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凌烟阁又下了一场急雪,殿中大湖终于不辜负士林的四字品评——清、逸、幽、缪。湖中方圆亭傲立雪中,雪急而无风,湖旷而无浪,天地一素,方圆亭如天地之局上一枚落在偏僻的棋子。
黄曲阳和王玄微在亭中听雪手谈,讨论着一个月后悬镜道门开山。
“王玄微,孙宗才也才及冠不久,你就这么确定,他一定会去悬镜山?”
王玄微郑重落下黑子,“确定,悬镜山号称百年不开山,开则岁丰人和。这一百年来,多少人登山领那莲花令,却只能看到那悬于悬镜山之上的太虚山缥缈云中。孙宗才既然想带砺河山,自然要遵循古法,以天子之身份,登临悬镜,以求其王朝百年的气韵。”
黄曲阳那双小手在棋笥中摸索半晌,却摸出一枚白子,看样子是不小心装错,混入其中。他顺手把白子丢入湖中,泛起涟漪。
“算来,孙宗才可是你的徒孙啊,你那大弟子除了年龄大点,其它的,要比他这两个师弟出彩的多啊。”
黄曲阳和王玄微这二人到底多大了,没人能说道清楚,毕竟二人为人发现名动江湖之时,就已经是这长相。三百年前,大汉朝正值风雨飘摇,怀着雄心壮志的周衍寻遍大山大河,终于访得王玄微,三跪而拜入王玄微门下,**王心术及阴阳谋论,出师之后很快在天下崭露头角,为各路诸侯奉为上宾。只是后来这家伙名望愈加远播,以至于压过王玄微,成名之后的周衍并不曾回访恩施,以至于江湖传言师徒不和睦,士林中有一些想跻身仕途的不想得罪周衍,便对此师徒之事闭口不提,渐渐地,世人因循守旧,也就不再讲这段师徒情谊。
“孙宗才还是涉世未深呐,两个托孤重臣,他杀了史可法,却留下了司马懿。”
黄曲阳执棋大笑,“可他不是崇祯帝,也不是曹子桓,他是赵匡胤。”
“错了。”白子一落,吞下一大片黑子,“他是天可汗。”
“王玄微,你对他的评价倒是评价很高。那我问你,你的学生和我的徒弟,他又像古代哪位大能。”
王玄微摸了摸胡子,“不像,都不像。纵观古今,试问天地,他们还是第一人。”
——
十六剑出,剑剑藏杀机。
一柄无刃剑,搅动星河长夜。
两方人马各退千米,远远地仰观。
许蛮子拄着巨斧,咒骂道,“少主,老子带上这一万乞活,一阵冲杀,准能撕了这小杂种,干嘛还要韩先生出那么大的力啊。”
贾不伪属实为许伏原感到悲哀,身为将军,张口闭口悍匪行径,他拍了怕许伏原宽厚的肩膀,“你是蛮子,我是无赖,你我二人只怕这辈子都入不了那些酸儒的法眼。延淮和对面那小王八犊子都是四书五经磨出来的君子,他们君子打仗,我等小人插手,说不过去啊。”
许蛮子挠了挠头,“韩先生让老子来看什么龙田,什么龙战的,老子也不知啥意思。倒是他,一剑一剑的先打起来了。”
“那可不能让你懂什么意思,莽夫要是懂兵法,孙宗才这皇帝还当不当了。”
韩延淮以一柄无刃剑游身而斗魏敬识十六柄剑意春秋之剑,不过二人都较“矜持”,如儒士国手临潮对弈,虽暗伏杀机,但尽得风流,虽步步紧逼,但尚有全身而退之余地。不像贾不伪那般,整个一赌徒入赌坊,不喊个二五八万吐两口浓痰,都对不起这身段。
第十六剑是由阳转阴,青锋所到,那疾风自来。出九剑时已经能引来风气,但那毕竟是初春和风,最多也就是鼓帆扬波。可十六剑出,秋风不请自来,刺客都曾言‘秋风不自来,替我斩云垂’,秋风刚猛又见阴柔,薄如蝉翼而五孔不入。
贾不伪这边之所以退,就是因为这十六把剑卷起的风刃已有弥天之势,自古刀剑无眼,其中意道亦然。韩延淮以攻势见长,守势太差,可没有余力护住他人。
“剑道当有春秋,也当有夏冬。”两人斗了两刻钟,韩延淮七尺之躯六尺浸墨,做事必要和光同尘,“某当以盛夏,破你初秋。”
剑身在侧,流火席而上。所到之处石土龟裂,宛若炎君。
与贾不伪斗,已经舍力大半,此刻韩延淮又无意间来一车轮战,魏敬识拿剑的手微微颤动。可这小子也是个倔强的主儿,认准了自己所修的剑道要高过韩延淮,“师傅说了,剑道只有春秋!”
“但凡阴阳,必有两极。能有春秋,必有夏冬。某会证明,公输伐止是错的。”半臂袖袍燃上烈火,而这黑白道袍并不是凡物,经纬间穿插辟火之物,堪比火浣纱。他单臂使剑,豹行而前。
魏敬识以十六剑相对,秋风席其左右,道道如刀。
仅是火势已破十五剑。
一剑仲夏,无刃剑与第十六柄剑相对,占尽风流。
魏敬识被韩延淮震掉手中剑,恍然失色时,大喝道,“十七剑……”
可是,剑匣只是有铮铮剑鸣,却不见飞剑出匣。
“这一场,你输了。不过,某胜之不武,不会杀你。虽然纵使十八剑出,也胜不了我。若是不服,某愿悬镜开山时,与你赌命!”
魏敬识将剑收回剑匣,不甘地垂首,最终抱拳躬身,“这一次,是在下输了。悬镜山上,我会为我的剑道证明。”
韩延淮收起无刃剑,竟目送魏敬识离开。
在远处观摩的许伏原突然绷直身子,“他妈了个巴子,怎么能让他跑了呐?”
贾不伪忽难得的大度,“急什么?相信延淮,他放了魏敬识,自有他的道理。”
许伏原如二丈和尚,“不是你说的吗,杀了那小王八蛋,为思维将军报仇。”
贾不伪忽叹一口气,“你怎么就不懂呐,杀人贵在诛心。”他拍了拍许伏原的肩膀,向身后的车队走去,“带上你的人,把这群刺客都收了吧,你许伏原带兵来中原,不做点样子,回去不好交代。”
许伏原摸了摸脑袋,“什么意思?”
“你不想知道什么是龙战于野吗?明日士林,自有人把此事当为话谈。”
贾不伪留着许伏原自己在那想破脑袋,果然这蛮子不是喜欢动脑子的主,带队冲杀,只一炷香的功夫就将那四百刺客悉数斩杀。
贾不伪走到车队最前,看到那头上裹布的妇人,当即单膝跪地,“贾千秋旧部救驾来迟,望姚夫人赎罪。”一眼就认出这妇人是姚治才的大夫人,贾不伪这眼里是够毒的。
那妇人常听姚治才念道,这辈子和权势没什么太大交情,唯独有一至交贾千秋,有可托付性命的交情。妇人泪眼婆娑,想起这白发青年适才与许伏原的关系,大概猜出其身份不低,“贾王是您什么人?”
“荣幸,正是在下家父。”
——
这才几日,观江城南一战,就传遍士林。只可惜,此一战的主角并没有贾不伪,只提了许伏原、韩延淮以及魏敬识。虽有人抨击许伏原擅离国门,有违军令,但很快就有观点称许伏原与死去的将军曾是同袍,同侍贾王,他将那刺客杀戮殆尽而抚恤将军家属,足见其忠义。虽褒贬不一,但还是赞言居多。
其中,文坛中一位大祭酒在桃林品评,“贾王旧部公然与孙家为敌,天下掀起一角,只怕这诸侯伐战又将兴啊。”
这位大祭酒眼光毒辣,要么怎么开坛设学呐。只可惜,他并不知道贾不伪也搅了一棍子,必然会再加一句——贾王之子不输贾王,此一战,贵人东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