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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第一次进汪家楼院,她盯住不放的是马屁眼。

祁掌柜说完银子,那匹马站定了,尾巴撅起,露出神秘兮兮的黑紫穴,摞满圈儿的圆洞浮上来,越升越小,蠕动着,肿高了,翻出花。看它那样费力,那样郑重其事,她的心也提上来,等着脱颖而出的那一下。

老辈人都晓得,马如果神了,能屙金银,遇到善良守信的人,它就给屙金子、银子以报答。

祁掌柜就是那种善良人。

进了楼院,他说带回三十万两银子。三十万是多少?能装一缸?还是两筐?能打一个银人儿?她一路上钻在车里睡觉根本没见这么多银子,那些强盗们到车上搜查了个遍也没见银子,那就只能是马肚子里往出屙了——

厨房里的李妈看着打下手的敲冰凌块。一边说着闲话:

“你们说,老东家一口气细细的,偏好吹个大喇叭。”

“北京女人好呀,吹得哎哟起来那也是脆脆的京腔,京喇叭儿。”

李妈一看女儿改英也在这儿待着,忙赶了走:

“去去,这儿没你的事。——这可不是虚说,你没听说吗,四姨太跟本地女人不一样,带了万年——屄来的——”

“京里产这玩意儿?没听说过,再耐用也不能万年,万岁了,那不成了皇太后了?”

“人家四姨太自己说的,好几个人都听见了。还说那水儿自己下,自己流,那是千真万确。”

……

婆子妈子们无遮拦的话说得他身上热燥,嘴里焦渴。

京城里来的这个四姨太,一定是戏上演的那种狐狸精,迷惑人的神魂。连传言也引诱人,他就想立刻见新娘子一眼,自己娶亲似的性急。

哟,你喝酒了小闺女?

问话的女人好新鲜,一身崭新的衣服,脸上鲜亮,眼里鲜净,连睫毛都似一根根洗过的。女人低下头嗅她了一下,眼里满是惊异。

他没给我喝,拿酒洒在我脸上,洗脸。——酒好香,是吧?

那酒还温温的,一点不冷,他刚从怀里掏出来的。

新新的女人笑了,女人站在她跟前,离得不能再近,胸脯儿朝嘴边努来,她的嘴唇自己动了,想吸一口奶。

她咽了一口唾沫。

哎,你是谁?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是乌音,和这些银子一起来的。

其时,那几十辆大车的松木轰隆隆滚下来,正被一根根从中剖开,原来红松木竟都是挖空心的,中间的槽里嵌了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

你呢,你藏在哪儿?

这个女人的笑温温的,也同那锡壶里洒出来的酒。声音又脆脆的,像银子们倒在地上的响声。

我——也藏在松木中,真的,有辆车的木头中间还有空。我钻进去,谁也没看见,要不是遇上强盗搜,我比这些银子先滚出来。

我也是坐车从太行山过来的,一前一后,咱俩有点缘分,都是新来的。走,跟我去,洗洗,换身衣裳。

这衣裳怎么啦?先是那伙强盗拿刀子挑开,落了一地。要不是祁掌柜跪了求情,还得一直在冷风地里冻着。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却又让我去换衣裳——

太太,我先吃点饭,我饿了。

进了汪家楼院直到现在,他脑子还懵懂着,院里的人似乎全不以为他也是来吃酒席的。

四达堂一百几十个字号,统归十三个大掌柜管。每年正月老东家要请大掌柜们吃酬谢酒,祁思民知道,这顿酒席,是脸面上的事。凭着资历,凭着东家的印象,大掌柜们还得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往前熬。他不是大掌柜,怎么能请他?可是请柬确实送给他了,请柬上确实写着祁思民,一字不差。

十三个大掌柜都在。他们正谈论什么洋人学堂、女学生、四姨太四姨太的。

从只言半语中,祁掌柜听出老东家同时要办喜事,娶第四房姨太太。

东家娶姨太太本来不算什么。正房夫人过世前,就娶过两房了。再娶四房——,他忽然明白大掌柜们念叨的内容了。

多年来掌柜们在东家请客这天照规矩要来说事,交代经营状况。老东家是个散淡人,对生意不甚上心。他们来无非走走过程,只要把给东家的古董和各位姨太的稀罕物件备好,这桌酒就可喝得很称心。二姨太、三姨太的爱好已为掌柜们掌握,他们正打听四姨太有什么特殊喜好,她在教会学堂念过书,非同寻常。

祁思民噗一声肚里冷笑,当大掌柜也不难,就这么点儿诀窍!

这院儿比县城不小多少,那天几十辆车马进来都没惊了院子。好久好久她都梦不全这么大的院子;这院儿高,一层层房子摞起来,上一层又一层;这院儿热闹,板鼓丝弦,响个连夜。她听到有个唱家好像很耳熟,于是跑到后花园,果然是带了她进院来的那个祁掌柜在唱:

好汉爷,请饶命,我们都是拉脚的人,

没本钱才做这苦营生。

松林里那些蒙面人拿刀子比着时,祁掌柜也是这口唱,他的唱不结巴,比说要流利得多。那天,他没说几句,全是唱。唱得强盗头都给他叫了好。

收住尾,拱拱手,角儿“十四红”拍手称赞:祁掌柜,真不赖。这个腔挂新奇、俏丽,拖腔上高出半个字,似跑调却没跑出去,没跑调又在边缘滑。就像刀尖儿划着肉皮儿走,险则险,却又诱人。请教祁掌柜,这是哪出戏?

是啊,这叫什么戏?他叹了一声,和刚才的兴致大不一样,“叫——《精忠报》。”心胸旮旯里憋了气,无意中发泄出来。

好,受听,要不是今儿忙,我也同你们一起票一伙——

老东家走来。青缎小帽,宝蓝贡缎羔儿皮皮袍,闲适雍容,今日没扎裤脚,罩了件玄色琵琶襟坎肩,竟然带出了点京都风范。

祁掌柜,请入席吧——

他才从迷蒙中醒过来,自己真在邀请之列!

无非在十三大掌柜的最末位凑个数。

大掌柜们已经入席。他正踟蹰着等仆人给安座位,仆人却引了他一直往前。不容迟疑,竟然是靠前的那把椅子,竟然在他的开手师傅定成经理的前边!

东家的两位姨太太已经入座,二姨太方之玉清爽素净,俨然正室气派。三姨太祖翠玉一身富态,似乎还心存想象。

只是没见那个新娶的四姨太。她还神秘着呢。

桌面上摆了凉菜碟儿,出奇的是一套蒙古人的翠花碗,这碗祁掌柜认识,用翠色花纹的楠木根雕成,镶了银纹,没和蒙古人打过交道的只怕未必听说过这碗。

翠花碗里第一道菜:圆滚滚,白粉粉,祁思民看着忽然红了脸,这倒有点像刚从皮袄里脱出的那两只嫩胳膊。而苫在上面的那片红辣椒,正是女孩儿显眼的肚兜!她戴的就是红肚兜。

刀尖一划一挑,一堆笨重杂碎唰拉掉下,出落出一个白光身子,原来是个女孩儿。扁扁的胸脯,樱桃似的两点鲜红,仿佛削伤的血滴。一只绣工精美的肚兜,像是别人的,耷拉在腿根上。她打个寒噤,双手抱了肩头。

因为这肚兜,女孩儿身上现出一种说不出的个别。

那个女孩儿像神话中从碗里跳出来的仙女,祁掌柜一抬眼,她正立在席前,换了合体衣裳,人显大了,脸也洗净了,变了一个模样儿,她伸手将里屋帘儿掀起,唯恐不够高,脚尖儿踮着——

款款走出的女人让屋里一亮,她面如满月那么白,那么明,那么圆润,前额上一排弯弯的刘海儿,还是苫不住那饱满,这个饱满亮在明处也没什么,脯胸上鼓起的饱满就邪乎了,逼着人的眼光躲也躲不及,倒像自己把个什么不该露的东西露出来。这就是厨娘们说的那京喇叭儿了!

她这样子打眼,这样子让人喘不过气来,全是因为她的这几步走相。她脚大步伐稳,没有丝毫迟疑,万岁爷似的,这块土地上没有见过女人这样走路的。她抬腿落脚,都让胸脯大模大样地挺在前边。她根本就不曾留意到这体态会招惹什么是非,双眼兀自亮着,俯视众人。

大掌柜们也与他一样不知道该怎么收留眼光,他们为它的莽撞找了个理由:

那叫万年笔,使不干的。

自带水儿的,不用蘸墨汁。

四姨太粉红杭绣棉袄的襟子边上,别了一支万年笔,与她的眼睛一起明晃晃照耀人。

这就是那些下人们叽里咕噜鄙低的东西。

“诸位大掌柜,”老东家的声音变得有几份朗润,“请认识一下我的新姨太章氏,文章的章。”

“章昭著。”

她开口腔调也同她的服饰一样明显有旗人味道。“大掌柜们,请原谅章昭著迟到一步,刚才我在等报纸,因为报上有重要情况,两湖那边大乱,交通断了,明年那边的生意怕要受影响了,好在今年四达堂的银两已经尽数运回,我们的损失还不算大。”

大掌柜们敬了新婚酒,喝了祝婚酒。

没吃几筷子,二姨太带头,三姨太随后,姨太太们起身退席。

这是规矩,每年都是妇道人家离开后,东家掌柜们才进行四达堂例会。只是她们今天走得早了点,成心要晾四姨太,似乎不屑于为她喝喜酒。

四姨太没走,她把着酒杯站起来,而且还走了几步,站到更中心处。她放开脚步脯胸就努努的,越发出跳:

“诸位大掌柜,章昭著还不想退席。我想给诸位做个交代。从今天起我正式成为汪家的媳妇了,章昭著进门前有约法三章:一、照我们满人规矩叫我四福晋;二、我要有自己的院子;约法之三便是,本人不止是个福晋,也是东家。所以今天我就不退席了,酒席现在也就不再是新婚酒,成了东家请大掌柜的酒。”那口京腔崩儿脆,内容也干巴利脆,老东家倒是个男人,可从来没有这样爽利过。

老东家看她一眼,没言声。

“我敬各位大掌柜一杯酒,一年来,你们走南闯北,为买卖出了力,尽了心,尤其是北京的钱庄、榆次的棉花店、太原的烟店、天津的典当,收效甚著,我作为四达堂的福晋,谢谢诸位大掌柜。敬业乐群,这四个字今后将成为四达堂的精神。”

四福晋举杯请酒落落大方。

“以后,四达堂请大掌柜的酬谢酒席面要开新风,我们做东家的在这种场合要给当年收益最为改善、贡献最为明显的掌柜敬酒,让他往前坐,大伙儿也看到了,今年上席就留给祁掌柜,小音子——”

看来那个叫乌音的小达子有福气伺候了四福晋。

“请给祁掌柜斟酒。”

四福晋将酒杯举起,又指了席上的那道翠花碗里的菜:

“诸位掌柜们,有谁知道这菜叫什么名儿?”

掌柜们你看我,我看你,摇头。四达堂的生意分布在河北河南江北江南湖北湖南岭北岭南,水乡到沙漠,高原到草原,什么没见过?偏灯下有点眼黑。

“祁掌柜,你说呢?”

“四福晋,这菜虽然没吃过,却天生有一种家乡味,我就叫它‘精忠报’。”

老东家一笑,这笑肯定是记起刚才在院里闹票的那段唱来,明白我的意思了。

“祁掌柜说的是戏名。要说这道菜的菜名它叫‘木中藏银’,是专为祁掌柜新添的菜。翠花碗,这是北路的特产,银条菜,是咱介休绵山脚下的特产,你们看看,白墩墩的,待见哇?有诗为证,春雨连霄脉沐余,玉楼人喜午晴初,清清白白银条菜,玉版冰壶总不如。”

还有诗为证,老东家还转起文来!别说,这银条菜还真没见过,银白色,肉乎乎的,入口却脆爽有声。稀罕菜蔬,难为老东家如何想得到,几百里地远呢,老东家这次为奖赏祁掌柜费了点心思呢。

“木碗盛银条菜,叫‘木中藏银’。不过,这碗不是祁掌柜藏银子用的红松木,而是楠木根,蒙人叫札枇野。”

眼前菜里的醋呛起来,顶上喉咙,冲进眼眶,祁思民不敢抬眼,怕人笑话,他就像刚学生意的小徒弟一样低了头谦恭着。

老东家说到得劲处,带出了四福晋:“四福晋提得对,祁掌柜今年给老柜上抢出三十万两银子,单这一项就是一功。”

四福晋即席讲了三十万两银子的起死回生:“当家的去北京议亲那阵儿,南边闹长毛北方闹捻子风声紧了,我见这形势,建议当家的,北口的现银不能再往外放,立即全部起回。票号撤了,咱运现银。幸亏我们动手早,晚一个月,道路一断,全完了。”

大伙儿点头。

——这件事祁掌柜办得漂亮,难怪东家重视。我们也觉得该褒奖。

师傅定成经理说话了,他等于所有大掌柜的代言人。

太原一昌烟店的经理布封跟着也说:“祁掌柜有急才,别人遇上强盗是极力说穷,他却金条银条照直说,强盗反倒不疑心,这也上得兵书,诸葛亮的空城计——‘好汉爷,何须问,这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哪一根没有个百儿八十斤?’”

定成经理说:“思民说话着急了结巴,强盗听了准起疑心,他这么一唱,倒是流利,倒像心不虚。”

“说对啦,我也给祁掌柜敬一盅酒,为他‘精忠报’里那一板唱,绝了,那腔挂——”老东家说起戏来,眼光烁烁。

“这……这……怎么能消受得起,老东家。我坐这位儿就不敢当了,这酒,更是担当不……不……不起……”

莹莹眼泪让四福晋看到了,他忙背身。

祁思民频频端酒,敬东家敬夫人敬师傅敬诸位掌柜,烧乎乎地将自己的脸色喝满酒意。

“遇大事不慌,敢作敢当,尤其为一个不认识的小闺女,敢担当事,看得出祁掌柜的善良心地。”四福晋拍了她肩头一下。“这也是木中藏音,不是银子的银,而是小音子的音。这是会说话的宝。”

四福晋让给祁掌柜敬一盅酒,她双手举在头顶虔诚极了。

她什么都讲给四福晋了。四福晋说:多亏了祁掌柜,那是你的救命恩人呀,你可得好好记住。不然,你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她在松林里只觉冷,不晓得怕,也不羞,拿手在脖颈里搓黑麻绳,回答强盗头的问话:

“我不认得你,也不认得他们,也不认识我阿爸……”

“这小妮子倒像我们的人。行,那就把她留下,你们走你们的路。”

“好汉爷,你看,这是个小……小……小妮子,快……快……快冻坏她啦,让她穿上衣服。我们拉的这些木料全……全……全不要了,送给好汉爷,让这个小……小……小妮子呢,还是穿上衣服跟我们走吧。”

这句话让那家伙本来眯缝缝的眼瞪起来了:“赶上你们的破车快滚,老子没要的东西了,在林子里倒抢你们的烂木头?”

酒席渐渐上了劲,气氛浓浓。四福晋这个女人在场,不但没扫大家的兴,反使酒喝得别有情趣。

祁掌柜这才知道调银子的那封密信是她写的,她还没过门,就已经为四达堂筹划了重要一步。一个女流之辈怎么知晓那么多的天下事?连张家口的战乱都预料到了?

掌柜们也都有点疑惑不解。四福晋说:“这有什么,战事进展《申报》都登了。”

“女人也能看报纸?”这次,大家终于把疑问说出口了。

“这又是家法祖训不允许的?其实,祖法也在变,别说咱买卖人家,大清国派到英国的使臣郭嵩焘就领着夫人设宴款待洋人呢,我这读读报更没什么可怕的。诸位大掌柜不妨让太太们也看看报,开开眼解解闷,和你们除了拉家常也有个话说。”

“风气,是……是,能变的。”祁思民含沙射影地给四福晋帮一声腔,他的嗓子还显些哽咽,越发显出诚恳,“从前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现在咱榆次不是说,生儿灵俐学做商,不羡七品空堂皇吗?风气变了。”

四福晋欣赏地看了他一眼。“风气不但能变,实在是非变不可,咱四达堂的风气这不也变化了?”

祁思民热汗顺前胸后背往下流。

那顿饭的特色是家常菜做出了大味。

尤其最后上的汤,更叫绝。

空心拌汤。不但面疙瘩匀称,汤水清丽,味道鲜美,而且每个面疙瘩咬开都是空的,这才知道空心拌汤有名有实。

大掌柜们服了。离开汪家楼院,到哪儿吃这种挖空心思的饭?对,挖空了心思。

“老东家,难为你怎么想出这种走遍天下吃不到的汤?”

“你们都是吃出的嘴,山珍海味到了你们嘴里还有个认生的?空心拌汤本来是随口耍笑的一句话,做出来,也还算个稀罕饭。”

是不寻常,面疙瘩就像真宝石似的,不修边幅,然而张嘴咬一口,精精到到,哧——,一股鲜香气息扑在嘴里。

“老东家,随口说要吃空心拌汤的,肯定是常年在外住地方的人。”

祁思民成心要让自己出众。老东家看他一眼,似乎是点了一下头。

“祁掌柜没喝多,脑子还灵着呢。你给说说,何以见得这空心拌汤是住地方的人提出来的?”

“住地方的在外头忙惯了,回家来,头五七八天还稀罕,再住下去,就觉得空落,空心拌汤虽是顺嘴说着玩的,却……却也可见心里确实空落,东家当真让做出来,是体谅大家的一片苦心,其实吃过稀奇后,还是不能排遣掉那种无所事事的心境。东家,写上台好戏。常年在外的人听到家乡戏亲切得不得了,那是上好的招待。”

老东家笑笑,胸有成竹的样子。

果然,末后,四福晋请大家看戏:

“咱们四达堂自己的班子——四喜班唱开台戏,由当红的名角‘十四红’挂头牌。”

要不是有名角“十四红”的戏,祁思民早就回去换条干内裤了。从他在松林里看到强盗的第一眼,裤裆就湿了,从那儿落下个尿裤子的毛病。

四福晋上的翠花碗叫札枇野,当时他就想笑,扎屁眼,把他松林里的处境说了个绝又绝。

从松林里出来,水湿的裤裆冻冰了,没法往车盘上坐,扎屁眼。也没法走,割屁眼,他只得撇叉开腿站在车上。长鞭一甩,空中脆脆地绾一朵花,百十条马蹄腿踏践开来,荡起一路尘头长龙。车轱辘飞转,磨杆肆虐,气势甚是威风!

可是谁曾想到,这威风底下夹着一团尿臊气。

2

雕梁画板的四柱大台,一明一暗的两厢看台,流云百幅窗,双排美人靠,远非那些野台子能相比。汪家独出心裁辟出一个院子修盖戏台,为自己的戏班子壮气势。大掌柜们见迟不修早不修偏偏四姨太进门时修,也就信了四姨太在汪家的地位。

四喜班的开台戏就在汪家楼院的戏台院唱。崭新的大帘,花边横楣:“四喜班在此作场”。这台戏台上台下台前台后都有戏,明戏暗戏。尤其几房姨太太心里敲着鼓,静候着热闹戏文。

戏台上打头通锣鼓,轰轰烈烈,吆喝人们往戏场走。

祁掌柜运银子带回的那些木料一破两半,摆成了坐场。场子里尽是庄户人风吹日晒的面孔,头上拧手巾的,插花贯朵的,也有戴瓜皮帽的,有把冰糖葫芦的,有捏红粘的,有嗑瓜子的,有抽旱烟的,女人们则叽叽喳喳。他们为看戏,更为相看老东家新娶的四姨太。

看看,这四福晋就是面子大,连戏班子都顺着她叫“四喜班”。

四达堂不仅修了戏台,还别出心裁地修盖了专供有身份的男人看戏的明看台,小姐夫人们看戏的暗看台。

明看台上已经坐上了大掌柜们。他们喝着茶,抽着烟,也说到四喜班名字的来历。

“四达堂的班子嘛,自然叫四喜班。”

定成经理说:“我曾经问过二姨太,二姨太说这和当家的爱骑射有关,骑射时手上戴的扳指分翡、翠、墨、玉,叫作四喜。我们东家爱骑射,这话说得有来历。”

定成经理极力往前推二姨太,二姨太是他给说到汪家的,眼看二姨太要占正房了,所以时时要强调她的位置。

掌柜的们心里清楚,老东家心思在四福晋身上,盼着她来喜,给汪家生个儿子继承香火,汪家四世单传,老东家娶了三房都未生,他最怕这一系在自己这儿断了。

布封经理直性,下巴朝对面一点:四喜在对面呢——

对面是暗看台,女眷们花枝招展地正上台落座。章昭著一只胳膊搭在美人靠上,那种舒坦和自在,就如同高手雕在窗口一般,这种美人靠的流畅,柔软,只有西子湖边的女子倚在那儿才像,慵懒,柔软,四福晋没有那种小鸟依人的情状,坐在美人靠上却自然自若,使得北方也平添了柔美,她伏得住水乡的轻盈玩意儿。她坐在第四扇窗前,一点不僭越什么,然而她的气度出众,倒让人觉得她坐在中央,靠前的二姨太三姨太反成了侧翼。

——四福晋给四达堂带来的喜,那才是四喜,四达堂的四喜。戏班为此叫四喜班,才讲得更通。

布封把话说透了。

暗看台这种大窗临风的格局,还有美人靠,都是四福晋给提意的,为的是那些有身份的太太们也能前来看戏而不被人讥笑。

前些年,京城一个道学官曾为女人看戏弄得满城风雨。西郊华严庙唱戏,他见男女混杂着看,就令兵士封了后门,然后他对女人们说:你们来庙里看戏,一定是喜爱僧侣,我成全你们,让僧侣们一人一个将你们背出去。女人们哭成了一团,幸亏乡绅们求情做了了断。

这档事传进了榆次城,就更玄了,似乎看戏的女人都被和尚们背走了。上海又因杨月楼的案子出布告禁止良家女人看戏,越发地给了官宦人家妇女一道紧箍咒。

四福晋让在看台上加了大窗,然后给城里官宦人家下看戏请帖。

官宦家的女人听说又能看戏,又合乎身份,哪有不来的?

四达堂从前和官家来往不多,四福晋说,做大生意不能不与官府联系,这就开了头。

字号班的戏就是吸引人,乡绅官宦们也下乡村里来看戏。

两厢看客们坐定了,每人桌边一盅茶,几碟茶食。修这两座看台计划着可以摆酒席的,可四福晋安排只能吃完饭开戏,四喜班可不是那些普通马快班、面店班、窑黑班可比,连吃喝带看岂不糟践了好班子的戏?

汪作业东家是个享福的主,他要得正是这种派头,这种从容体面。

汪作业朝暗看台上多瞅一眼。

三姨太翠玉竟把腿架在美人靠上,这无非是不甘心那双粽子似的脚被埋没。她也不满今天的阵势,拿出小脚来,就是要公然把今天的主角四福晋比下去。章昭著一双天足,在当地人眼里丑死了,大脚啪啪的那种走相,就更丑死了。三姨太明目张胆与她比脚大小,这主儿虽说更小几岁,更爱撒娇,可她肚里没心肝。

他倒没太在意。

二姨太之玉竟也乖乖坐了捧场。他担心这个二姨太会怄气,闹点什么事。因为他宠她,她心眼也小,本来是占着上风的,这个四姨太进门,却雷厉风行弄出这样大动静,有些是他没想到的。形成了这种势头,他不反感,四姨太有这样的心计,也不错,尽管他娶她并不为着她的精明,不过,能有一个为他操心管事的确也是他的福气。

他只担心章昭著出尽风头,二姨太要发作。

戏场是女人露脸的地方,她要露这个脸。

桃红石榴刻缂丝袄,掐腰,高领,二姨太方之玉很显眼,她同妹子之兰坐在离台口最近的地方。方家姊妹都小巧鲜亮,一样毛茸茸的桃儿脸,却不相像,姐姐的嘴唇圆润些,更妩媚。

离台口近处看戏并不得劲,因为之玉并不太爱看戏,坐在最靠前,只为了让人看清她在姨太太中的排位。

戏场里弥漫了一种错觉,似乎这台戏不是四达堂的戏,而是这个新来的四姨太的戏,是专给她贺喜的戏。东家并没有这样应承,可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眼光集中到了那个四姨太身上,叫人气不顺。

“姐,这四姨太好福气,进门就赶上撑起戏班子,正好给她贺喜。”连之兰都这样说。

之玉冷笑了一下:

“说的可也是,啊,连名角都凑了个十四红。她进门没几天闹腾得实在是红。不过,看戏嘛,戏里的戏文才是真戏文。”

她看着台口上的缦帘,上眼皮抬都没抬。

“姐,听说这个四福晋头一天就把大掌柜们安顿住了。看样子是个管事的主。”

“老东家不稀罕管事的女人,他有的是男人管事,他要女人生孩子。给汪家续香火。”

“姐,你是二房,没扶正呢,可不能粗心大意,让四姨太出了头。”

“昨天,老东家还在我这边歇着,之兰,你那个前家儿来学生意的事,已经举荐到了彩霞蔚,昨天夜里,他嘴里根本就没把这个章昭著当回事,他根本没说要那个章昭著管什么事,再说,这也是四达堂的规矩。”

她旁若无人地往后边扫了一眼,四姨太对面坐了一个很惹眼的女人,凤头髻不入时,插的那些钏钗也不名贵,只是杏黄马甲上绣有几朵火苗似的花,兰花指一翘,那花朵儿便闪烁,和话儿一样热辣辣地前去近乎。

多了的几分娇艳,使她出挑,却也使她偏离了良家妇女。既不是买卖人家的亲眷,更不是官宦门里的夫人小姐。

章昭著啊章昭著,还号称书香门第呢,瞧那两个奶子放任的那大,也就配和这路人打交道。

戏台上跳完了加官,那个胸前着火的女人不见了,就像仙女似的,化了。

会大了就牵出绿骡子,真不假,竟有人开戏前坐了看戏,开了戏却不再看戏,究竟图什么?

“之兰,你等着看,今儿的戏总热闹。”

“姐,你又不会戏文,什么戏在你眼里也都热闹。”

“我说让你来看热闹,就是真热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掌柜们常年在外,听到乡音,看到家乡戏,那种慰藉溢于言表。

正本戏《满床笏》,唢呐领奏的“拜场”喜气洋洋,七子八婿结伴亮相,满台鲜亮。这就是字号班的气派,能把娶亲办喜事的气氛把炫得足足的。

台上唢呐声声,热闹连篇。唢呐吹得音律严谨,可是在作业耳朵里音色显呆,这是班子里学成的手,单独吹奏就欠饱满。他们汪家的响器不这样来,尺寸未必准,可底气足,音色亮,湿润如嗓,能替人唱。

只是汪家成了大户了,没人再吹唢呐了。

那支唢呐摆到了戏台的供桌上。这是四达堂唱《满床笏》特有的做法。这些儿孙们朝拜的不是汾阳王郭子仪,而是这支铜碗唢呐。

汪家祖上曾是响器世家。当年汪家分家产,分的就是吹打的地面范围,老爷爷出让了他们这枝的权利,跑到宣化去开荒,卖豆腐,又开了当铺,一点一滴地挣了一份家产,可汪家不忘祖先干过的行业。

吹鼓手在世人眼里是下九流,在他眼里别有神气。

那些穿官服的朝唢呐礼拜,他心满意足。

“王坐江山非容易……”

头牌胡子生“十四红”从容出台了。他不怎么化妆,脸上淡打一层底色,画几笔,还不如他本来的眉毛色重。他不要看戏的注意脸上的油彩,而要他们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唱功上,“十四红”嗓音宏厚又清亮,老腔老调,句句讲究字字斟酌,往往一板四股眼唱下来,就要让听戏的人不自觉进了唐宫。

可今儿唱着觉了吃力,这是从没有过的事,于是他暗中加力,一反往常的唱法,嗓子的弹性没了。台下有人叫好。他听得出,那是些力把。他清楚嗓子这阵儿没在家,行家们不会认。

高师傅,你怎么这样唱?

回到后台,与他配戏的青衣问他,神态有些鄙视。好像谁是因为要挣头份包银,赔上嗓子唱。

今儿是咱的打台戏呀,再说,老东家、东家太太们都齐刷刷坐在台下,不发力能行?

话里有所指,这台戏在他来说,是给二姨太方之玉唱的。

他心里埋着一个秘密,他认定了这是他与之玉之间的缘分。

之玉的姥姥家和他一个村,他们从小认识。他搭了班子后在大北院碰到方之玉,好吃惊;当年那个女娃娃做了东家的二姨太,出落得玉观音似的。他看得脸红了,心跳得怦怦怦,这就是那个让他看见——他羞得想不下去,可那画儿还贴在脑子里。

他在台口一眼扫见之玉姐妹坐了看戏,就认定是给自己捧场来的。她不爱看戏,又遇上老东家娶新姨太太,她能来看什么戏?如果不是有他“十四红”的戏,之玉准不来。

师兄弟们提醒他看好本钱这是好意,可他一定得让之玉迷上他,让之玉不失望,他得拿出看家功夫。

下场的时候,“十四红”抓紧喝水,一边揪自己的嗓子,“翎翎生”走来,阴阳怪气地说:“高师傅,悠着点,有你唱的时候。”

“十四红”听这话,瞪了他一眼:“我怎么太使力了?压你了?”

“小生和你须生争什么高低。我这还不全是为你好?看来,好心操不得。只要你能唱上去咱们就这样走。”

“十四红”被众人说三道四,逼到了牛角尖儿上,气呼呼地出台时,惯常的从容不在了。

他不是和公主斗气,他竟成了与自己斗气,没好气了。“十四红”明知嗓音使尽了,使尽的嗓子哪能明亮?越着急,越发紧。他一腔滚热放出去,按说,不该有闪失,谁知呛了一口风,嗓子眼里顶了一下,嗓音跑了。

正和沈后对唱的唐王噗一声哑了,嘴巴动弹发不出声,伴奏的葫芦二股子干响。

“十四红”五官都挪位了,背过身揪着喉结发狠,那团火却无论如何发不出音。

3

“十四红”突然失声,老东家肚里一声喟叹:人算不如天算。本来看到四姨太举手不凡,不显山不露水就把自己的婚事安排得紧锣密鼓这样见声色,心里还赞叹她的才干呢,谁知捧场的红角儿出了这等事,只能说她命不好了。

这种事出在喜期,就像变天刮风下雨的气候,无形中会给这日子蒙一块阴云,也许会笼罩一辈子。

老东家装了锅烟,闭了眼长长地吸上一口。

祁掌柜抽身退出,一步两台阶下看台,沿着墙根往后台跑。他是闹票儿的把式,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得生法子救场。这台戏是为四福晋大喜献的礼,丢不得丑。

他不能让戏演砸了。

之玉的座位离台口几步远,“十四红”眉头一皱,她马上看清了,不是戏文中唐王皱眉,而是他的眉头皱了,他嗓子破损的那一声刚露头,她就听出来了。

“掐死我了,姐,你怎么啦?”

她才觉出自己攫着的已经是之兰的胳膊,指甲正往肉里掐。

她朝对面看台上的官吏们看看:

哼,连官儿们都惊动了,请吧,请这个请那个,这下她可好好牛×吧。

“姐姐,你——?”

之玉没在意之兰要说什么。她咬着牙,也咬着那声冷笑。并没朝妹妹转过脸,还是死死盯着台上僵住的戏,盯着“十四红”那张涨红了的脸。

这家伙又像当初孩子似的那么着急那么无辜了。她本来冷冷的眼光被暖热了个尖儿。

章昭著听戏词儿费劲,不过,这点儿剧情她不费劲就懂了,正看着矛盾激化起来,却听台下有人起哄,再看台上,那个挂头牌的角儿眼神儿不在戏中,她的意识里恍然一道白光,出事儿了……

她想起北京西郊老和尚背妇女的笑话,那阵儿一定也是如此生硬,把流动的戏文切断在一瞬间。

后台开了锅了。

他们身心都在台上,“十四红”一走腔他们已经听出来了,他嗓门暴裂的那一声,他们的耳膜闷闷地洞破。

青衣他们起先还恨恨地骂了一声:这可好,叫你兴,叫你绿……片刻间,急火已把那些怨气燎了。

大伙儿面面相觑。

要说,唱戏失声也是难免的事,可今日在事筵上,是老东家娶四姨太的婚事,这中间出了差错,不只班子丢人现眼,更难交代的是给婚事败了兴,添了乱,戏班子能担起这么大的责任?

看戏的不傻,也不给面子,此时,台下“怼怼”地喝起倒彩来。全不管今天唱戏有什么特殊含意。

心里最急的当然数班头“夜壶丑”,可他还得沉住气,先行救场。

“吁——”太监的假公鸭嗓子高喊一声压住场面。然后尘拂一甩,堂而皇之地走到台前。

“看来不哑不聋,不能做亲家翁。”

“夜壶丑”把哑了的上句儿接过来了,接得顺,接得溜,一句俗话遮掩住了唱哑的破绽,不露痕迹。

外行以为改了戏文,内行却品出这个弯儿转得巧妙。

台上这么一行动,原先的停顿便不生硬了,不管外行内行,大家眼盯着瞅戏怎么往下演。装聋作哑是个俏皮话,总不能真让皇帝开不了口吧?

这时,升平公主上场,跑到父王跟前,左看右看,然后拉着背向台口面朝幕的代宗摇了摇:

“父王,父王,千万不要急,你看你急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女儿我知道错了,今后再不淘气。父王你就看在女儿的面上不要再生气了。我呀,再不提那个郭暧不郭暧了。”

临时生出的戏文帮公主撒娇,来回摇着胳膊的时候,公主在父皇在耳边低声说:你先下场。

气蒙心的“十四红”一下子清醒过来,趁着升平公主的手势,让沈后扶回宫将息,还好,始终没出戏。

他下场了,以后怎么圆这个场?扮公主的旦角儿小旦来成心中并无数,救场是戏子的戏德,谁都该尽心尽能,为了不冷场,他临时向文武场要了个过门,一边跑圆场一边想词。

这种临时即兴做戏最要人的才气,不过,这种时机也是出头露面显能耐的好时候。能把丢了的戏再找回来,火烧眉毛的关头把戏做出彩来,那肯定会一炮打红,不管在班里还是在台下,这名声就打响了。

何况他今天本来就入在金枝玉叶里,底气充足。

“我本是金枝玉叶体,长在深宫花丛里,

民间的礼数我不知,从小到大何曾受过气……”

铺陈开这么一大段唱,他的嗓子放开来就像在深宫大内,在哪儿要强哪儿有,在哪儿耍娇哪儿也有。汪家楼院的戏台又是好帮手,专门扶胜,你的嗓声越如意,它是越发得帮衬,让你的腔儿高低远近都有神韵陪伴。

《满床笏》本来是耍耍戏,露不着花旦什么唱功,谁知中途生变,让他囔囔地唱了这么一板,而且没人会说他夺戏。在四喜班里唱好一出戏容易,要崭露头角不容易,四喜班名角多,绝活儿多,光有点功夫不成,还得靠机遇,这是一次天赐良机。

没防着这儿插出这么一大段的唱,人们先还发愣,可越听越有味,场子里叫好声起了。

真的有人喊:“这才是头牌角儿——好。”给这个小旦叫好。

这阵儿,来成感到自己要唱红了。他非唱红不可,红遍府十县汾八县。他沉醉在即将大成的预感中。

这时,板鼓给他打一个暗号,他收住了唱。

后台有招了,他就更轻松了。

“夜壶丑”扮的太监又甩着尘拂上台来:

“我说公主啊,你往那边看,你看那是谁来了——”

来成一看,扮父王的不再是“十四红”。他一时还没认出这是哪个角儿,只想挂头牌的换人不是高招,说不定会让底下的观众给哄回去,班子里挂出“十四红”的头牌,他们就要看“十四红”,谁都能换,唯有他不能换。

公主左看右看,听太监那话头,是不让她认出,那她就索性认不出,先不忙接戏。

“认不出来了?你先想想你今儿上台所为何事呀?”

“本公主呀,一来等候驸马回宫,共度良宵,二来贺喜,给四达堂老东家四福晋贺喜,所以才大红灯笼高挂起呀。”

他听出“夜壶丑”耍贫嘴,要在戏外溜达一会儿,他也知趣地帮衬几句。

“说对不抬杠。我们来都是为贺喜,你看,我们的名票,祁掌柜也来贺喜,你还不快快接驾——”

来成一听,心里为“夜壶丑”叫绝。着啊,这么一说,换人成了天经地义的,热闹事筵热闹办,闹个票儿凑热闹,这下看戏的也无法说长道短了。

他一个眉眼,又入了戏,即兴与父王斗嘴。

父王装出生气的样子,接上“十四红”的戏茬,非要“杀郭暧,剐郭暧,定斩不依”。

祁掌柜的嗓子别有调韵,虽然不圆润,却说明了是票友,竟也一点戏不丢,反倒引出人们格外的赞叹。

来成此刻眼珠乱转,学出女孩子撒娇情态,演出公主的活泼,演出父女关系之深浅:“驸马哪里打我来?刚才——少年的夫妻我们是玩耍哩。”

公主调皮地拍着手下场。为救了驸马也为了自己脱出窘迫,掩盖娇羞的样,活脱一个女儿家。

4

能想的法子都使尽了,嗓音就是找不回来。

“十四红”站在边幕后,眉头重,心头更重。

还好,别人救了场。这出《满床笏》像翻过一个坎的河水,又欢畅地流下去。

“打,打,给你打,父王都让你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你还没有打够?倒打上瘾来了?”升平公主瞟一眼驸马爷举高的拳头,一叉腰将头迎过去。

又是撒娇又是斗气,旦角来成把公主与新婚妻子的两重身份演得活灵活现。挂头牌的他只能站在幕后发呆。

郭暧噗一声笑了,拳头放在自己头上:

“本宫哪里舍得打你?我是打自己,看我把父王气的?真该打。”

关于父王的话都是临阵现加的,妥妥帖帖给他刚才的哑戏圆场。看台底的那热劲儿,这场戏是红了,响了,可随了四喜班红起来的角儿是这个那个,甚至连票友祁掌柜都会红,唯独不是他“十四红”,从此没他的戏份儿了,更别说挂头牌。

随了太监扔出一个锦缎软垫,带着一句帮衬的玩笑:“诺——垫子”,“打金枝”惹出的祸端圆满结尾,结尾的唢呐犹如逗乐起哄一般,用大嗓门把喝彩声烘托一番。东家喜悦唢呐,特定选了开始结尾都由它来领风骚的《满床笏》。可此刻的唢呐曲在他“十四红”耳朵里是在哭笑不得地掩盖戏漏,高不成低也不就。

这时候原本是唱戏的最热闹的当口。今儿后台却一下子收敛了热闹。“十四红”看看铁青了脸的班主“夜壶丑”,明白大伙儿眼光里的含意了,他们为他担心,班主要“问公事”了。

难怪班主生气,这场戏要砸了锅,惹的祸就大了,谁让自己早不失声晚不失声偏在节骨眼……想到这儿,他从戏里跳出来,冒出股冷气,难道自己是因为……

他不敢往下想,也不愿往下想。他眼前晃动的是白白净净的影子,眼花缭乱的洁净,连个黑痣都没有,不——!

“夜壶丑”往戏箱上一坐,这就等于是升帐了,他连眉心的白粉也没擦洗,太监临朝而不是皇帝上朝,皇上成了被审的身份。

“‘十四红’,你成心砸大伙儿的饭碗子是不是?”

平常“夜壶丑”爱跟人们逗个乐,不管你有多大愁多大苦,他总有法子让你一笑解脱,他是人们的开心果。今儿却怒气外冲撅着小辫儿,绷着的脸上一颗颗麻子都像重新漂染过。哪里还有那种穷开心的影子?

“十四红”一副任人发落的样子,任惩任罚!

“当着大伙儿的面,你得把话说清楚,这是因何而起?你成心不愿再吃开口饭,也别毁大伙儿。谁得罪你来?你要说不清,别怪我不讲情面。”

班主吩咐一声,打杂儿的将一盘捆戏箱的牛毛绳子提来,“扑通”扔在地上。

要“高升”!

“夜壶丑”拿出戏班里最重的刑律来吓他。

班子里的人一看班主要动真的,站在那儿有些紧张。

来成脸上的光色还没散去,这个小旦今儿出足了风头,他心里一定不恨我倒呛,他会为我说话的,果然:

“柳柳师傅,这就像刚才现编的戏词里唱的,你也别真动气,师哥今儿实在有错,给您老赔个错,认个罚,也就罢了。咱们的开台戏,顺顺利利下来了,图个吉利。”

开口就提到现编的救场词,可见得意。

“今天要把戏砸了,这才吉利呢!四福晋能让咱?与其别人不让,不如咱自己不让。”

众人跟了来成一起求情:是啊,一场戏下来,也都累累的,不用再自己折腾自己了。

这是交情,也是打了骡子马也惊。

“柳柳师傅,你高抬贵手,至于四福晋那儿,这台戏唱得这样红火,出挑,她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肯定不会生什么气。你看那赏钱赏得多痛快。她那儿要真有点过不去,我去磕头央告。”

有人见来成开戏前扮了妆去到暗看台与四福晋坐了说话,他与四福晋熟,真能说上话。不过,这确实不是哪个人要与他过不去,这是梨园行的事。谁心里也清楚。

“怎么,来成,你觉得自己脸面大?在四福晋那儿有脸,我也得给你脸?我不用问这公事了,那你来问?”

班主一翻脸,把来成吓得往后退。

“咱今儿不是没丢戏嘛!”

“是哟,你给捡起来的戏,你就有脸了。不过,想想,要不是祁掌柜赶来票一伙,这戏能捡回来?今儿大伙儿吃饭?喝西北风吧!行有行规,班有班规,今儿这场戏是咱四喜班的第一场,不能开这种头,赏罚不明,以后在江湖上怎么立足?”

话虽是这么个说法,可要为失声就受这一绳子,大伙儿肯定不服。这还看不出?

“班主,失声谁知道轮到哪个头上?”来成这时已不单是为哪个求情,已经是一种被伤了面子的不服气。他的据理力争更多是为自己,不过,话却是众人想要说的话,“‘十四红’练下这么一副好嗓子,他乐意倒?摊上了,这是没奈何的事。”

跟前的几位角儿跟着来成跪下求情:

“柳柳师傅,抬抬胳膊放过‘十四红’这遭,他失了声已经够倒霉的了,多少年的功夫眨眼间丢了,给谁不气人——”

教训也教训了,吓唬也吓唬了,杀鸡给猴子看,猴子也都看了,班主也该见好就收了吧?

“活该!要照规矩登台,失了声我没得说,你们问问他,是怎么失的声?”

“我迎风张口,一口气灌上凉风……”班主问话的话头朝厉害处走来了,让人应答得有些勉强,底气不足。

“哈呼”一声,“夜壶丑”唤起的痰,已经啐过来。一股火气立刻冲上来,你什么东西,敢当着众人啐我面?我——

“你也好意思说?台上站了大小十几个人,那风是妖风,单往你‘十四红’嘴里刮?胡说也不挑个时候。”“夜壶丑”的光头顶上青筋激出,绝不是一般的生气。这样说的话,人就更底虚了。自己做下了错事,先不与班主争这个高下。

“你们也别替他求情了,你们去闻闻他嘴里。”

众人一定早闻到了酒气,不说破罢了,从前,别人喝了酒就没有躲过自己的鼻子的。只是别人运气好,没喝出乱儿来,自己走背字,喝一次酒就出事。

“你说说你,一向不吃肉不喝酒,偏今儿怎么了,这样子来登台,你在哪儿喝的酒?和谁喝的?你给大家交代清,交代清了,就依来成说的,罚三斤刀头供神了事。交代不清,今儿就是今儿,你休想过去。”

人整个儿硬不起来了,能说什么?把之玉姐妹们说出来,非但缓解不了班主的火气,反倒污染了人家的名声,何苦?

“师兄弟们谢谢,不用再为我说话了,班主罚得是,我认罚就是了。”

众人眼光都怯怯地瞟那盘牛毛绳,那绳子让人已经觉怕、汗毛直竖。

“看来你死心塌地不说实话,那我也就当恶人当定了。来人,照老规矩办,让‘十四红’高升吧。”

“夜壶丑”倒了一盅茶,先让他喝了。班主知道他这场戏苦重,嗓子一定焦渴坏了,这一壶茶,有着同行的情义,说到底,还是盼他的嗓子有救。

应事的上前拿绳子绑他的手脚,他在戏台上被绑过多次,那是做戏。这次,绳子穿来重重的,每一道都生疼,他咬了牙不啃声,听着绳子拉来拉去的响,最后啪地扔上梁头,磨得梁子哧哧响。就在他胳膊吃力的一霎时,见其他角儿都把头扭过去了。

心肝五脏落了空,吊在梁下燕儿飞。起先,手腕脚腕勒得火辣辣的,可嗓子毁于一旦,心里锥子扎似的,他倒想叫肉皮子受苦,盖住心疼,他以为是自己故意惹班主捆这一绳子的。

头重脸重,倒栽着,那个地方突兀地不服气,高挑了,如同高宠的铁枪,这个高真不识时务!

美人胚子,姊妹两个都是。戏台上的人物,一颦一笑晃他眼睛。那高宠在坡下看急滚而下的滑车,一定也是眼花缭乱,他闭上了眼。

他第一眼见之玉,眼光锋利地一闪,她的衣裳就划破了。

他们是无意间碰面的,之玉躲闪着不愿与他对视,可她薄薄的眼皮根本挡不住。

他看出来了,之玉不愿见他,怕他这眼光。

她在汪家楼院,四喜班也在汪家楼院的花园里,再大的院也是一个院,他们怎么几乎从没见面,要说,他们是一起玩儿大的,这样生分,就因为他唱戏?他们第一次在楼院见面,她就拿话点他让他离开四喜班。

你那么精明,怎么不去做点生意?跟上四达堂的铺子做点什么不挣钱?她哪里知道,他不是过不下去出来挣口饭吃,他是天生爱唱戏。

身子越来越沉,凌空打转,血乱了,到处挤涌,把青筋逼得怦怦跳,他的头抬不动了,往下栽,脑子里血倒灌,红红白白像草根在土里到处窜。那个地方的血也急了,他从不认为那儿也有血,它却热乎乎冲来,涨着,与他的脑袋一样胡思疯想。是的,那天,他没有盯住之玉多看,他不知道唱戏会把眼练得这样尖利,刀子似的,他小心翼翼。只在台上他的眼光才敢从她身上划过,那会儿她的衣裳是织锦缎的,结实,在台下,之玉的衣裳像棉桃似的紧裹在身上,一碰就开,露出白晃晃的身子。

他的眼光在梨园行没有他的嗓子要强,可他怎么偏偏嗓子倒了,眼光竟一点不钝。

他不睁眼,怕无意间看到那姐妹俩走来。

之玉姐妹俩他都熟,之兰来了,之玉请他们一起吃饭,之玉屋里真白,就像她自己,粉妆出的,玉雕出的,他坐都有几分小心,怕把位子上坐出印子。那顿饭热热乎乎,他连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吃了肉,喝了酒,就因为愿意与之玉一起说话?饭吃热乎,热昏了头?他没想到,吃点儿肉喝点儿酒真就能失了声,戏班里喝酒吃肉的人也不是没有。

这样倒吊着,把肚里的饭都控出来,吐出来,那样解恨,可他不愿吐,能那么吃一顿饭也是缘分,姐妹俩给他斟酒,又回到童心无忌的儿时。灯盏儿当碗,花瓣儿当酒盅,高粱秆当筷子,招招式式学着戏台上的人。

他们那会儿还穿开裆裤呢,开裆裤,这阵儿,要是穿开裆裤,那他肯定好受许多,反正后台已经一个人没有,他什么不能穿?

长大后一直没见过方家姊妹,猛一见,她们就像怀里什么地方藏了宝贝这阵子藏不住了。妹妹热情大方,讲起抓蚂蚱,扑蝴蝶,逮叫蝈蝈,摘南瓜花,呵呵笑着,站起来比画;姐姐沉静,她不往妹妹的话里钻,东一句西一句问他戏班子里的事,引开话题。她给他倒酒,从不站,不时地红脸,火烧云似的,薄薄的肉皮经不住烧。

他一直没睁眼,眼前却花朵乱闪。有太阳,有风,有蜂有蝶,它们一刻不得宁静。

之玉端起的酒盅,像露水盈盈的倒挂金盅,白色花瓣,黄花蕊,粉嘟嘟的盅儿,清冽冽的酒水,她的眼神成了酒的波光。

他没犹豫一饮而尽,人生难得几回得意,角儿也同样。我的打炮戏能有你们给捧场,平添五分信心。那阵自信心趁着酒兴长。他那会儿只当那酒还是露水,还是花朵里的清露。

妹子瞪一眼姐,说:姐,别再让文井喝酒了,嗓子是他们角儿的本钱。

人生难得得意,是这话,说句笑话——你就坏了嗓子,回家做生意,咱四达堂也绝不能不管你。

那阵儿都说的是笑话,酒话:文井,唱戏毕竟不是安身立命的长久之计,以后还是要做生意。

身子渐渐麻木了,只有耳朵支棱着,可是听不到脚步声,只听到远处算盘声噼里啪啦响,生意人在练功夫呢。

我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看见数字码子眼睛没反应,要听人们唱句什么,马上能学个七八分,天生吃开口饭的。这是命,我认命。

可怎么就让我失了声?岂不是连这口饭也吃不成了?

他把身子往右倒,让右手的绳子勒得更紧些。受点制吧,谁让没记心动筷子的?

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不管他的眼睛睁不睁,眼前星花乱闪后就总是白白净净,这绳子捆着他只是怕他不小心弄脏了那白,那洁净,不管他头疼手疼哪儿疼,有一股血总是往那白净上冲击。他这才明白,他不是为了惩罚自己拿筷子的右手,而是要将身子转到那边,背对外,他不能让人看到自己身下的狼狈相。

看罢夜戏的客人们在厅堂吃饭。

四喜班的自然也在。

“我们那个同村的‘十四红’呢?怎么连饭也不来吃?失声就失了么,把唱戏看那么重?”

“曲家奶奶,你不知道,‘十四红’被高升了,他惹了祸,让班主吊起来了。”

“真的?姐,这可怎么办?你去找找那班主,我们一起去,让他放了人。”之兰急得坐不安稳了。

之玉拉了她一把,不让她站起:“我们虽说是同乡,可也管不了这多,叫别人还当是我们怎么了。”

之兰轻声在耳边说:“我们把人家给害苦了,我们得去救。”

之玉捏妹妹一下。“行有行规,这也是没得法子的事。他们江湖人有江湖的规矩。当然,他们衡量着呢,不至于吊出什么乱儿来。”抽了空,她低声说:“人呀,就是不碰南墙不回头,这下,他吃点苦,也就再不唱戏了。”

从窗下路过,“十四红”正好听到姊妹俩议论他。

他被班子里的人悄悄放下来,这一定也是班主的意思,柳柳师傅也是江湖上的人,知道轻重。

他手脚麻木,可心劲儿没倒,直到听了之玉这句话,他才一下子没力气支撑自己,软软地溜在窗根儿底。

之兰出来了一趟,没看见窗根下有人。她往戏场里转了一遭,又回去,她让姐姐往里,调换一下,自己坐姐姐的椅子。之玉把她用过的杯盘筷子拿过来,之兰说:“姐,咱们俩要是什么都能换换,那也许挺好,起码别是一种滋味。”

“换什么?”

之兰在姐姐耳边说了一句,之玉过了一刻,笑起来,笑得不能吃饭。之玉一定是越想越笑,收留不住,换什么让她如此好笑?难道是换丈夫?

“你别笑,别的不说,单就看戏,我就享福了。你看这命运不打兑人?你不爱看戏,偏活在这个常唱戏的汪家楼院;我好看戏,偏活在从不让唱戏的曲家,真是逆着人走。”

她是正房,而姐姐是姨太太,之兰要真的肯因为看戏舍了身份,那也难得一份真性情。

“人的活法,真是难变。你说我吧,晚上……”

她也附在妹妹耳边低语一句,这次,轮到之兰咯咯笑了:“我可不一样,能看戏,看好戏,我就行,别的不在乎。”

不用猜,她们在谈论炕上的事儿,他被吊在房梁上受罪,她们不去解救,却说起做那种事来,没一丝同情他,惦念他,而他受罪为了谁?

“所以,咱姊妹俩不同,你看,你说,怕四姨太管了事,我倒不一定怕那个,我嫌管事麻烦,我要管,早去管了,我是担心夜里恶雀占了凤凰巢。”

“姐,我们不能再这样不闻不问了,这么长时候了,他也吃够苦头了。”

之玉笑了笑,是咬嘴唇咬出的那种冷笑:

“放心吧,有人会管的。”

“谁,老东家?”

“四姨太呀。她不是爱管事吗?让她管去——她绝不会让在这一天出事的。”

之玉的眼皮这样薄?

“‘十四红’,你说说,你还活什么劲?人家的眼皮这样薄,你还活什么劲?”

虽然还是黄衣黑胡子却萎蘼了的唐代宗在井底直摇头。这眼井本来在废弃了的后院园子里,荒草都快淹没它了,代宗还又瑟瑟缩缩躲进井底,与从前台上前呼后拥的风光形成了冷暖两季。

草丛里的冰凌被踩醒了,直往井里滑,背后凉风嗖嗖。

“文井,你要做什么?”之玉乘风赶到。她的身影发雾发虚,她怎么能知道这个冷僻的角落?

“完了。”他心想说的是人心没劲,想说你们到这阵儿才想起这个人的死活?可嘴僵硬,只说出两个字,别的便冻在那儿了。

“怎么就完了?好好的人怎么就完了?不能唱戏?不能唱戏的人多了,哪个不是活得好好的?”

“我在戏台上才是我,下了台,我就什么也不是。我就不知道我是什么啦。”

他和她说话的当儿,一只手扶住了架在井口的辘辘把,他不再探头看井底的那个胡子生了。

这时,之玉顺手一拉,他站稳在冰上离不开辘辘把了,鞋冻在地上,手也冻沾在铁把上。

“胡说,你做个生意人,长袍马褂穿了,走在人前谁敢小看?不比你唱戏东奔西窜强?哪怕当个庄稼人,春种秋收,乐在其中,又有什么不可?”他听她说着,看着她那层蒜皮似的眼光。

“走下戏台,离开丝弦,离开梆板,离开悲欢离合,每天去过那种没咸没淡的日子?”

她将一件衣裳披在他身上,也将一句关照披给他:“快回吧,听你说话的声儿忿成甚啦?”

“我不是做买卖的命,更不是庄户人的命,人的命,天注定,我注定是吃开口饭的,老天真忍心夺了我的饭碗子?”

“谁也夺不了你的饭碗,快回吧,你跟上岁永裕的伙计们去学几天生意,明年,掌柜的一走,岁永裕就是你的掌柜。”

“你是说,岁永裕?”这似乎是她的生意,是的,她从前曾给他提过的,那就是说,她早就这样打话了,她是有意的,她让他喝那么多酒是有意的?她要毁了他的嗓子,这和杀了我有什么两样?这个笑面虎!

他猛地一拽,手从辘辘上拽下来了,却无意间将之玉也拽一把,冰凌一滑,之玉扑到他怀里。那一刻,一种毁了她的念头像炮仗一样爆裂开,又是火光又是炸声。之玉没来得及反应,扣门已经蹦蹦蹦跳着,棉桃裂开了,吐出白花,她推他,搡他,他像头狮子,吼着粗气,撕扯着,脱剥着,冲击着,凶猛着一句话:“反正老子是个死……”

悬在空中一直刚烈不阿的这句话找到了,这话儿发泄出来,就如高宠的钢枪挑上滑车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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