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极黑,刘子业独自一人站在船头,厚重的玄色皮裘压在他的肩头,自后背直垂到甲板,将他的身体整个包裹在其中。
自游水转道沐水,数日之间,郁州的船队已经逆流而上行过了数百里,今夜,他们就将按照原定计划,将在这附近弃船登陆,然后直接救援下邳战场。
薛安都已经用不到两万而且训练情况不一的士卒在下邳硬抗了刘休仁的五万精兵悍卒长达一个月的攻势,自景和元年的十二月,直打到今年的一月,下邳的百姓这一次的年关比起往年更加的难过,城中饥寒交迫而死者不知凡几。
城中如此,城外就更是已经成了一片人间地狱,刘休仁甚至为了报复下相和小沛两城的捣乱而将城中所有的百姓都搜刮了一通,稍有违抗,便加以屠戮,并且将所有的青壮年都赶上了攻城的战场去做炮灰,在这动辄便是万人级别的大战中,这些无辜的百姓就那么被肆意的残杀,甚至没能在战场的血海中激起一小朵的浪花。
郁州的这一千五百人中,面带忧色乃至惧色的不在少数,投身于下邳的战事,对他们而言,几乎无异于送死,若不是刘子业身上皇帝的名号还有一点微弱的效用,只怕抵达此地之前他便已经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但无论如何,下邳都已经近在眼前了。
郁州军在岸边排好了阵势,虽然不算极佳,却是数日以来不断训练才得到的成果。
“出发吧。”刘子业在郁州军列阵的时候便默默下了船,此刻已经坐上了一匹精挑细选出的良驹背上,因为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刚在船头俯视郁州军队时所见的画面,所以他的声音虽然嘹亮,却显得有些冰凉。
这一千五百人中,最后能够安然回到故乡的,又能有几人?
因为训练不足,所以郁州军行军的速度快不起来,刘子业也不太在意这点时间,索性便缓缓而行。
细小的雪花在郁州军列阵时便开始自空中洒下,他们每靠近下邳战场一步,雪花便又大上了一分,南方特有的湿冷之感透过郁州士兵身上那并不十分厚实的皮甲,直沁入他们的五脏六腑,连心中偶尔闪过的陷阵立功、封侯拜相的美梦似乎都被无情地冻成了冰疙瘩,带着一千五百颗鲜活的心脏一齐向无底深渊中的黑暗堕落而去。
整只郁州军都陷入了可怕的沉寂之中,一半是因为战前下达的命令,另一半却是因为战士们渐渐冰冷的心。
刘子业策马走在最前面,脑海中突然变闪过一个莫名的念头:若是让留在船中的江淹也来这里挨一下冻,不知又会是怎么样的情景?
刘子业眼角的余光早已看见了自己身侧士卒冻得紫红紫红的嘴唇,还有全军越发迟滞的行动,就连自己胯下的骏马,都不断地在一边颤抖着一边喷出一道一道的白气。
还是要向前走,无论怎样都要向前走。
刘子业逼视着远处的下邳城,裹在皮裘中的右手不由得抚上了腰间长剑的剑鞘,那丝丝深入骨髓的凉意不断述说着它对鲜血的渴望,由此引发的战斗欲望甚至让刘子业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还算是一个残疾人。
左手仍是那样僵硬着,一如从刘子业从桓颜所在的无名小岛上离开的的模样,不过若是不去仔细观察,刘子业倒也与常人无异。
除了不能挽弓射箭,也无法策马交战之外,刘子业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便,尤其是在得到了一匹久经沙场的老马之后,想要在马背上拿起武器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此刻的刘子业便是这样。
将自己腰间的长剑拔出,而将进退行止都交付于胯下的马,他无比冷静地向高处举起了自己的佩剑,这是战前定下的信号,意味着全军戒备。
此地已经无比接近下邳战场了。
隔着丛林草木,借着战场上燃烧着的火把的光亮,下邳战场的一切都摆在了郁州军的面前。
震耳的咆哮与嘶鸣自不必说,一路上郁州的每一个战士都已经听得腻了,唯一还有些新鲜感的便只有在那高大的城墙上如同蝼蚁一般攀爬、摔落、挣扎的攻城士兵,以及在城中同样如同蝼蚁一般奔跑、搬运、喘息的的守城士兵。尽管一眼看去,这一切都是一样的渺小。
刘子业的佩剑剑尖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遥遥地指向了交战的双方,但这优美的的动作将带来的却是绝不优美的杀戮,无论被杀的是敌人还是自己。
沉寂了许久的郁州军似乎已经连思考的能力都已经被冻结,他们脑海中剩下的只有看着那不远处的剑尖,当剑尖落下时便向剑尖所指之地冲杀的念头。
没有战场上常常听到的咆哮声,郁州军的行动仅仅是遵循着机械的命令,何况因为在寒冷中紧闭太久而黏连的双唇也没有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纷扬的雪花自他们的肩头和头顶洒落,他们的身体追随着冲最前面的刘子业,一如飞蛾扑火,直直地向数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冲去。
刘子业没有选择袭击敌营,因为无论是营帐中的敌军还是战场上的敌军,都远远不是郁州军这三瓜俩枣能对付得了的,与其袭营被发现而独斗敌军,还不如直接和城中的守军一起夹击敌人的攻城部队。
刘子业一直冲锋在前,虽然他没有什么高超的武艺,但在规模宏大的战场之上,真正被需要的只有一往无前的勇气,而刘子业正好不缺乏这一点。
当郁州军踏入战场时,攻城的军队还没有反应过来,夜色是最好的掩护,这些人多半还以为是下一波攻城的队伍到了,虽然心中疑惑,但却完全没有做好抵抗的准备。
两军越发接近,城下的军队中不觉间开始了骚乱,这次攻城部队的将领不是吕安国,而是一名叫作岳山的偏将。
此人的统帅能力显然不如他的前任,整只军队在碰到意外时并没有足够沉着的应对,而是就这么混乱了下去。
直到两军相接,郁州军的兵刃直接挥向了刘休仁军的攻城部队时,岳山的反击命令才姗姗来迟。
尽管如此,人数上的差距却依然是显著的,面对数十倍于自己的敌军,郁州的队伍就好像怒海狂涛中的一叶浮萍,却挣扎着不愿沉没。
郁州军在刘子业的带领下奋勇杀敌,就如同一束阳光,照亮了下邳城中守军阴郁的心灵,但却也像一束阳光一样不断在前行中消散。
真实的战场上不会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梦幻,有的只会是不断不断的牺牲。
虽然薛安都对城下的情况立刻便做出了判断,毫不迟疑地就将城墙上的守军压了下去,逼退攻城的敌军,然后直接便杀了出来,但一千五百人的郁州军此刻剩下的已经不足一半了。
鲜血染红了刘子业身上披着的皮裘,热血沸腾之下,他索性割断了胸口的系带,任这价值千金的皮裘掉落在满地血污之中,一次次被敌我双方践踏。
岳山一眼便看见了不断冲杀的刘子业,郁州军的疯狂与悍勇令他心惊肉跳,但只要除掉对方的主将,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刘子业也看见了驱马靠近的岳山,他的鼻子甚至嗅到了死亡的威胁,但战场上是绝不能有逃跑这个念头的,狭路相逢,胜利的唯有勇者。
一夹马腹,左脚稍稍多用了几分力道,通灵的老马便立即向左前方跑去。正前方冲来的岳山也立即改变了方向,两人的马瞬间接近,然后便是一道金铁交击之声传来,两人侧马而过。
刘子业单手的力道自然远不及岳山,长剑也不是马上作战的最佳兵器,完全比不上岳山手中的锐利弯刀,是以胜负之数自然显而易见。
这一回合的结果便是刘子业左肩留下了一道巨大的伤口,一向麻木的左臂在鲜血流淌而出时却隐隐有了几分痛感,以至于左手也开始能够缓慢地移动。
这是在战后刘子业清洗身体时的发现,而此刻,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只有活下去。
调转马头,两匹骏马再度接近,刘子业和岳山都狠命地攥紧了手中的武器。
下一瞬间,想象中的对砍之声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道沉闷的入肉之声。
两匹战马上,剩下的只有刘子业一人,而他的手中,却是空空如也。
长剑脱手而出,这算是一招险棋,若是不中,那便是只有死路一条,所幸,刘子业的这一飞剑,还颇有秦叔宝撒手锏的几分风范。
随手拿过了一把新的长剑,刘子业继续着近乎麻木的拼杀,直到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自己离下邳的城墙也越来越近。
合兵,入城,薛安都的指挥如行云流水,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这场看似大捷的战斗之后,郁州军的减员达到了可怕的八成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