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下达指示,要吏部综合考量各官员的政绩与官声,尽快报一份内阁成员的增补名单上来。很快,吏部开出了名单:吏部左侍郎成基命,礼部右侍郎钱谦益、郑以伟,尚书李腾芳、孙慎行、何如宠、薛三省、盛以弘,礼部右侍郎罗喻义,吏部尚书王永光,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
但是,身为礼部尚书的温体仁没有在这个名单上,崇祯一直看好的礼部侍郎周延儒也没有在这个名单上。
对于温体仁来说,周延儒有没有在这个名单上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他要出现在这个名单上。
成为内阁成员意味着离权利核心又近了一步。他不可不争。
但怎么争是一个技巧。
周延儒没有出现在这个名单上是一张很好的牌。
谁都知道他深得皇上赏惜。
周延儒落选,皇上一定会认为必有廷臣结党,这才导致这份经不起推敲的名单出炉。
所以,必须要顺着皇上的思路走,给皇上提供名单经不起推敲的证据或个案。
这名单上的十一个人,究竟谁经不起推敲呢?
温体仁将目光停留在礼部右侍郎钱谦益上。
温体仁连夜奋笔疾书,写下了《直发盖世神奸疏》,揭发钱谦益在天启元年以翰林院编修之职主持浙江会考时,接受考生钱千秋的贿赂,证据确凿。这样的人如果成了内阁成员,那是在给大明的脸上抹黑啊!
但事实上,这是冤假错案。
天启元年,浙江确实发生了考生舞弊的现象:与钱谦益有过节的韩敬、沈得符等人冒用他的名义在考生当中进行舞弊,以在试卷中预埋字眼的形式为出钱贿赂的考生打通关节,博取功名。一个叫钱千秋的考生,考试时以“一朝平步上青天”为暗号,巧妙地把这七个字分置于每段文章的结尾,以便考官识别,结果钱千秋果然金榜题名。但是韩敬、沈得符等人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冒用钱谦益的名义进行的,钱本人并不知道此事。很快,由于参与舞弊的考官分赃不均,事情败露,礼科给事中顾其中知晓此事后调出钱千秋的卷子,从中找到相关证据后上报朝廷揭发此案,钱谦益也主动检举揭发。最后,刑部给出的审讯结果是:钱千秋革去功名,相关直接责任人被捕入狱,钱谦益作为主考官失于觉察,停发三个月的薪水。
毫无疑问,这是一桩陈年旧案。
但是,温体仁却过分夸大了钱谦益的责任,说他接受考生钱千秋的贿赂,证据确凿。
这样一来,这桩陈年旧案不管查与不查,不管查出来的结果与当初是不是吻合,钱谦益都耗不起。
首先,他的印象分没了。
其次,查这么一桩多年前的旧案,必定旷日持久,而推选内阁成员却迫在眉睫——崇祯会给一个有疑似污点的人洗刷自己的时间吗?
而周延儒及时跟上,他到处叫屈,说钱谦益在结党,否则,凭他钱谦益的资历,怎么可以做内阁成员的候选人呢?
温体仁和周延儒都明白,钱谦益不倒下,他们就没有站起来的可能。
倒下一个钱谦益,表面上在温、周二人当中只能挤进去一个人,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因为对这份名单而言,钱谦益太有杀伤力。
钱谦益倒下了,其他十个人也就岌岌可危。
因为名单的公正性受到了质疑。
一切都可能重新洗牌。一切都可能生机无限。
崇祯的眼光在这份名单上扫视了N遍。
这份名单耐人寻味。
周延儒不在上面,钱谦益却排名第二。
这绝不允许!
崇祯发威了。
他在让钱谦益滚回老家后,又把房可壮和瞿式耜降级外放,算是出了一小口恶气。
至于内阁成员的推选名单则就此作废。
这是党争的产物,名单上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可疑。
崇祯下特旨:“周延儒、温体仁为东阁大学士,入阁参与机务。”
党争就这样让崇祯防不胜防。旧的党争去了,新的党争又来了。在一片“皇上万岁万万岁”的山呼声中,腐败、党争此起彼伏,玩命地将一个王朝朝下坠的方向狂拉,崇祯身陷其中,斗此不疲。胜负未分之际,崇祯又骇然发现,陕北高原上,一支力量正在狂飙突进。
一支力量
崇祯任命都察院副都御史杨鹤出任陕西三边总督一职。杨鹤一向主抚不主剿。但是怎样把抚局玩大呢?
杨鹤把目光放在了神一魁身上。
神一魁,陕西最具战斗力的义军领袖。他的哥哥神一元曾经连克宁塞、新安、保安等地,后被定边副将张应昌击毙。
这样一个和大明官兵不共戴天的人,如果能率部受抚,主动化匪为民,那将是怎样的人间奇迹?
杨鹤决定要实现这样一个振聋发聩、天才般的政治设想——唯有如此,百官们才会相信主抚决策的英明伟大与正确;唯有如此,皇上的体面与尊严才会得到最大程度的维护。
但是,这确实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神一魁凭什么受抚?
神一魁开始率部进攻。先攻下了合水县,俘虏了合水知县蒋应昌,然后包围庆阳府城。
杨鹤赶来了,带着曾经击毙他哥哥神一元的定边副将张应昌赶来了,并很快对神一魁所部形成了合围之势。
神一魁突然发现,自己所谓的最具战斗力云云,原来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那就战斗到最后时刻吧!
杨鹤突然停止进攻,并对他发出了抚令:化匪为民,必有优待。
击毙神一魁是容易的,一如击毙他哥哥神一元。但那是剿,而不是抚。杨鹤现在太需要一场抚的胜利,而不是剿的胜利。为了求得神一魁受抚,杨鹤竟出险招:面对全副武装的神一魁所部,杨鹤洞开城门,以示青天白日化干戈为玉帛的诚意。
神一魁喟然长叹,率部受抚。神一魁及其所部解甲归田,杨鹤却发现麻烦大了。
要买耕牛、种子就得花钱,皇上给的十万两银子早就用光了,可神一魁这边少说还得要两万两。没钱,怎么办?只能打报告了。
报告是打上去了,崇祯除了对杨鹤能摆平神一魁表示高度赞赏外,并没有拨钱下来。崇祯为什么不拨钱,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崇祯就是这样的人,性格决定了他经常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神一魁只得反了。他带兵北上,攻占了军事重镇宁塞。
神一魁的抚而复反所产生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因为他撕下了杨鹤抚局的最后一层遮羞布,给了大明广大的主剿派向主抚派兴师问罪提供了很好的口实。但是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后果是它再一次证明崇祯又看走了眼,用了一个貌似有才的人去主持陕西大局,结果误国误君真的是一言成谶。
崇祯下令,把杨鹤抓到北京来治罪。崇祯同时提拔了洪承畴。洪承畴做延绥巡抚多年,熟悉当地的匪情与民情,在剿灭“流匪”方面有一定的经验,一夜之间,洪承畴成了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军务。陕西安宁了,山西却变得如火如荼。
因为山西没有洪承畴,崇祯失眠了。一夜之间,局势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糟糕呢?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从陕北高原上烧起来的火,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烧到北京来。怎么办?一定要扑灭,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扑灭!
扑火是需要钱的,这个钱,崇祯咬紧牙关可以掏出来。
扑火更需要人才,像洪承畴这样的人才。那么,山西、河南的那些个巡抚、总督是人才吗?他们,都是大明的扑火高手吗?
崇祯不敢肯定,他只能寄希望于历史玄机的制造者能在此时睁开无限慈爱的慧眼,向他苦命的崇祯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这一瞥,将安定他七上八下、破碎不堪的心灵;这一瞥,将稳住他朱家王朝传了两百多年的江山。
但是崇祯不知道,此时此刻,山西巡抚许鼎臣和宣大总督张宗衡之间的关系已形同水火,互不相容,督、抚之间的倾轧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农民军漫山遍野地攻城略地,张宗衡和许鼎臣却各管一头各人自扫门前雪。使得农民军在山西行动如鱼得水。
督、抚之间有倾轧,省际之间同样有倾轧。山西、河南两省关系微妙,互相不齿。河南巡抚认为山西方面剿匪无方,纵匪却有术。他们不想方设法利用太行山的天险堵截流匪,却听任他们越过太行山进入河南境内,造成河南祸水横流;宣大总督张宗衡却向皇上揭发,山西与河南接壤处形势危急时,前任山西巡抚宋殷统曾经派人到河南招两千新兵,意在堵截流匪,可河南巡抚樊尚景却以没有接到合剿旨意为由,按兵不动,造成匪势蔓延,最终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要追究责任,河南方面难辞其咎。
崇祯派出御林军前往山西、河南助剿。御林军装备精良却又目空一切,整个战局的形势开始变得微妙。
从人数上看,官兵已远超农民军。
从人心上看,官兵由于组成状况比较复杂,各自的心态多有不同。地方上的部队大多敢怒而不敢言,虽然熟悉情况,但是对于战局往往取观望态度;御林军们却求功心切,力图一战而定乾坤。当然他们的目标是拿头功。
但是,不管战局的形势怎样微妙,农民军的处境是越来越苦难了。
他们被压缩在太行山东南、黄河以北的死角地带,真的有被全歼的危险。
只要官兵们尽全力出击,一切的一切也就结束了。
大明,从此将再无流匪——崇祯,即将成为阻击历史宿命朝悲情方向演绎的一代君王。
但是,宿命就是宿命。
宿命的因果轮回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
农民军开始突围了。
从历史的死角突围。
他们从历史严丝合缝的死角处找到了一丝微弱的阳光。
他们将顺着这一米阳光逃往生天。
他们向御林军提出投降。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投降秀,之所以选择向御林军提出投降而不向其他参战部队投降,那是因为御林军们骄傲轻敌。
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黄河在这关键时刻结冰了,十几万“流匪”从容策马渡过黄河,从几十万大明官兵的重重包围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突围了。
百年一遇的大雪,浑账透顶的御林军,重重地打击了崇祯这个励精图治的君王——这是天不佑大明,“流匪”此次野马脱缰,势必要再将这个国家闹得天翻地覆,怎么办?怎么办——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崇祯感到一阵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