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一夜之欢腾,终于在今日三更天宵禁锣声敲响,河岸、街道、坊楼等地的百姓意犹未尽回家,一场盛世的佳节落下帷幕。
一大早,除了府衙里的专人早起处理昨日百姓留下的杂物,街道上鲜有人马,而这老天爷偏偏又赏了一场凄神的秋雨。这就导致,整城的人在一夜的狂欢的困乏下,再加上的秋雨的湿冷,都掩紧门窗,闭户在卧榻上慵懒。
广德街的姑娘们都凭栏倚楼,听着秋雨打风铃,一声声地哀怨,别提多入诗了。
在“囚笼”里的贾不伪蓦然发现,监视自己的宗人府探子们一夜之间少了一半,感叹于张踏岚神通广大之余又隐隐有一丝忧虑,总觉的这平平表象之下有什么不利于这盛世的隐患。
他走出阁楼,来到宽阔湿漉的广德大街,难得体会到了一次这满城烟雨唯独我的高雅境界,河边绿意阑珊的垂柳下,偶尔能看见几个雅兴浓浓的白衣公子撑着油纸伞携佳丽在河岸吟诗作赋。贾不伪叹了口气,沿广德街特有的压檐式住房向北望,雾蒙蒙的雨气中,那城北高坡上,巨大府邸若隐若现。
左定疆年事已高,差一甲子便是五百年寿。这天地自有气韵,只要活到五百岁便可举霞飞升,享受无限年寿。昨日张踏岚的话让他耿耿于怀,他不禁自问,一切真的如他所言的那么顺利吗。
总之,既然自己毫无头绪,那就按照张踏岚的计划,自己配合着让这件事情顺利的进行下去,他一边想着一便向广德街的尽头走去。照例,负责广德街税务的李大人今日应该是在班的,毕竟除了负责琐碎的税务,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监视贾不伪。
轻轻叩响税务府的门前的虎兽衔环,可从府门内出来的并不是那配铜龟授印穿九品朝服的李大人,而是一个矮胖小厮。
“大人出去了,贾老板有何事?”
贾不伪一改忧愁,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过来问问,前几日我从东城徐记船厂购进的那艘画舫到了没,如果到了,今日我要试试这画舫吃水如何。”
小厮谄笑道,“一早就给您准备好了。”他弯着腰微微抬头望着贾不伪,这位爷的衣食住行一切开销可都是朝廷担负,出手阔绰不说,但凡是给他办事的小吏,少则都是一万金沙的赏钱,一万金沙什么概念,那可顶他这种门下循行的半月薪酬了。
果不其然,贾不伪掏出一沓金沙票递到他手上,“去藏春阁请几个姑娘,这下雨天,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陪我去去看看这下着雨的泗水河。机灵些,每个姑娘的见面钱给个十万金沙就行,剩下的都是你的。”
小厮看了看手里一沓金沙票,一张一万,这少说有一百张,自己起码也能捞得个十万金沙,这可顶他趴在文案上半年累死累活了。
“您且放心,即刻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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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宗才背手望着江中那一尾装饰华丽的画舫,画舫对开八扇门,彩旗林立如群蝶翻飞。两岸烟柳,微风细雨,本该诗情画意,谁知这乘船的是个让人生厌的废物。
“亚父,北城的事宜,可就全权交给你了。”
右相周衍陪在孙宗才身旁,“为陛下分忧,老臣定竭尽全力,肝脑涂地。”
“嗯,记住,左相能妥协配合最好,但如若不行,此事也一定不要闹得太大。”
周衍领命离开,留这小皇帝一人,在这高楼上品着秋雨中的皇城。
——
昨日是八月节,可今晚天色惨淡,连冰轮都不曾看到。北城左相府黑漆漆的一片,府门前那两尊记叙功绩的阀阅大柱上光秃秃的,连半盏灯都没有挑亮。
左相府独立在高坡之上,本就是偏僻去处,再加上先皇圣眷,考虑左定疆曾为三朝宰相,功高年事也高,便曾明示皇城各处,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随便接近左相府。
左相府今日夜不挑灯,百姓们虽觉得稀奇,但没人赶去一探究竟。再加上这连着一天的秋雨,兴许左相的人都早已熄灯入眠了。
可是,圣辇之下的百姓永远也猜不到,此时左相府内火爝大亮,府内家丁已悉数肃清,只剩下左相一人在苦苦支撑。然而府邸四周铺满了镇魂石,唤不出符魂,这老将如同困兽般被逼在墙角。
“左大人,老臣奉命来捉拿逆贼张踏岚,顺便请左相宫中一叙,老臣以名誉担保,朝廷会准备石室一间,保左相一甲子,护送左相飞升。”
左定疆左手拿着虎符,右手拄着虎头木杖,残躯剧烈地颤抖着,“奸贼误国,奸贼误国啊。若不是你屡进谗言,丹青塔的那位,早就一笔点死了瀛洋王,大凉山也不知也不至于今日这般危如累卵。”
周衍不以为意,“左相难道忘了,使功不如使过。姓白的在悬镜山的开山大典上拿的头筹才不足百年,他一个江湖门主,若让他再立大功,就不只是划地两万里那么简单了,你是武夫你不懂,姓白的可不是一个善茬。”
周衍更不是一个善茬,表面上他与张踏岚合作,暗地里则想办法掌握这个家伙的行踪,以便找准机会将他一起肃清。张踏岚有办法除掉贾不伪,并且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这样贾王独子贾不伪便去除了。于是只要他再设计除掉张踏岚,贾王一脉则再无主心骨,如何再与朝廷对抗?没了外忧,剩下的就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可是,奈何事与愿违,按约定张踏岚此刻应在相府才对,可相府翻了个底朝天,半点人影都不见。
狐疑的周衍盯着左定疆,可似乎对方猜出了他的意思,左定疆忽然上挑的嘴角,就像是在说,“很可惜,张踏岚已经跑了。”
心中大呼上当的周衍当即下令,“封锁四城门,要快!”
亲随立刻掏出一枚烟丸,此物掺有磷粉,白日可做定点标记,夜晚遇风即燃,能示警。颜色不同,表达的意思不同。红色烟丸,其意义便是关闭四方城门。
计划出现了纰漏,周衍疾声厉色,“左定疆,你疯了,你这是公然事敌,违抗圣令。”
“左某,只是凭心做事。”红色的灵力从他的体内涌出,飘然而上,其须发根根倒竖,双眸如火,喘息间热气奔腾。“左某一生窝囊,侍奉三朝我皆贪生怕死,与贾王共事更是舍不得这官职,处处掣肘于他。可是今日,左某想通了。诸位中,若有人活着出去,烦请那位给外面的勤王的诸侯带句话,左某,舍了!”
一声高喊如九霄龙吟,半块虎形銮玉在其手中被捏碎。他那斑白的须发,根根倒起,一股血红色的气流,缭绕在这位老将军身边。原本浑浊的双眸,现在竟化为两道飘动的火光。滚烫的热气,在他咆哮之时于口鼻奔腾而出。
“孙伯符,前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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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离城门关闭还有一刻钟。
在西城门,一个带着斗篷的家伙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离开了皇城。
卫兵骂骂咧咧关上城门,急着换岗的他们,在没有上峰特意指示的情况下,才没有心思去纠结一个出城的陌生人的身份。
而在南城门旁泗水河出城的水道,贾不伪穿上水靠,顺着泗水河尽头的出水口向外爬去,这里原本被玄铁栅栏牢牢封死,可此时的一根玄铁铁柱被取了下来,这使得贾不伪得以从泗水河逃出皇城。
趁着秋雨和天上无光,他爬上岸,并在岸边的水草从中摸索,果然,张踏岚在这里藏下了一个用水靠包住的包裹,里面有一套葛布青衣和一些干粮。按照张踏岚的计划,贾不伪应尽快赶往泸州城与张踏岚会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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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宗才曾无数次示意周衍,想要直接除掉贾不伪。可周衍则一再强调,天下士林之人可比疯狗要来得厉害,如果处理不当,新朝会被至于不义之地。当今天下时局放定,敌已知而友未明,此时如果借刀杀人,为上上之策。
贾不伪从一开始就在周衍的计划之中,他本以为张踏岚也是,没想到这家伙竟在最会跳脱到了计划之外,看着面前强行唤出符魂的左定疆,他涌出一股乏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