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时代就这样在一片腥风血雨中开始了,但领袖不是图帖睦尔,而是他的哥哥和世{王束}。他是在图帖睦尔一片热烈的欢呼声中从察合台汗国归来就职的,这就是元史传说中的明宗皇帝。没有人知道图帖睦尔为什么放着现成的皇帝不当要去迎立他哥哥回来即位,就像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造反,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成功了。
图帖睦尔谦逊地看着他哥哥在皇帝这个位置上不知所措地坐着,直到半年之后,明宗皇帝离奇地暴病身亡。大元朝的皇帝在后期总是不得好死这俨然成为定律了,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让人奇怪的是,明宗皇帝的上台和死亡就像一场游戏一场梦,缺乏历史的正当性和逻辑基础,令人欷{虚欠}不已。
明宗皇帝暴病身亡后的第七天,图帖睦尔面无表情地再次当上皇帝,他成了文宗皇帝。一个新时代又开始了,但这一次开始得有些诡异和荒唐,因为图帖睦尔的面无表情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他并不开心。
开心的是权臣燕铁木儿。前面说过,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是他叔父不花帖木儿伸出一只手,挽救了图帖睦尔的皇位,所以燕铁木儿和不花帖木儿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居功至伟。于是后者成了知枢密院事,前者更牛逼,让文宗皇帝看见他就吓得浑身发抖。燕铁木儿好色,皇室和皇族的女人,被他“娶”走了四十多个,甚至连泰定帝的妃子都被他“娶”走了,看着无数美色在他家中争奇斗艳,燕铁木儿有时候就觉得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人心开始骚动
公元1332年六月初八,大元朝最后一位皇帝顺帝一脸惊惧地即位了。
此时的元王朝权臣当道,民变蜂起,很多时事观察家认为,顺帝如果身体健康,最长可以挺过十年,如果病病歪歪的,那估计也就三两年的时间这个王朝又将面临“易主”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但谁都想不到,顺帝的身体不是一般的健康,那是相当的健康。他在位时间长达三十八年,比忽必烈还多出四年——他成了元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
就因为这,顺帝成了一个帝国时事最后的观察者和亲历者,他是帝国最后的回忆。
回忆从一条河开始。
黄河。
黄河又决口了。
这是公元1344年五月,对黄河中游地区来说是暴雨连天的五月,暴雨之后黄河一如既往地决口了,灾情已危及济南、河间地区,相传在这两个地方已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
丞相脱脱觉得,这是一个凶兆。一个王朝一旦走到人吃人这一步,那离完蛋也就不远了——大元朝决不能完蛋,黄河非治理不可。
但是怎么治理是一个问题。工部郎中贾鲁站出来说:“欲弭黄河之患,必须塞北疏南,使复故道。”
当然了,这样的一个大工程人工是少不了的。贾鲁伸出了两个指头:二十万。
脱脱无语了。在这多事之秋,集合二十万人不是一件小事。先暂且不说在已经发生人吃人惨剧的情况下能不能集合二十万精壮劳力,即便真的集合在一起,他们会干些什么呢。是老老实实给你干活,还是一心一意谋造反,这都是未知数。
在这历史的两难选择面前,脱脱一个晚上没睡好觉。
顺帝也是一个晚上没睡好觉。江山是他的,出了事他得兜着。天亮的时候,顺帝拿定主意:两害相权取其轻。黄河不治江山不稳,只有治理了黄河,他才有可能睡上安稳觉。
在脱脱的建议下,在顺帝的英明决策下,治黄工程指挥部总指挥贾鲁走马上任了。虽然工程是艰巨的,需要修治的地段长达二百八十多里,但他仅用了一年时间,就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使得黄河复归故道。顺帝高兴之余,封了他个集贤大学士的官。这基本上相当于政治局委员的待遇了。
但是贾鲁看上去却心事重重,不太开心。
因为此前顺帝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工程开工前,一个流言就在黄河南北广为传播: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这流言很直白,但谁也不知道它代表什么意思。
直到工程开工后,贾鲁亲眼看见那个挖出来的石人,静静地躺在自己脚下,而他的周围,站满了一脸疑惧和不怀好意的农民工。这块埋在黄河岸边的石人是他们挖出来的,他们看上去一个个都是那么的无辜和好奇。
但是他们在等待贾鲁给出答案。
这是历史的等待。
这是心照不宣的等待。
贾鲁选择了毁灭式的回答。他命令农民工将这块惹祸的石头砸得粉碎。
贾鲁以为,只要砸烂了石人,天下就不会反了。
农民工们沉默地照办了,但是天下的人心开始骚动。
因为贾鲁忘记了一个基本的事实——石头是砸碎了,农民工的嘴没有闲着。无数张嘴将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不断地放大与传播。
贾鲁这才明白,什么叫无可奈何花落去。
在大元的天空下,“一只眼石人”事件的嫌疑人韩山童信誓旦旦地对大家伙儿说,他是宋徽宗的八世孙,“当为中国主”,而站在他身边那个三棍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刘福通则是前宋朝大将刘光世的后人。
关于这一点,我完全可以作证——韩山童说得那叫一个信誓旦旦。
围观者笑了。有人问他,谁能为他作证呢?谁能证明他是宋徽宗的八世孙?
石人。一只眼石人。
韩山童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大家伙儿不敢笑了。因为这事确实比较怪异,充满了天意的成分。
于是人心开始慢慢变齐了,越来越多的人对这个王朝离心离德,对那个石人身上刻的字深信不疑。
一支队伍就这样拉出来了。韩山童成了造反者公认的明王。
但很可惜,在历史的天空下,这个明王成了一颗流星。他很快就被元兵抓住并咔嚓了。不善言辞的刘福通成了这支队伍的实际领导人。这支队伍也开始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香军,但老百姓更喜欢把他们叫做红巾军。红巾军很快有了自己的地盘。它们是这样一些二三线城市:颖州、罗山、上蔡……
他们渴望占领一线城市。
在元末的造反队伍中,有一个著名的和尚也在其中长袖善舞。他就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彭和尚。彭和尚差不多是个职业的革命家,虽然他披了一层和尚的外衣。不过革命家彭和尚并不喜欢抛头露面,而是找了个长相特别的布贩子来做革命军中马前卒。
这位后来被称为徐寿辉的布贩子怎么也搞不明白,彭和尚为什么会看中他来做领头人物。也许是长得有点像弥勒佛吧,但更多的时候,徐寿辉认为自己是一个帅哥。他一直以为,他的事业应该是和江湖上的MM谈谈情说说爱,关于造反这件事,他实在是没有准备好。
但是时代的浪头不由分说地打来,糊里糊涂之间,他也成了一支造反队伍的领导人。
萧县的李二对革命的认识就深刻多了。和徐寿辉不同,李二是自觉走上革命道路的,因为家乡闹荒灾,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他在把家里最后一袋芝麻扛出来送给灾民之后,就头也不回地投入到革命的洪流之中。此后不久,他的身后站起了十万民众,这些人帮助他夺得了军事重镇——徐州。毫无疑问,这是一袋芝麻引发的蝴蝶效应。
就这样,在革命的大熔炉里,这个厚道人有了一个亲切的绰号——芝麻李。
当然最值得一说的还是皇觉寺里的编外和尚朱重八。他当和尚纯粹是为了混个肚儿圆。可革命的烽火遍地燃烧,皇觉寺里日常饮食供应也大受影响。作为编外和尚,朱重八随时可能下岗饿肚子。人生的路到底该怎么走,肚皮能不能做到天天圆,这个问题深深地困惑了这个二十好几却一无所有的年轻人。他决定问道于神。
首先是避乱,神仙给出的卜辞是不吉;其次是守故,神仙给出的卜辞还是不吉。朱重八站起身,摸了摸日甚一日干瘪的肚皮,恨恨地离开了这个逼他走上造反之路的皇觉寺。若干年后,造反造出大名堂的朱重八在应天府称帝,定国号为大明……毫无疑问,朱重八的传奇经历充分说明了一个道理:选择改变命运,行走改变命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对于当前的大元朝来说,镇压压倒一切。在商讨怎么镇压的时候,顺帝看向脱脱的眼神都变了:这个人,就是这个人,非要嚷着要修什么黄河,现如今,黄河是不出问题了,可人心出问题了。这人心,危害胜过黄河啊……
当然,对顺帝来说,他是不会自我检讨的。虽然拍板修黄河的人是他,但出了问题,他还是要兴师问罪的。这是一个皇帝的特权。在这样的时代,皇帝也只有这点特权了。
因为,他再也输不起了。
脱脱也输不起了。
江山虽说是皇帝家的,可江山真的丢了,大家伙儿都得人头落地。这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是异常残酷,没有半点温情的。
便开始讨论。这样的时候,是心急火燎的时候,得快速进入主题。
脱脱告诉顺帝,中州是全国的心脏,现在红巾军在那里如鱼得水,必须赶快摆平啊!顺帝却是一脸的不耐烦:中州是全国的心脏地球人都知道,不用你告诉我。现如今全国人民到处在造反,拜托你用用脑子好不好,告诉我一个全国一盘棋的应付法子……但是脱脱还是坚持突出重点。他告诉顺帝,全国人民到处在造反,自有全国各地的守军去剿灭。唯独中州,地理位置实在是太过重要,所以得想办法派中央军去。
其实这样的讨论对顺帝来说,并不是要否定脱脱的见解,相反的,他还要倚重脱脱去摆平全国。所以在发了一通脾气之后,顺帝还是同意了脱脱的看法,派中央军去中州进剿红巾军。他甚至提议脱脱的弟弟也先帖木儿为帅,赶赴河南为党国效力。
脱脱的弟弟、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就这样摇身一变为讨贼大将军,带领十多万人马杀气腾腾地出发了。他首先PK的对手是刘福通手下的悍将韩咬儿。但是很显然,韩咬儿被大元的十多万人马吓着了,因为他的手下只有千把人,百无聊赖地守着那座叫上蔡的小城。所以第一次的PK以元军的大胜而告终。也先帖木儿那叫一个欣喜若狂。
但是接下来,他的胜利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刘福通加强了防备,也因为他的部下对他的军阀作风看不顺眼,集体离心离德,所以这十多万人马便在上蔡止步不前了。
弟弟缺乏斗志,当哥哥的只能接着上。在顺帝严厉眼神的督促下,脱脱亲自挂帅,进剿徐州的芝麻李。好在芝麻李不经打,徐州很快就收复了。不久,中州河南的形势也大有好转。顺帝突然觉得,这个王朝看起来还来日方长,区区匪情真是不足挂齿。
他开始放松了,放松就是要享受人生。一个叫哈麻的官员成了顺帝享受人生的导师。说起来,这哈麻还是脱脱提拔重用的,但是人世间的因果轮回真是匪夷所思,若干年后,大元最后的干臣脱脱命丧此人之手,一个王朝轰然倒塌的日子已是指日可待了。
原来,就在顺帝流连在美色之间的时候,全国人民的造反运动又如火如荼了。脱脱那叫一个着急,却又不敢直接批评顺帝,便拿他身边的哈麻开刀。已然位高权重的哈麻因为这个原因被顺帝降为宣政使,从而埋下了他向脱脱伺机报复的仇恨种子。不久之后,脱脱的报应就来了,他在南征张士诚的途中被就地解职,而幕后的操纵者就是依然得顺帝之宠的哈麻。追求刺激的顺帝终究不能阻挡美色的诱惑,将报复的刀把子砍向了脱脱。
脱脱最后死得很惨,在流放至云南的途中,奉旨喝下毒酒死去,年仅四十二岁。而他的长子哈剌章被发配肃州,次子三宝奴被发配兰州,所有家产都被查抄——这一切,哈麻都是奉了顺帝的旨意在行事。
大元至此,已是步入不可收拾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