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跪下的剑客让你畏惧,还是举刀的懦夫让你臣服。
“随便,这一年来,我何曾真正自己做过主。”贾不伪敞着胸襟神色倦怠地倚着栏杆,抱在怀里的酒尊洒出琼浆,“我只想活着而已……”
今日是八月节,整个皇城纵横一百零八大道,一条泗水河托着花灯蜿蜒横纵南北,十里城郭下却在今日有了那花灯一放三千里的气势。
这跪着的人从绒毯上站起来,莫不作声地把斗篷戴上,匆匆的离开这里。由于举城欢庆八月节,这临近泗水河岸的阁楼下,花车行人川流而过,带斗篷的家伙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贾不伪把酒尊随手丢到一旁,然后扒着栏杆艰难地爬起来,无神地四处张望。
月挂中天,举目望去,那漫布一城盛世灯火汇在一起如烟如纱,空气中弥漫着略显轻佻的合香味,耳中尽是那烟火声和百姓欢愉的哄闹声。他麻木打量着这些在圣辇之下的百姓,泗水河西岸从来都不是达官显贵所中意的地方,西岸这条街叫做广德街,寓意‘广被武德’,是新皇为了恶心贾王一支故意赐的名字。毕竟这和封疆大吏武德将军挂钩的青石大道,做的竟是那风尘生意。
他举头望向河对岸,那深宫外的直冲霄汉灯火辉煌的高楼,他叹了口气冲着阁楼下喊道,“备车,去凑凑热闹。”声音低沉,哪里看得出半点凑佳节热闹的意思。
成王败寇,古来之正理。
——
深宫高墙外,政务楼上的天子孙宗才饶有兴致地看着河中蜿蜒而过的画舫,小太监则在一旁细说着每一艘画舫的来历,直到一身穿仙鹤补子的官员走进政务楼,他才伸了伸手,示意小太监下去。
“亚父,何不陪着家眷过这佳节,怎么也有心思来这政务楼。”八月节的热闹氛围,连这御沟旁的政务楼都能感染到。
“陛下宵衣旰食,做臣子的也自当分忧。宗人府监视贾不伪已有半年,可依旧没有查出来贾不伪体内的符魂到底是什么。其间隐患之大,不得不忧啊。”
鸣竹开国至此不过一年多,与贾不伪被擒至此时间相差无几,而孙宗才却已是二世子,开国皇帝孙光启开国没几天,便着急进了祖庙成了那三尺长的灵位。想要带砺河山,必然要肃清异己,先是打压有实力与先皇争夺王位的贾王一脉,其遗孤贾不伪自然要作为质子抓到皇城,谁叫的边关重地还有那些听召不听宣的主,对他们而言,一张带有“贾”字的大旗甚至比皇城虎符还好用。
“朕要一统江山,便不能让这种人掣肘,哼,整日沉迷犬马声色,这贾不伪,皇城里这些南郡的小玩意,可有一半承他照顾。若不是担心姓贾的旧部抵触太大,朕早就把这贾不伪祭天了。”
被称为亚父的官员乃朝中右相,位极人臣不说,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与左相左定疆同为托孤重臣,共同肩负辅佐帝王大道的重任。
周衍警惕地打量了一下阁楼,确定没有闲杂后,他弯着腰压低声音,“陛下,老臣前几日着人调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哦?”孙宗才提振精神,周衍所说的事滋事甚大,稍有不慎都有可能影响到自己的帝位,“左相里通外敌的证据,被你找到了?”
周衍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正是,这几日在子夜频繁出入相府的人,正是贾千秋的义子,张踏岚。”
当初周衍提出左定疆有谋逆之嫌时,孙宗才曾甚是怀疑其间是否有误会,但周衍毕竟还有一重身份是太子洗马,是皇帝最亲敬的老师。而左定疆却曾经在贾千秋账下效过力,与孙宗才关系较为疏远。更兼前者文臣,后者武将,前者根正苗红,后者有侍敌背景。于是孙宗才授意周衍调查此事,没想到求锤得锤,当真找到了这让他为之胸闷的证据。
孙宗才清楚张踏岚是贾千秋的义子,也就是贾不伪义兄,“这么长的时间,这张踏岚除了和左定疆有过接触外,难道就没有去见这贾不伪吗?”
周衍面不改色,“并没有,从这几日的观察来看,张踏岚一直在暮鼓敲响入城,子夜进入城北的相府,晨钟敲响时再离开皇城,并不曾见他到过广德街。”
孙宗才深出一口气,“那亚父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理为最上。”
“当舍。”
孙宗才拍了拍政务楼的栏杆,囔囔声在这高处胜寒的政务楼格外清晰,“左定疆拥有符魂孙伯符,在父皇与诸位将军对抗五方妖族时屡立战功,朕文有你,武有他,你二人当如朕的左膀右臂,如何舍得。”
“陛下,当断则断呐。再说了,天下陈平,四海咸安,武将如同利刃,若不能为己用,将不利于江山稳定,只怕他与张踏岚会面,就是为了夺您的皇位啊。”
周衍无愧亚父一称呼,这句话刚好切中孙宗才的要害,皇位于他,可是半点差池也不能出的。
他狠下心,最后一次拍在栏杆上,“那就这么办吧,北城向来人迹罕至,调拨人马先将相府周围封锁,八月节后,务必办的干净利落。朕欲江山永固,不容有他人掣肘,左相也不行!”
周衍垂首,“诺!”
——
夜中,夜枭啼。
河岸上依旧有成簇的花灯顺着河流款款飘动,烟火的表演依旧是今晚的重头,到处都是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的嗤笑声,那些吟诗作赋的氏族公子朗声高歌,节日氛围异常浓郁。
周衍与那戴头蓬的人于泗水河上的一处青石小桥碰头,周衍此时已经脱掉了一品朝服,转而换上的是一绯色深衣,在这暂时取消掉宵禁的八月节皇城里,格外普通。
“张先生,那位已经同意我的提议了,明日动手,到时候还望您在相府配合我,尽力拖延住左相,贾不伪那里我会将监视力度降到最低,到时候还望贾不伪之死名正言顺。”
两人倚着石桥的围栏,周围嘈杂的声音将他们密谈很好的掩盖住。
“这您大可放心,我做事不会有任何意外。只是我很好奇,周大人为何愿意如此轻易的帮我。”
周衍面露和善地笑道,“因为贾不伪太过无能,而你足够聪明。更何况,你我是一类人,不甘居于人下。人生故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您觉得呢?”
张踏岚将斗篷的帽檐拉低了一些,“周大人开出了我想要的筹码,日后必当厚报。对了,左定疆的符魂是孙伯符,御雷境的他,足以一力开山了,望周大人做好万全的准备。”
周衍干笑了一声,“劳张先生挂念,周某谢过了。”
张踏岚点了点头,匆匆挤进熙攘的人群,消失在人海中,“江湖见。”
周衍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呵呵,江湖见。”
周衍有着自己的算计,至少,对张踏岚所说的话他只实说了一半。
——
皇城依旧在笙歌灯火的辉映之中,广德街热闹的大道上,贾不伪仰躺在奚车上,麻木地看着奚车顶的绒球,“都说我是纨绔,都说我是傻子,都看不起我,可是,我只是想活着而已。”
他枯瘦的臂膀无力地举起,徒手想握紧拳头,可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臂,眼角不争气滑下一滴泪水,“我若真的能离开皇城,我定不能让你们重蹈覆辙,死的人已经太多了,这盛世本该正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