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368年是戊申年,公元1644年是甲申年。以天干地支而言,它们只有一字之差。
但恰恰是这两个年份,构成了一个王朝的起点和终点。
戊申年的朱元璋意气风发,完成了从和尚到皇帝的人生身份转变。
和所有有能力改朝换代的君主一样,朱元璋幻想着一个王朝的天长地久,他绝想不到两百多年后的某个甲申年,会是他亲手建立的这个王朝的大限。
当然崇祯也没有想到。
登基之初,他也曾意气风发,力图中兴大明。
但为时晚矣。就在这个甲申年的三月,一切戛然而止。
准确地说,是在三月十九日的子时,崇祯将自己那颗多疑的头颅无奈地伸进了煤山脚下一颗歪脖子树上系着的绳套里时,一切戛然而止。
但一切他又看得分外分明,从来没有这样的分明。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十九天啊。
甲申年的这个三月,注定只有十九天。
也是一个王朝最后的十九天。登基十七年来,崇祯总算有时间将自己和一个王朝最后的时光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三月一日,崇祯上吊前十八天。李自成的部队围攻大同。大同总兵不战而降,巡抚自杀,在大同的代王及其宗室被农民军处死。崇祯看见此时的自己是真急了,不顾一切地要吴三桂放弃宁远,率兵入关。但是为时已晚,直到三月十九日子时崇祯上吊之时,吴三桂还走在进京的路上。同时,他发动各级官员捐款救国。但在这一场捐款秀中,崇祯看见了三个太监的男儿本色——曹化淳等三太监各捐款五万两银子,也看见了绝大部分官员的一毛不拔。这中间还包括他的岳父大人。崇祯看见了人性的种种表演:声泪俱下、阳奉阴违、口蜜腹剑、釜底抽薪、瞒天过海,当然还有三十六计走为上。崇祯看得心惊不已,回天无力。他甚至觉得,有这样的人在,大明不亡简直是没有天理。
三月八日,崇祯上吊前十一天。李自成的部队围攻宣城,崇祯派去的监军太监杜勋不战而降,农民军进城,百姓夹道欢迎。
三月九日,崇祯上吊前十天。李自成的部队准备进攻阳和,兵备道于重华竟跑出城外十里热烈欢迎。农民军进城,百姓更是夹道欢迎。
所有这一些,崇祯同样看得心惊不已。民心散了,国家不好领导了。
三月十一日,崇祯上吊前八天。他绞尽脑汁、一脸虔诚地写《罪己诏》,颁昭天下,力图凝聚民心,挽狂澜于既倒。但《罪己诏》却出不了紫禁城,因为此时的天下,已大半不是他崇祯的天下了;此时的民心,更不是一纸《罪己诏》可以凝聚的,崇祯看见自己徒劳地做着这一切还乐此不疲,脸上不经意间已呈血光之色却浑然不觉,觉得自己真够可怜的。
三月十二日,崇祯上吊前七天。李自成的部队封锁京郊。崇祯看见自己煞有介事地召开御前会议,向一群心怀鬼胎却又庸碌无为的官员问计。官员所献之计竟是关闭城门听天由命。崇祯气急败坏,大骂兵部尚书张缙彦负国无能,张缙彦见大势已去,索性把乌纱帽一扔,和崇祯说拜拜了。崇祯听见了满堂的哄堂大笑,看见了自己的软弱无能。
三月十五日,崇祯上吊前四天。李自成的部队准备进攻居庸关,巡抚与总兵临阵脱逃,崇祯派去监军的太监不战而降。
三月十六日,崇祯上吊前三天。李自成的部队攻下昌平,火烧十二皇陵。崇祯看见自己哑了喉咙,欲哭无泪,五内俱焚。这是真正的大势已去。崇祯也看见朝廷一些主要官员在散发写有“公约开门迎贼”的传单,而这传单的起草人竟是他一向倚重的太监曹化淳和那个摔了乌纱帽的兵部尚书张缙彦。崇祯听见了自己心中某个清亮的东西“哗啦啦”破碎的声音。
三月十七日,崇祯上吊前二天。崇祯看见自己悲壮地上了早朝,悲壮地在御案上写下“文臣人人可杀”六个大字。满朝的官员呆若木鸡,背景音乐是农民军轰轰烈烈攻打西直门的喊杀声。坐在这样的历史画卷里,崇祯就像坐在一个王朝的三生石上,前生、今生、来生那真叫一个历历在目、栩栩如生。他就像一个看痴了的演员,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来时归处,又如得道高僧般,瞬间体验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三月十八日,崇祯上吊前一天。天降大雨,崇祯看见守城太监曹化淳在雨中徐徐地打开彰义门,接着德胜门、宣武门等也徐徐打开,李自成的部队鱼贯而入。崇祯看见自己带着心腹太监王承恩雨中登煤山,目睹了一种草根力量的狂飙突进。崇祯又匆匆下山,返回乾清宫料理后事。
这样的时刻,是料理后事的时刻。
这样的雨天,是专门为料理后事准备的。
崇祯看见自己满怀深情地对老婆周氏说了一些情意绵绵的话,然后劝她自尽——除了自尽,又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呢。一个王朝谢幕的时候。台上是不可以留下任何演员的。他崇祯也是要谢幕的,最后一个谢幕。他要把所有都交代好以后才可以谢幕,这是一个主要演员的职责。崇祯看见十六岁的女儿长平公主抱着母亲的遗体痛哭不已,就劝她也抓紧时间谢幕。李自成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真的不多了,长平公主却还在那里兀自哀怨,崇祯看见自己大喊了一声——“你为什么要生在我家啊”之后,就挥剑向她砍去。长平公主倒下了。
三月十九日子时。崇祯上吊倒计时零时。这是一个王朝最黑暗的时候,今夜不再有黎明。崇祯看见自己带着王承恩雨中再登煤山,主仆二人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对着一个时代悄然谢幕。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举动,他们的遗体在三天之后才被李自成发现。
在最后的时刻,崇祯分明看见自己是泪流满面,他的一生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这是委屈的眼泪,这是不舍的眼泪,这是幽怨的眼泪。崇祯觉得自己一路走来,就像一个在海边拾贝的少年,屡有斩获却又屡屡失手。但他壮怀激烈,以拾尽海边贝壳为己任,天边雷声隆隆,一线潮水正诡异地滚滚而来,有先知先觉者惊叫而逃,却唯独没人通知他,崇祯也是头也不抬,沉迷期间乐此不疲。正当他拾到第一千零一个贝壳时,潮水却已涌至跟前,冲天巨浪不由分说地盖住了他,让他无处可遁。一片混沌中,崇祯模糊而清晰地听到了圣祖皇帝朱元璋的一声叹息:
你这孩子,怎么把我打下的江山给搞丢了呢?
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所能听到的最振聋发聩的声音了。
清朝:
摇摇晃晃 支离破碎 一塌糊涂
不能秋后算账
乾隆六十一年正月初一。紫禁城太和殿。
八十五岁的乾隆皇帝老大不情愿地将传国宝玺交给他的第十五个儿子颙琰。与此同时,他说了这样几句话:归政后,凡遇军国大事,及用人行政诸大端,岂能置之不理?仍当躬亲指教。
什么意思呢?乾隆的意思是说,听着啊,儿子,皇位我是交出来了,权力还在我手里捏着呢!多想着点啊儿子,以后凡事多请教。
三十七岁的颙琰表情复杂地接过宝玺,不说一句话。
的确,这样的时刻,什么都不用说。
这样的时刻,不说比说好。
其实,颙琰能在众多的阿哥中熬出头,有一条人生哲理不能不提。
不争是争。
不说是说。
他相信时间在自己一边。
他相信未来在自己一边。
三十七年都熬过来了,还在乎多熬几年吗?
按常理讲,太上皇也挺不了几年了,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即便要管事,又能管多大的事呢?
只要大清王朝好好的,只要大清江山屹立不倒,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重要的是,属于他的时代已经开始了。
“嘉庆”两个字从这一年开始将响彻大清朝的每一个角落。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四年以后,八十九岁的乾隆太上皇终于放手。
他不能不放手。
因为他已停止了呼吸。
这一辈子,乾隆抓住的是权力,
抓不住的是时间。
更抓不住的,是他的生命。
而这一天,嘉庆皇帝颙琰是早就预料到会来的。
但颙琰没有料到的一点是,太上皇死了,可他的呼吸还是不那么顺畅。
因为一个人的存在。
这个人和太上皇如影随形。这个人在太上皇生前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心,以至于步步高升,以至于权倾朝野,以至于太上皇在死之前还特意叮嘱他颙琰,对这样一个老臣,不能搞秋后算账。
这个人,他的名字叫和珅。
有些人的名字,让人听了浑身发抖
有些人的名字,让人听了就欢欣鼓舞。
有些人的名字,让人听了却浑身发抖。
和珅属于后者。
曾经,和珅只是个穷秀才。虽然他出身好,是满洲正红旗人,但祖上无能,并没有搏得个一官半职让他世袭罔替。他只能走自我奋斗这条路。
但是和珅最初的奋斗并不顺利,直到乾隆三十四年时,可怜的他还只是个三等侍卫的角色——在一片乌泱乌泱的大清侍卫中,他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直到六年之后,和珅才开始稍微有些出镜的感觉。他成了御前侍卫,甚至还当上了某旗的副都统。
当然,这时的他最多只是个中层干部。如果仔细考量的话,他甚至连中层干部都算不上——副都统算个嘛玩意儿?
但是,谁都想不到,一个火箭式干部的典型就此悍然问世。和副都统履新还不到一年时间就摇身一变为户部侍郎,还兼军机大臣,又兼内务府大臣,又又兼步军统领,又又又兼北京城崇文门税务监督。
一夜之间,和珅身兼五职。最要命的是这五职含金量都不低。特别是军机大臣一职,那就是大清朝事实上的宰相;而步军统领毫无疑问是北京卫戍区司令部长官的干活。
此后,和珅不仅官运亨通,还和乾隆皇帝成了儿女亲家:他的儿子丰绅殷德被选中作为和孝公主的附马,待年成婚。
整个大清官场到此时才明白,所谓“炙手可热”这样的成语,敢情就是为和珅准备的。
但和珅却喜怒不形于色。
他觉得这一切太正常了。
因为他抓住了乾隆皇帝的心。
在这个世界上,最难抓住的就是一个人的心——因为人心太变幻莫测了。
而皇帝的心更加变幻莫测。所谓圣心难测,那是千百年来宦海中人的切身体会。
但是和珅却有这样一个本事:他可以预测圣心。
乾隆爷想要什么,别人不知道,他和珅知道。
乾隆爷讨厌什么,自己还没开口,和珅就替他办了。
乾隆有时候就很感慨:这样的一个人精,那是五百年出不了一个啊,怎么就让自己碰上了?
因此重用和珅就成了乾隆感谢天意的一个自觉行为。
从乾隆四十年重用和珅以来,乾隆一重用就重用了二十多年,甚至到了嘉庆时代,已然成为太上皇的乾隆依旧习惯性地重用他:嘉庆二年,太上皇乾隆口谕:任命和珅为刑部管部大臣;嘉庆三年,太上皇乾隆再次口谕:着将和珅由三等伯爵晋封为公。
乾隆之待和珅,用万千恩宠集于一人来形容,那是毫不为过。
但是和珅却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危机感。
因为乾隆快不行了。
更因为嘉庆皇帝投向他的眼神。
那是冷得让人打战的眼神。
事实上,对待嘉庆皇帝,和珅是有过未雨绸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