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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5

偏院长了翅子。

偏院原有绣楼,章昭著相中了它紧靠花园,便要了来,从后墙上凌空筑出一只凉阁,挑角长檐弯曲伸向高空,张开翅膀要飞似的。她叫它“玩月”,踱在阁内随时可置身于园子上空。

这个长翅子的楼院被汪家人称作“雪霁”。

人们口口相传这样叫,却不明白什么意思。

“雪霁”,嵌在绣楼前。

见到这两个字,那场大雪就铺天盖地而来。

她跋涉太行,到了榆次没几天,就赶上大雪初晴。

皑皑积雪如痴如梦,黄土高原明亮俊朗,一夜间,灰瑟瑟的荒凉成为往事。她眼眸闪闪,“吱吱吱”在介河边踏出第一行脚印,脚印分着轻重缓急,就像披发三千丈的诗人长吟。

罕山顶一片红润,雪光万道交织,她怦然有所动,一气儿跑回屋里,案头正研好一汪墨,汪作业拈着笔记大账。

“作业,我刚吟出一首诗,你帮我录下来吧!”

“嗯,你说。”

“雪霁”

“雪记?”

记?故意留在鞋面上的雪粉看着她,如眼光闪烁。她额上的雪意化了。

“作业,算了。”

“怎么?”

“诗还没推敲好,再说吧。你先记你的。”

那天,作业出门了,她将妆奁盒打开,胸口也打开,带来的诗稿连同腹稿一起抖落进火盆子里,它们卷着翅膀亮起来,蜕变成蛾子,飞进雪地雪天。

这天,章昭著从四达堂的文牍房拿几封信看,她要从点点滴滴了解这几十个店铺的来龙去脉,信大多写得粗率、直白,甚至不通顺,这么多银子来往这么大场面应酬,靠这种文字作脸?如果要和官府和微商等处打交通,这岂不要遭耻笑?

她让彩霞蔚的祁掌柜物色一个文牍先生。

祁掌柜已经受聘做了彩霞蔚的大掌柜。

“祁掌柜,倒不是因为那天的戏唱得好提拔你,而是那种能急东家所急、急中生得出智来、智能运用得及时的心态让我看好。”

他对四福晋的知遇之恩感激不尽。

彩霞蔚是汪家最有面子的生意,它虽说只是设在榆次城的一家绸缎庄,却具有特殊身份,统辖着许多商号、分号。它是东家的首辅大臣,向他们建议,替他们办事,代他们向各分号问寒送暖,领各字号进见,它还是东家的内务府,它直接替四达堂采办物品。多少掌柜熬了一辈子掌不了彩霞蔚呢。他究竟是烧了哪炷高香,碰上了四福晋这样赏识自己的主。

祁思民是个干练人才,他虽没有文才,但会识得有文才的人。

四福晋让他找个文牍先生,他还真给找到了。

南关有名的否否居士王系。

名儿怪,行事更怪。他成天读书,一不做生意,二不考官。他父亲也是个读书人,做过教谕,生下这个王系,聪明伶俐,三四岁就识得字,当老子的把王家指望放在他身上,谁知他一天清早起来,说,梦见登罕山临潇水,得了一句好诗,他疯疯癫癫说开了天目,这句诗前无古人,他老子一听就烦了,申喝他道:我的儿,你是嫌咱家还穷得不够,穷得不快?王系听不进去,索性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古怪的别号,我行我素,各自成人,不与人同。

有才,不做官,家又穷,岂不正是汪家要找的文牍先生?

祁掌柜托人找了否否居士的字,亲自送到聂店来。

“水洗山根石骨冷,月裁松梢云影湿”

昭著夫人念到这一句,微微吸口气,眼光被那笔狂狷的字扫得一疼。她没有再说什么,就把字与这事都平搁那儿了。

她这一生,冥冥中与诗有着挣不脱的情缘。

“清清零露坠,唧唧夜虫吟。”

寒风中一袭青衿抖动,瘦脸颊,经不住风吹,大眼睛,如风天迷蒙,说话轻,步态轻,咳嗽却重,犹如平平仄仄的诗律。他漂洋过海到美国康涅狄格河畔的“春田”学习,见识了点灯不用油的火灯,见识了风驰电掣的火车时代,空怀一腔壮志,学成归国,却没人理睬。郁闷之中,靠着吟诗度日。

“妹子,这个广东人瘦骨嶙峋,不带一点富态,你知道他们从美国回来什么个样,下船连人接都没有,自己扛着行李到了‘求知书院’的。仕途无望,朝廷中的王爷大臣们都看不上他们。他哪有福分领受你。”

听了他的转诉,她苦涩一笑了之,只把一支万年笔别在她襟子上。

老东家汪作业也动了念头想雇个出类拔萃的文牍先生。

我请来的先生能耐不用再大,只要出手写的对子能在榆次城独一份儿,不论文才还是字。

四福晋眼水里流动着几分怜悯,他小脸盘小身子骨架,遇了冷似的有点收缩。

“当家的,一年写一次对联,也犯不上为此找个先生。”

“生意到这份上,也该是有排场、气氛、教养的份儿了。昭著,我为什么要从北京远路风尘娶你回来?许多人不明白,现在看看,我汪家楼院这多院子,三才四福,叫什么的也有,可只有你的楼叫雪霁,我要的就是这种意思。别人不明白,因为他们不是我。可你不能不明白我为甚请文牍先生,你是故意的。对吧?”

“别人不明白你为什么娶我,那是真的,可你也不明白你娶我是从谁手里夺了个媳妇?”

她索性开起玩笑来。

“实话告你吧,作业,你是把翰林院学士张之洞的女人给争来了。你还别不信,我哥要把我送给张之洞在先,你提亲在后,这个主意是我拿的,我要进了张府,那就只能做个官太太,做些应酬,而我到四达堂,我就能做实在事。我们满人的姑娘在家里是姑奶奶,拿事的,我在娘家就一直当家理财,知道点柴米经济,你以为我在酒桌上那是热闹话?可不是,我真得要助当家的一臂之力。我进了四达堂,在商言商,该学的要学,该会的要会,该忘的要忘,该露的也要露。”

这些日子更看出来了,作业根本就没有操持家业的用心。这也好,自己上阵他也称心。

“即便那样,你是福晋,掌家的,用不着做那些具体的小事,你的用心往大处去,至于写这些信,底下人训练出的手,自能办妥。这些经营上的信,里边有暗话,要交代银两的事,时间、前后顺序、数量,还不能让外人看懂。这事账房写。我说要找个与咱汪家相配的文牍,要让咱汪家楼院和咱在榆次城的脸面——彩霞蔚门面上的对子,从词意到字都是全城第一,这个年才过得舒心。”

“昭著,看看祁掌柜选来的此人才学怎么样?”

“不意榆次地面竟有这等狂狷之士。”她竟然长叹了一声。

“榆次?榆次怎么地?尚书也出过,侍郎也出过。”

“还出过打瓜的郑恩,对不?出个官儿出个宦儿的有什么?京城里不到三品的都不算官。可出个有学识的,有真性情的,有趣儿的那可就太少了,凤毛麟角。”

“照你说,咱四达堂还真要藏龙卧虎。”

“他呀不是龙虎,却也未必肯来当什么文牍先生。我说当家的,咱不要雇什么文牍先生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似乎身上冷。她把桌上的诗稿翻过去了。

“昭著,你就别管了,你只说他的才学怎么样?”咕咕的水烟袋,注视着章昭著的眼光。

“我说还是别雇了。要说才学,他丢了洒了的一点也够咱四达堂用的。”章昭著不看他,声音也不高,自言自语一般。“只是咱何必争这些个闲气?他一定不肯来。”

“他们读书人为的什么,十年寒窗苦?还不是为了一朝考中,放个官挣钱?咱不用他去绕这个圈,直接来挣钱,那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天下事难料定。”章昭著摸摸襟子上的万年笔,眼前又现出春田学子阴郁的眼神。“这个人如若是平常求个功名的,能起那么个号?他明明与世俗对立着情绪,不会与咱为伍的。”

祁掌柜也补充一句:“听说这个人倨傲得很,连考场都不进。”

“那就让他直截了当做县太爷,你打听一下,县太爷俸银多少,照数聘他,他不会不要吧?”

四福晋未置可否。她眼里的雾始终没散去。

祁掌柜碰了钉子。

“那就算了,什么秀才?凭咱四达堂的牌子,有的是愿意应聘的。”

“这也难怪,事先我就说过此人是大才子,根本就不是四达堂用的人。不过,既然咱要聘,聘不来,话传出去不好听。”昭著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心跳了一下,“他不就是恃才傲物吗?让他傲。只要他肯来。”

“傲,怎么肯来?”

“听说他爱看戏,爱评头品足,咱就让他来看戏,评戏,拨点戏,让角儿们长长见识。只要他肯来,什么名分不要紧。怪人就得从怪处走,只要他肯来见我,我有办法。”她的声音渐渐高了,恢复了从前的语气。

“小音子,来,过年了,换上这身新衣裳。”

老东家拿一身崭新的绣花衣裳,摸摸,哧哧响,绵绵的。可是看着她贴身穿的肚兜,他傻呆呆动不了,她冻得打抖。

除夕,小音子丢了个盹,梦见了阿爸。她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觉得他有点像老东家,尤其是高高的眉骨。

额莫说他是个买卖人,山西去草原做生意的,她遇见他的时候,金莲花儿开得正艳,夜里,星星如金莲花一样的闪烁。他把一杆鞭子插在花丛里。她是带着金莲花香进入母亲肚里的。

额莫把那件绣了鱼的肚兜给她:你去找他,去山西,见了这个他会认出来的,这上面有他的名姓。

她就凭这句话东跑西颠,直到从祁掌柜的车上被搜寻出来。

你要去哪儿?

山西。

这就是山西,山西大呢,你去山西哪儿?

你们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先领你楼院里吃顿饭,往后的事,就看你的造化了。

在楼院里过年,能见到许许多多的山西商人,这就是造化。

来这院里的那些大掌柜差不多都走过草原,可是哪个也不像阿爸。她没见过阿爸,可她只要碰上就能认出。

老东家倒有点儿像。

他仿佛正与额莫说话,为额莫梳长辫子。

房子也尖了顶,圆起来,变成帐篷。帐篷外一杆鞭子直挺挺立着。周围蜂拥着黄灿灿的金莲花。

老东家真的来了,他伸手给四福晋梳头,却不是梳辫子。

“老爷,您歇着,我来。老爷,你的名字里有什么鱼没有?”

“这阵儿不用你。小音子你问我啊,什么鱼也没有。”

明知道老东家的名字里没有什么鱼。

“小音子,你们那儿过年怎么过?”

“喝酒,唱歌。只是没有这院里这么热闹。”

“今天这儿不用你啦,你下去看人们点旺火,放炮,迎喜神玩去吧。”

乌音跑下楼,在窗口还听大东家说:“这个小音子,一点不怯生,才几天,倒叫你调理成个明白丫鬟,倒像是专门从口外赶来伺候昭著的。”

奇怪,我本来不认识四福晋,怎么能赶来伺候她?我是来寻阿爸的。

鞭炮从大北院的堂厅响起,好像星星一连串地往下掉,它们惊惶地瞪着眼,檐角、窗扇、门柱,都被瞪出来。

院里,送喜神的说着吉利话儿:

年初夕,不睡觉,点旺火,放大炮,

大年初一起得早,开门迎来喜神到。

一拨一拨的响器不停地吹打,一串一串的喜庆话儿不停地说,主家不停地散赏。

“李妈,什么叫送喜神?这么多?”

“给你说吧,不敢说整个榆次城吹唢呐的今儿都要赶来,起码城北这一片的都不误。这是东家在给穷人开发呢。”

说说笑笑,李妈突然问:

“小音子,我问你,这阵儿,四福晋做什么?你敢偷懒了跑出来?”

“老爷让我出来玩的。”

“大东家去了,你看见老爷做甚呢?是不是也在吹喇叭?”

跟前的人都兴致勃勃来凑趣:“那两个喇叭那么大,大号京喇叭。吹完一曲下来,老爷累得眼角都抬不起。”

这京喇叭一定非同寻常,她思忖:自己怎么从来没见过?

“四福晋在京城当闺女时就是个戏迷,有一次在戏场看戏,差点让老和尚给背上走了,嫁到山西来为甚?就为看戏,却不料遇上个动响器的。这戏就更动静大了。”

听得乌音眼睛发亮:“四福晋真有趣,为了看戏嫁人?”

这时,那边逮住李妈耍笑:

“你改英让四福晋许给那个镖头,那带了什么喇叭?改英可也是个戏迷!红脸三是武行,那动静一定更得地动山摇……”

6

月色如水,晃动着淹没园子。

花丛柳丝中闪出一个窈窕身影,步态如走在琴弦丝竹上。《梅绛亵》里的狐子精?人间女子哪能走得出这样俏爽的风韵?

作业身不由己跟了几步,他来这儿就是要寻一双玲珑小脚的。

三姨太说:老东家你不是喜欢小脚?咱偏院里有一双小脚能比我的还小,那天下雪,我在她的脚印上比了比,真是牵牛花叶子似的。不过,那双脚也就是小点,再没别的妙处。

三姨太说是在这偏院,看来没错,真是昭著的住处。管她人精还是狐狸精,权当她把小脚长在昭著腿上了。

昭著夫人远处显小近处显大,白日显小夜里格外大。夜里她就像个钟鸣鼎盛时候的大篆“大”字,她有灯不灭灯,展豁豁亮开四肢,往往把他比得小了许多,有时他会觉得身体不从心了。前几房夫人都有一双小脚,睡觉时穿了睡鞋,他便有了把玩,像他玩古董似的那么自信,尤其是三姨太翠玉,娶进门那天夜里,只见红纱帐外一只绿菱角,像商觚,他的身子骨虽瘦小,手可大,握住这只脚百般花样地调弄,直到床上的人发出很古很古的声响。后来,三姨太越来越丰润,脚却越来越小,鞋也常有些奇妙处,暑天凉欣欣,冬天香喷喷,让他握了不忍放松。这双脚让二姨太吃了哑巴亏。有一次,他从三姨太屋里弯出来又进了二姨太屋,二姨太被那股香熏得直捂鼻子,一边推他一边说,什么恶心味,以后带了这味儿就别进我屋。二姨太屋里身上一点异味没有,她的脚用白绫布缠,他着急了敢拿牙咬,他真咬了,她又痒得不能看。前几房太太作业都是从三寸金莲把玩起。

而天子脚下来的昭著带了一双天足让他无从下手,她的全身都让他无从把握。

昭著嫁来那天,《满床笏》让他过一次戏瘾。他待见那个将门虎子郭暧,任你金枝玉叶体,也经不住他舞马长枪。作业也想有那怒气冲冲少年的脾气,却没有;昭著虽是个女流,身上却有这种自信,她走几步路,活脱脱就有郭暧的那步态。

他想,不管石鼓文还是青铜铭文,“女”字总是盘着腿,若要将腿伸直了,两个脚大了,那实在不得了。

那是他娶昭著不如意处。

他对这个昭著是又喜欢得舍不下,又恨她没有小脚,少了一份情趣,正恨人不得全,偏偏老天给送来这么一双狐步小脚。女友替她做了弥补?

小脚哆哆,蛮腰袅袅,她拈一枝白花,在花瓶门飘然消逝。

四达堂的前三房夫人都住大北院,妻子住正房,两位姨太太住厢房,大北院的房子再娶几房也够住。昭著没像别的姨太太似的往他跟前凑,自选了这所偏院,后墙上建了凉亭,伸展在园子里,明堂开了门,也可通进园子里,她倒像住在花园里一般。

昭著住在这儿,避开了大北院,他反倒来得多,他喜欢这种不惹纷争的僻静。

而且她在外还有这等妙趣,可以结交闺房朋友。他忽地记起,四喜班开台那天,昭著坐在看台上就曾有过一个俏女人做伴。

她的小脚女友来,他也来,恰是时候。

昭著后墙飞出的玩月阁围了爬山虎,凉亭原本巧小,这么一拢,越发像个端阳节的香袋吊在空中。

她喜欢倚在玩月阁看雪过天晴。此刻不是雪,是银白月光,那个女子将一身月光带进了阁内。月光只有那样的脚法才能带走。他觉着那女子一定长了一双上弓前翘的脚,穿的一定是空心跟的绣花鞋,才能走出那种韵律。

这时,玩月阁里悠悠地传出了唱腔:

画一幅傲霜菊花喜清秋,

画一技举颈又昂首,

画一枝低头似含羞,

画一枝竹篱下半掩又半露,

画一枝含苞欲放又欲收……

四喜班小旦来成唱得轻巧而花俏,登台后两只眼睛神采奕奕,越是夜里越闪亮,昭著非常赏识他说他眼里有灯,给他起艺名“两盏灯”。“两盏灯”在台上照去,照到哪儿哪儿亮,什么时候起竟挂在昭著屋里?

第二遍唱,换了人,嗓音没那么俏脆,却甜津津的,像是那个小音子学唱。嗓子有几分生涩,腔调却天然舒展,不缩头缩脑的。

这也就是小达子,说到底还是小达子之故,那地方不讲礼数。不过,她唱来虽然古雅达不到,却容易听进去,在家院里乐乐也未尝不可,就如昭著这样。昭著还是会活,把日子调理得滋滋味味。

“你唱的这一段,花哨倒花哨,可是听着浮,就像油花漂在水面上。你说说你唱的这一段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白小姐画菊花吗?九月九啦画菊花。我那天唱不是要了个满堂彩吗?”

“那是给你的腔挂儿叫好,不是给白凤鸾画画叫好,要不了我四福晋的好不算。这词儿可不是单画画,为啥小音子唱时,嗓音虽生巴巴的意趣儿却到了,这便是她唱到了那画里藏着的真情。白凤鸾画的虽是枝头的花儿,道的是小姐自己的心花。女大十八变,不止相貌变,心儿也时时变化,你要能体察到这一点那才叫小姐,这可不是你踩了跷能走花梆子就变成了女儿家了,女儿家天空晴阴无定,你要能体会到这儿,词儿才能唱到这儿。你问问小音子,她唱这段词儿脯子怦怦跳不跳?”

“夫人说得对对的,至这阵儿我那心还不安分呢。”

花瓶门是一整块青石雕出来嵌上墙的,远看一个娇小女子顾盼神飞,走近了任你高大身材它也毫不局促就能放过你去。

作业进了花瓶门,抬腿登上楼梯。

脚下一共迈了十八级阶梯到了转弯处,修这楼梯的匠人也和昭著似的有点邪心刁钻,绣楼十八台阶不是无意的数,女大十八变。

此处虽无陶令酒,

朵朵欲醉懒抬头。

昭著竟也唱起来,听那腔调,不是头一次了,墙上爬山虎的叶子扫来,像一只小手耍笑地扇他的脸。

作业没进屋就下了楼。

花园里的露水把鞋打湿了,双脚被缠小似的绑捉人。

雪松下,一团虚白,似银狐席地而坐。

一只灯头睁大了眼,他看清了,那是一身黄袍顶着一张须发如雪的面孔,性空和尚正在石桌前打坐,腿前摆着一盘棋。龙王山的性空和尚是作业的棋友,每次下山进城都要先进聂店住一天,下三盘棋。一台戏唱三天,起唱、正唱、末唱,他们的这三盘棋也称起盘正盘末盘。性空和尚穿布衣吃素食喝生水坐石鼓,鹤发童颜,常常是空心穿袈裟,因此人们都叫他空心和尚。

这天作业是“仙人指路”开局。性空看他的脚一眼,他的鞋这时候绷得特别紧。性空开手滚边卒,一副闲情逸致。到了中盘,作业的势头还未起色,性空和尚已将五个卒子滚过了河。

“你不怕湿了脚?”作业脚趾头支棱着,问了这么一句,他将楚河当成了潇河。

“过河的时候就看不见脚。”

顺着性空手指处看,可不,性空的黑“卒”字底下都没有脚,都只有一根棍儿,怪不得都过得河。

可我没过河就湿了脚,这时,作业听见花丛中一句唱:

一幅篱菊已画就,

白凤鸾我不便题款把名留。

潮乎乎的夜里,脸上被昭著画了一朵醉菊。他摸了摸,不晓得是多会儿画上的。

这时,厨子里送来消夜。是性空和尚一大碗素面,性空和尚的素面只有楼院李妈一个人做得,换了别人的手,他立刻就吃得出来。龙王山庙里也有好掌勺的,常请性空讲经的奶奶庙里也有好厨子,可别处都没有李妈的素面有灵气。

吃了面,筷子在碗上搁平整,让人收去。

“老东家,你这四达堂有几样绝的呢。戏台上那副楹联是一绝,那字写得无碍无妨无牵无挂无藏无讳无有心机,是难得的神品。可谓一绝。四喜班行当齐全,阵容齐整,行头讲究,文武场严整,称得上中路第一班,这可谓一绝。四福晋调度有方,如同下棋一般,老东家你有势而少方,她却有方有法有令有验,这楼院里不声不响就有了变化,这是老东家眼力一绝。还有,老衲吃的这碗素面,有味无形,有实无名,无心无意的做不出这种素食,有心有意的又享受不成。这又一绝。”

“性空师傅把李妈带到龙王山庙里做饭吧,那也是她的造化到了。”

造化到了是常说的一段捎带荤味的笑话。那笑话是讲男人,他给换成了女人。

“老东家可真会说笑话。”性空和尚念了一句佛,“可惜她不是男的。”

“佛家不是不讲男女吗?观音菩萨不是男形女像?”

“是呵,如若是观世音不也可以进庙了吗?可惜我只是性空,不是悟空,不然的话,就让她变个模样进庙。”

“大家都空心空心地叫,竟把你的法号换了。性空师傅,人们怎么叫你空心和尚?”

“这也许是天授我的法号,心为五官主宰,心居中虚,以治五官,这是太极之境,我感激上苍开导。”性空和尚将袈裟裹了裹,站起来,“夜凉了,老东家不宜再留在外边,这三盘且记下,过两个月我还来。”

当天夜里,作业就住“雪霁”。

昭著唱起了白小姐那段唱,眼珠悠悠地一转一瞟,往常她总是满不在乎的情状,今儿却有只狐子附在她身上时隐时现,她被那气息笼罩,娇态可掬。

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伸手逮小脚,小脚最好的地方在雪中、月中、唱中,今儿她占全了,他却什么也没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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