,说,这手,我现在都觉得已经不是我的了,是你暂时寄放在我身上的债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