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首先面对的是大明朝四处蔓延的官场腐败。
一个叫韩一良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写的一封普普通通的奏疏竟会掀开皇上的反腐风暴;他更想不到的是,自己在后来会不幸卷入其中,成为这场反腐风暴的牺牲品。
韩一良是户科给事中,他给崇祯算了一笔细账:在大明,每个官位都是明码标价的。一个总督巡抚的职位,要五六千两银子;一个道台知府的美缺,要两三千两银子;而下面州县衙门的各大小官位,也都各有定价,甚至于举人监生等,也要贿赂成交。还有京官中的科道馆选,都是要一手交钱,一手交(官)帽的。现在大家都说县官是行贿之首,都说现在大明官场贪污成风首先在于州县官不廉洁,其实州县官也是有苦说不出啊。朝廷给的工资本来就不高,可是方方面面都要用钱啊。顶头上司巡按推荐要推荐费,官员过境要接待费;任职期满进京述职那花销就更大了,没有三四千两银子这官就别想再当下去。在这样的官场生态链上,指望州县官廉洁那是不现实的。州县官如果不廉洁了,腐败也就遍地丛生了。
韩一良还以自己两个月内推掉五百两官场交际费为例,说明腐败已经到了如何触目惊心的地步。
崇祯看了这道奏疏,就像看到了另外一个真实的大明帝国。人人以钱相见,个个血口獠牙。
必须要下痛手!
一夜之间,崇祯提拔韩一良为右佥都御史,使其成为大明官场的反腐急先锋。
但是韩一良所面对的官场腐败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潜规则。
规则就是制度。潜规则就是潜制度。
潜制度比制度更可怕。制度可以不执行,潜制度必须执行。这是一种一种游戏规则,入局者生,出局者死。潜制度是国家机器之一种,更是一种零和游戏。
韩一良的麻烦很快就来了。
麻烦来自吏部。因为他触碰到了吏部的根本利益。
吏部尚书叫韩一良举例说明。举出例子来,吏部再从严从重从快惩治。
韩一良不敢举例,
崇祯的心凉了。
最后一颗子弹击中了一个帝王的心。
他让韩一良走人了。
在开缺了御史韩一良之后,崇祯把自己当御史了。
御史崇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的线索。
在崇祯的着力推动下,大明反腐夜以继日地进行。
崇祯为伊消得人憔悴,视腐败为天敌,以一人之力狂战大明牌腐败风车。众官员在其身后摇旗呐喊,虽是声震天地,但个个出勤不出力,只累得崇祯气喘吁吁、节节败退。
腐败却是日益做大。
一个叫顾其国的御史提醒崇祯,真正的腐败不是能抓住的一两个小老虎,也不是未被抓住的那些大老虎。真正的腐败就在我们中间,就在底层百姓的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腐败要是不反的话,大明有丢掉江山的危险。
顾其国认为:现如今,官员们骚扰累民莫过于驿站。原本,国家设立驿站,是专为军情以及各处差遣命官之用。它是国家工具之一种。既解决了民生,又兼顾了国需,是好事啊。但是好事缺乏监督一转眼就能变坏事。现在的官员,大多徇私舞弊、如狼似虎,把驿站通行证当成全国粮票,亲朋好友人手一张,游山玩水不亦乐乎。更要命的是那些官员及官员的亲朋好友在常例食宿供应之外还吃拿卡要、敲诈勒索,搞得驿站民夫们是罢工的罢工、闹事的闹事,甚至有活不下去的民夫卖儿贴妇,苟且度日。长此以往,这些没了生路的民夫难保不揭竿而起,真到了那时,国势堪忧!
顾其国的分析让崇祯骇然。崇祯是真的伤悲了。毫无疑问,御史顾其国的话沉重地打击了一个帝王的孤傲之心。大明腐败已是千疮百孔,补不胜补,防不胜防……大明反腐,崇祯是一个孤独的战士。
消防战士。
大明的江山着火了,玩命扑火的也只有崇祯一人而已。
其他的人,或是虚张声势的看热闹者,或是一脸无辜的纵火犯。时代的火灾现场人人表情生动,个个有所主张,但到底于事无补。唯有崇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真正的不成烈士死不休!
崇祯在自怜自悯中忧伤不已,但同时,他又很享受这种幽怨的感觉,因为这会让他获得一种崇高感——一种对世俗价值判断居高临下的角度和气势。他觉得自己迹近圣人,而圣人应该着眼于长远。过去的腐败就让它过去吧——不过去又能怎样呢?全朝皆腐,人人是硕鼠,他是捉不胜捉啊。所以——重要的是未来。大明一定还有未来,未来的大明将政清人和,人人清廉自守。
崇祯命令内阁传旨军部,用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嘴,今后不得再发生对驿站吃拿卡要、敲诈勒索的事情;他同时传旨吏部和刑部,对百官要严加详查,不仅要管好百官的嘴和腿,也要管好百官家属的嘴和腿。
情况暂时有了好转。但是几个月后,刑科给事中刘懋沉重地告诉崇祯,驿站腐败又遍地开花了。
看来人心不可靠。制度也不可靠。
只有采取裁减一法方能减轻黎民百姓的负担,方能最大程度地遏制大明腐败。
几天之后,刘懋就上了一份驿站积弊的调查报告。报告称:当今天下州县困于驿站的约十之七八,而驿站用于公务的仅十分之二,用于私事的占十分之八;驿站的苦累,来源于往来过客的占十分之四,来源于本省衙门的占十分之六;驿递事项出于各省抚按衙门的占十分之三,出于中央各衙门的占十分之七……崇祯任命刘懋为兵科给事中,专管驿站整顿之事。
但是一年以后,刘懋终于发现,他的人生快走到头了。
他的裁驿之举简直就是在挥刀自宫。
他铁面无私,杀伐决断,除了飞报军情、朝廷钦差以及官僚退休回乡以外,他严禁驿递用于其他事宜。他把祖制的五十一条驿递油田裁减为十二条,同时对每一条的人夫马船也作了严格的限制。如此一来,百官们的利益受到严重损害,他们前赴后继地上疏,以参倒刘懋为快事。
但好在崇祯这一会坚定无比,顶着压力等待裁驿的最后结果。
结果是喜人的:裁驿一年,各省累计裁节银已达六十八万五千余两。
一方面反了腐败,另一方面又有了节余,崇祯打心眼里认为:大明反腐,初战告捷。
但是他并没有收到裁节银。
他是注定收不到了。
因为各地方政府将它借支一空,基本上重新用于吃吃喝喝了。
至于当初刘懋建议的用裁节银转移安置就业的建议,如今再也没人提起。
刘懋已然是众叛亲离。
而且他无意中为大明带来了一个致命的祸根:数以万计的驿站民夫失业后,组成了反叛大明的生力军。
一个叫李自成的失业驿夫日后成了这支部队的领导人。
刘懋只得在崇祯对他大力表彰之后提出辞官回家。
这个官场的黑暗他是一一领教了。
那些利益受损害的人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哪还有他立足之地呢?
而数以万计失业的驿站民夫一旦起事则成了他官场生涯的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引爆。
因为刘懋注定要成为一个王朝的牺牲品。
虽然截流裁节银的是各地方政府,但是提出用裁节银转移安置就业建议的人,是他刘懋啊!最早提出要裁驿的人,也是他刘懋啊!
当形势有朝一日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时,百官们会用雪片般的奏疏将他淹没,会用江河般的口水将他淹没。
到那时,局势危急,群情汹涌,生性多疑的皇上是选择百官呢还是选择他这个引来无数麻烦的人?
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变数。刘懋不敢想象。
刘懋归去来兮。
但他没有活着走回临潼老家。
因为在半路上他就被活活气死了。
很多人在他行走的路途中切齿痛骂,还焚烧他的画像为他送行。
这里面不仅有官员,也有失业的驿站民夫。
改革触及了各方面的利益,而利益的调整与再分配却没有及时跟上,刘懋成了利益失衡年代的牺牲品。
刘懋终于倒下了。
倒在一地诅咒的回归之旅中。
他永别人间。
但他却没有升入天堂,也没有坠入地狱。而是不上不下,不知所之。
因为他的棺木永远停留在山东,没有人愿意为他搬运。
他最终没有被安葬,尸体就此在山东的一家小旅馆里腐烂,无人知晓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但是一个王朝的丧钟却已隐约敲响,就在刘懋倒下的那一刻。可惜崇祯却没有听分明——听分明了又能怎样呢?在历史周期率的背后,皇帝只不过是它的奴隶。从腐败到流民再到反民再到亡国,这是一条清晰的王朝危机路线图,这条路线图已经存在了几千年,没有一个王朝可以破解。明朝也不例外。
比腐败更严重的是党争
腐败是严重的。
但比腐败更严重的是党争。
大明官场的党争就像海底的暗涌,看不见摸不着。
但是能量惊人。
崇祯被静悄悄地卷了进去。他感受到了暗涌无所不摧的势力。他想有所作为,他想力挽狂澜,但是他骇然发觉,自己无处着力。
这是一个高速旋转的离心器,他剥离一切,又聚合一切——崇祯,他最终能拆解这个离心器吗?
温体仁,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崇祯朝的礼部尚书。
一个看上去貌不惊人的老头。
一个谨小慎微的老头。
他恪守中庸之道,朝堂应对不偏不倚,为人处事滴水不漏。
但这只是他的外表。
一般来说,一个人的外表往往是其内心的掩饰。
外表老实的人,内心多有机锋。
温体仁,机锋刺骨,城府极深。
他轻易不出手。
但是一旦出手,那绝对是要死伤一个人的。
或者对手。
或者他自己。
当然,后面一种情况极少出现。
毕竟,在大明官场历练这么多年了,所谓游刃有余,所谓举重若轻,所谓请君入瓮,所谓暗度陈仓……这一切他都玩得油油的。
这一次,他又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