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之后，韩延淮一直站在山峦风中向东望。依依东望，王朝东部阔土山峦起伏，城郭在翠乡之中高卧，历代王朝之气韵，虽不一定为东方为最盛，但一定起于东方。
“延淮，有多久没回家了。”
不知何时，贾不伪这混账嘴里衔着一节冷杉的嫩枝走到了韩延淮身旁。韩延淮的父亲是寻文城的刺史，官职不大，却一直做着一个升官发财的春秋大梦。韩延淮自幼天赋异禀，三岁时无师自通三字经，可提笔品断文章，可拿剑耍的虎虎生威。四岁黄曲阳示意要收这孩子为徒，不过是想着他成童时再收入门下，可韩父实在是等不及，在当年便将韩延淮用到了远在域外的凌烟阁，想借此捷径让韩延淮跻身仕途。十二年来，也仅仅是韩延淮的姐姐来看过韩延淮几次，现在，韩延淮几乎快要忘了其父亲到底多老了，是否生了白发，是否还能认得出来。
“师兄，想家的能人称得上是剑客、能臣吗？”
贾不伪用袖子掸了掸一旁的青石，撩起深衣坐了上去，“十二年没回家，不想家才不正常呐。等下了山，就去寻文城看看，早就听说寻文城是酒国圣地，你若是能得这开山头筹，还愁你爹这个大刺史不弄点人夹道欢迎。”
韩延淮不苟言笑，回家吗，他倒不觉得仅仅是一个开山头筹就能让他那个急功近利的老爹由衷满意，以至于摆出阵仗欢迎。
“今天这北侧山道又来了不少小门小派的小丫头，虽说出身是差了点，但长得还行，跟师兄去看看，你爹不还想着让你早点报个孙子给他吗，择日不如撞日，他们可都在那坊门下面等着呐。”
坊门下是群英会集，但也是龙蛇混杂，悬镜山绝不禁止私斗，毕竟都说了验禾是生死斗，没看山前若是死了，只能怪你自己实力太差。毕竟，你连太虚山都进不去，何谈那拔头筹。每一次的开山之前，都是各门派解决私怨的好机会，这倒苦了那些小门小派，自己门派传教本就不易，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两个翘楚，这要是折在了未开山之前，不啻是巨大的打击。
距坊门极近一处石台，刚好拦住了贾不伪下去的路，几个将军之子聚在一起，正殴打几个小门派的弟子，这些门派多半都是他们各自州郡中的一方巨擘，他们父辈不好对这些门派弹压，这担子自然是要让这些自小习武的小官宦们来接。
被打的几个人中，有一个体质较弱的，已经被当场打死，另外几个也算够呛。还有一个小丫头，纨绔们虽然没有打她，但她吓得缩在一旁，脸色煞白，至少是有阴影了。
韩延淮看不惯，拿起剑想要冲上去，好在贾不伪拦住了他。贾不伪坐在青金石地面上，把嘴里的冷杉嫩枝吐在地上，“非亲非故，不要瞎去凑这热闹，你我可都在风口浪尖上呐。”
韩延淮不甘心地退了回来，“那怎么办，为君子之道，总不能看着他这几个人活活打死吧？”
贾不伪面色凝重，摇了摇头，“黄曲阳和王玄微教你的东西，只能让你成为一个和正人打交道的剑客。但这天底下正道早就凋零，多的是我这样的小人。我现在就教教你，怎么和小人打交道。”
贾不伪说完这句话，神情坦然，竟默不作声地看起戏来。那几个小门小派的门徒被打的凄惨哀嚎，可贾不伪依旧是无动于衷。终于，韩延淮忍不住，“人都快死了，不行，我得去救他。”
“等等。”贾不伪干咳一声，“再等一下。”
韩延淮皱着眉，他巴不得现在拔出求道剑，一剑斩了这些纨绔。可贾不伪一再阻拦，终于在这时，纨绔们终于停下拳头，这打了两炷香，挥拳都觉得累了。可当他们四散开来时，却发现被打的那几个人似乎并无大碍，其中一人甚至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贾世子好眼力啊。”
贾不伪笑了笑，“哈哈，过奖过奖，倒不如说诸位演了一场好戏。”
双方遥隔数十米，纨绔所在的地方又山石杂乱，临近悬崖，藏个人什么的太过容易了。果不其然，贾不伪话音刚落，山石背后就走出数个手持长刀短刃服装各异的青壮。那装死的人也从地上爬起来，一招诱敌不成，倒让他们有些乱了方寸。
“我就说嘛，天底下想杀我贾不伪的不可能止皇城里那几个，只可惜了，你们输在了同一招用了两次。三年前孙宗才那个王八蛋用过，难道他没和你们说吗？”
纨绔们面面相觑，在此之前，一个个可是胸有成竹，觉得此计必成，必杀贾不伪。可到头来呐，自己两炷香的辛苦，竟成了别人眼中的一场杂戏。几个人狼狈的离开了这里，坊门前，还有人等着他们回去交差呐。
韩延淮诧异地望着远去的众人，然后问道贾不伪，“师兄，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是佯装的呐？”
“北郡的民风自古剽悍，就算六岁孩提骂人都得带上对面长辈的称谓，可这几个，一个个跟念三字经似的，打人的时候你不骂上两句爷爷奶奶，气势上那得输人多少。一看就是照着事先排练好的，对着本念出来的，比那些说书的还生硬。”贾不伪拍了拍屁股，“走，去坊门那儿看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出的主意。”
韩延淮跟在贾不伪后面，他好学，学的是老庄老孟孔圣贤的君子道，学的是孙子韩信兵法谋略，学的是公孙大娘剑仙剑客的剑道，可从来没想过，行走江湖还要学这些勾心斗角的阴谋诡计。忽然想起王玄微收他为徒，四门学识只教了他一门——阳谋。
“延淮，江湖不止是打打杀杀，也不止有人情世故，他更多地的是老农锄地，老妇织衣，你要知道的东西，多半藏在这些你觉得理所当然事物里。可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要是真的有，我和许伏原现在就应该上雲阳宫，把脑袋割下来给那孙宗才。记住了，只学老头的阴阳谋论是不够的，这世上还有一门学问，叫下三滥。”
精通下三滥的贾不伪走在前头，韩延淮细细地琢么着贾不伪的每一句话，临行前黄曲阳交代过他，若真想在江湖闯出名堂，就学他黄曲阳的剑道就够了。要想在庙堂闯出名堂，那就得把王玄微的阳谋和黄曲阳的兵论学透彻。但若想在江湖庙堂都混出名堂，那就得参照着贾不伪，这小子混球是混球，但他是一本难得的活书，活出了自己门道的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