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荆棘丛生,杂草遍布,方圆三里之内皆无人烟,红日初升,却显得分外可怖,没有半点的新年气象。
员外散骑侍郎刘勔手下的军队刚刚从这里经过,这只军队只有五千人,却是山阳王刘休佑在南豫州的主力中竭尽全力才拨调出的兵力。
豫州刺史殷琰在几天前也竖起了反旗,靠着手下不到一万的兵力以及当地豪族杜叔宝等人的支持,殷琰的义军在短短几天之内便已经南下到了南豫州和南兖州交界处的莫邪山,若是再让他们进前一步,莫说是抵御北上的江州军了,就连建康城都要岌岌可危。
刘勔苦涩地嚼着口中的草根,靠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默默地看着不远处豫州军队的营帐。刘勔与殷琰曾有过一面之交,他完全不能相信连殷琰这样一个文弱书生都会举兵反叛,何况殷琰的家眷都还留在建康,这么匆匆忙忙地谋反,岂不是自取灭亡。
“殷豫州必是受人胁迫。”刘勔再次对自己的这个判断增添了几分信心,他这次直入虎穴的目的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只要说动殷琰投降,则山阳王的三万大军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南下江州,那自己便是立下了大功。即便劝降不成,至少这一行也能够探听到几分敌军的虚实,对于接下来在莫邪山的战事颇多益处。
丢下了手中的草梗,刘勔骑上了自己的坐骑“踏月”,直接便向殷琰所在的主帐而去。
“你是什么人?这里是我们将军的营帐,闲人不准靠近,再走近一步我便要动手了。”刘勔很快便被在瞭望塔上值守的守卫发觉,这位守卫还算好心,没有一箭便射过来,而是稍微提醒了一下刘勔。
刘勔微微笑了笑,高声道:“劳烦通报一声,就说你们刺史大人在建康的故人刘勔前来拜访,还请拨冗一见。”
那守卫伸出头来往下面仔细看了看,见刘勔只有一人一骑,心中的戒备便放下了几分,又看刘勔的衣着华贵,不像是骗子,随即便转身向塔下的其他士兵招呼了一声:“有人要拜见将军大人。”
塔下的士兵闻言便立即走到营帐大门前,对着刘勔道:“可有拜帖?”
刘勔策马走近了几步,便将早已备好的拜帖递给了那个士兵。
士兵退回营帐中,想来是前去通禀了。刘勔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便看见营门缓缓打开,两个骑马的将领迎了出来。
两人胯下的骏马并驾而行,左边那位长须飘飘的便是豫州刺史殷琰,至于另一位年轻许多的将领,刘勔却不认得。
“刘兄,许久不曾得见,今日寻到我军中,不知所为何事?”殷琰在离刘勔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便停下了马,远远地拱手道。
“在下此次前来自然是有大事相商,不过此地人多嘴杂,却是不太方便。”刘勔却不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开始劝降,是人都有几分羞耻之心,当众叫对方背叛旧主,即使有再好的口才,也不免落个王朗劝诸葛亮的下场。
殷琰稍一思量,便明白了刘勔的意思,正要请刘勔入内相商,他身旁的那个年轻将领却是直接跃马而出,朗声道:“刘侍郎何必再作虚言,我军早已得到了消息,尊驾领兵北上,欲阻挡我豫州义军,依我看来,这不过是螳臂当车之举,今日前来探听虚实,就更是愚昧之行。”
刘勔闻言正自愕然,那年轻将军却又开口道:“刘彧乃是无道逆贼,待晋安王大军压境,附逆之人,尽成齑粉,刘侍郎何不弃暗投明,早作打算。”
刘勔一时无言,自己是来劝降殷琰的,可没想到门还没进却先被个后辈小子给劝了一通,当下故作洒脱地一笑,转头向殷琰问道:“这位小将军少年英才,不知是哪家公子?”
殷琰面带不豫地答道:“这位便是右军参军杜叔宝,乃是寿阳杜家这一代的家主。”
刘勔见殷琰脸色不对,心中便知晓了几分。寿阳杜家是豫州当之无愧的第一豪门,豫州十之五六的军权以及财政都把控在杜家的手中,至于殷琰这个所谓的豫州刺史,刚刚到任还没有多久,最多不过是杜家手上的一个印章罢了,看来这次的叛乱多半也是杜家主导,殷琰果然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想到此处,刘勔不由心中暗喜,当即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交由豫州士兵传给了殷琰,信中自然是劝慰殷琰之语,虽不能将殷琰直接劝降,但只要能令豫州军上下离心,自己这一趟便不算白来了。送完了信刘勔便打算离去,只要有杜叔宝在,殷琰便没有投降的机会,那么再滞留在此便没有什么意义了,何况自己离开军中之前布置的计划不久便要开始,回到军中更能准确地把控。是以他拱了拱手便开口道:“今日得见故人,我心甚慰,来日之战各为其主,还请殷兄恕罪。就此别过,殷兄勿要送了。”
殷琰接过刘勔的信,直接便收入了袖中,随即见刘勔执意离去,也不多说什么,直接便向刘勔道了声珍重然后退回了营帐之中。至于杜叔宝则是在刘勔离去之后去了别的军营中,他一向热爱军旅,此次举兵倒有一多半是因为他个人的兴趣,余下才是为了忠心。
刘勔策马回到军中之时已是傍晚,如此费事实则是因为刘勔军一直在前进中。
刘勔前往殷琰军中之时,他手下的五千布卒便在不远处的山间小径中艰难前行,所为的便是直接绕过豫州军的营地,偷袭其后的粮道。
莫邪山的山势颇为险峻,豫州军便驻扎在此山的北麓。因为杜叔宝不断催促,所以豫州军的行军速度极快,以至于粮草辎重都落在了后面,根据斥候所传来的消息,昨日这批物资才刚刚开出马头郡。豫州军中余粮不多,敢于孤军深入者,便是靠着这批物资即将到来的消息,一旦粮草被劫,豫州的一万大军战力便会掉下去一大截,那时便是决战的时候了。
刘勔军已经在此地等待了许久,因为斥候言之凿凿,所以他们每人都只带了一日的干粮,但此刻天色将暗,豫州运粮的部队却还没有到来,许多士兵便不免有些沉不住气了。
所幸刘勔的到来为自己手下的士卒们打了一剂强心针,在刘勔不断升高的赏格诱惑下,这些士兵终于等了下去。
这一等,便又是两个时辰。直到月上中天,豫州的运粮军才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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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顺不喜欢这样的荒山野岭,尤其是如此的深夜,他本应该在寿阳城中和他新收的第五房小妾一起快活,而不是在这种地方吹冷风。
寂静的四野让他越发烦躁,狠命地抽了胯下的驽马一鞭,享受着那惨烈的嘶鸣,刘顺对着前面那些背着沉重的粮食艰难前行自己却饥肠辘辘的伙夫们大声斥责道:“偷什么懒,一个个都给我利索点,明天天明之前要是到不了刺史大人的大帐,你们就都去军法处领一百鞭子。”
伙夫们目中带火,却都是敢怒不敢言,刘顺则面带自得,他一直以来的不爽终于得到了发泄,以至于他开始思考是不是再找个借口把这群猪猡打上几鞭子。
这样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做,在他看来,弱者天生便应该被强者欺压。
不过,这一次他目中的凶光没能成为这些伙夫身上的累累伤痕。
在刘顺的马鞭高高举起的那个瞬间,前面的丛林中猛然响起了一声怒吼,随之而来的是无数的箭矢,以及憋了许久终于得以发泄的士兵们。
刘勔没有冲上去,他只是静静地在林中看着,看着手下的士兵们如同下山猛虎一般扑向毫无防备的豫州军,看着豫州的士兵们随着伙夫的奔逃而溃退,看着豫州一万大军赖以为生的军粮在被掠夺之后付之一炬。
这场战斗结束得实在太快,刘顺根本来不及表现出自己那万夫不当之勇就已经在乱军的裹挟之下退出了数里之远。
刘勔手下的将士们夺取了敌军的粮草之后兴奋得几乎要直接追着敌军向寿阳而去,不过刘勔却无比冷静地下令:“穷寇莫追。”
在他的组织下,漫山遍野散开的军队重新聚拢,缓缓向来处退去。
正因为刘勔的定计,杜叔宝带着自己的亲军赶来时见到的只有仍在燃烧着的粮草,以及严阵以待的刘勔军。
刘勔在突袭敌军粮道之后仍然能够全军而退,这莫邪山下的第一波交锋便这样以建康方面的完全胜利而告终。
燃烧了许久方才变成一地灰烬的莫邪山脚,留下的只有杜叔宝怨怒的长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