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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马卡尔·楚德拉

张敬铭 译

湿润的凉风从海面吹来,浪涛涌上海岸的哗哗声和岸上树丛的沙沙声,就像沉思的乐曲随风飘散在草原上。枯萎的黄叶不时地被阵风卷起,抛撒在篝火里,火焰因而燃得更旺。弥漫在我们四周的秋夜的雾霭,胆怯地抖动着退缩一旁,瞬息间展现出左边一望无垠的草原、右边没有尽头的海洋,和我正对面的老茨冈马卡尔·楚德拉的身段。他为浪游大队看守马群,他们的宿营地就散落在离我们五十来步的地方。

他不顾凉风阵阵吹开了他的上衣,露出他那汗毛很重的胸脯,任凉风无情地在他身上叩打。他半躺着,身姿优美强壮,脸对着我,用他那只大烟斗慢悠悠地吸着烟,从嘴里鼻孔里吐出团团的烟雾。他的眼睛凝然不动,越过我的头顶紧盯着草原上死寂的一片黑暗。他滔滔不绝地对我讲述,不做任何动作去抵挡寒风猛烈的叩击。

“你就这么四方流浪?这挺好!你为自己挑选的命运很不错啊,好小伙子。就该这样:到处走走、看看,看够了,躺下来拉倒,一切就告结束!”

“说到生活?别人?”他疑惑地听完我反驳他所谓“就该这样”的议论,又继续说,“唉,你管这些事干吗?你本人莫非不是生活?人家没有你照样生活,没有你也照样往下活,你以为有人需要你吗?你不是面包,也不是棍棒,谁都不需要你。”

“你说,要学习和教给别人?那你能学会使人们幸福吗?不,你做不到。你先活到头发白了,那时候再说应该教给别人。教什么?每个人都知道他需要什么。有的人聪明一点,什么都能拿到,那些笨一点的,什么都得不到,每个人都靠自己学习……

“你说的那些人,他们都很可笑:挤作一堆,相互压榨,瞧这世上有多少地方,”他往草原方向大刀阔斧地挥了一下手。“人们总在干活。为了什么?给谁干?谁都不知道。你瞧见有人在耕地,心里想:他随着每滴汗珠把自己的气力耗在地里,然后躺在地里,在地里腐烂,留不下任何痕迹。他见不到地里任何东西,和出生时一样,又像个傻瓜似的死掉。

“怎么,他生来就是为了挖地的么,到死都来不及给自己挖一个墓坑?什么是自由他知道吗?草原的辽阔他懂吗?他的心听到海涛的话语会感到欣喜吗?他一出生就是奴隶,终生都是奴隶,事情就是这样!他自个儿能怎么办呢?要是他多少明白过来了,也只能把自己吊死。

“而我,你瞧瞧,在五十八岁的年纪,见得多了,若是把这一切都写在纸上,像你那样的口袋上千个都装不下。嗯,就是嘛,你说说,哪个地区我没去过?你说不出来吧。我到过的地区你连知都不知道,就该这么个活法:走啊,走,这就什么都有了。别在一个地方久停,那有什么劲头?要像白天黑夜那样,追啊赶啊地绕着地球跑,那你就摆脱了关于生活的思索,免得你不再热爱生活。要是想得太多,就会不喜爱生活了。这是常有的事。我就经历过这样的事。唉,有过哇,好小伙子!

“我蹲过监狱,在加利西亚[1]。我为什么活在世上?因为烦闷,我曾思索过,在牢里可烦了,好小伙子,真烦透了!烦闷揪住我的心,只要我从窗户往田野里望一眼,烦闷就像一把铁钳揪住心,捏挤它。谁能说得出他为什么活着?谁都说不清,好小伙子!拿这件事来问自己也用不着。活着就活着吧,不就结了。到处走走,看看周围的世界,那就决不会再觉得烦恼了。我那会儿差点儿没用根腰带把自己吊死。瞧瞧有多烦啊!

“嘿,我和一个人聊过。那是个严肃的人,也是你们俄罗斯人。他说,不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而应该按神所说的话去活。敬仰神吧,神会把你向他要求的东西都赐给你。可是他自己身上千疮百孔,破破烂烂。我跟他说,要他向神为自己讨一件新衣服穿穿。他气坏了,连骂带轰把我赶了出来。就在这事之前他说过,对人们要宽恕,要爱人们,哪怕原谅我一回也好呀,要是我的话惹恼了这位大人先生。还是一位教书先生呢!他们教别人少吃点,而自己一昼夜得吃上十次。”

他往火堆上吐了口唾沫,沉默片刻,重新把烟斗装满。风在号泣,声音低沉而哀伤,马儿在黑暗中嘶鸣。从宿营地飘来柔和热情的抒情歌曲。这是马卡尔的女儿——美人儿诺恩卡在歌唱。我熟悉她那浑厚的歌喉,音色低沉洪亮,不论她唱歌或是说一声“你好”,总是与众不同,有一种不满与威严的腔调。在她那张淡褐色的苍白无光的脸上,永远带着一股子女皇似的傲气,而在那双仿佛遮盖着某种阴影的深褐色的眼睛里,闪耀出她对自身令人倾倒的美的意识,以及对她本人以外的一切的轻蔑。

马卡尔把烟斗递给我。

“抽口烟吧!丫头唱得好吗?可不是吗!想不想让这样的姑娘爱上你?不想?很好!就该这样,别相信姑娘们,得离她们远点。要拿抽我这个烟斗相比,同姑娘接吻会觉得更好,也更开心,可你要是吻了她,那你心中的自由就完啦。她会用一种看不见的东西缠住你,而且叫你无法脱身,你会把整个心灵交给她。没错,对姑娘们可要当心啊。她们总在撒谎。她说,“我爱你,超过世上的一切,”瞧着吧,你要是用针头戳了她一下,她会把你的心撕碎。我可清楚了。唉,我见得多啦!喂,好小伙子,想听我讲一个故事吗?你可得记住它,你只要记牢了,你这一生一世都将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

“世上曾有过一个佐巴尔,一个年轻的茨冈,洛伊科·佐巴尔。整个匈牙利,捷克,斯洛文尼亚,沿海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勇敢的小伙子,这些地方没有一个村子里不是有五到十个人对天发誓要杀掉他,而他活得好好的。他若是喜欢上了哪匹马,你就是派一团士兵去看守,佐巴尔总能够神气活现地骑上这匹马四处驰骋。嘿,他怕过谁啊?要是撒旦带上他所有的侍卫去找他,那佐巴尔若不是往他身上捅一刀,也必定要骂他个痛快,至少那些小鬼们的丑脸上定都会挨上一脚,事情一准就是这样。

“所有的浪游队都知道他或者听说过他。他只喜爱马,别的都不爱,爱马的时间也不长,他骑上一阵子又去卖了,而钱嘛,谁想拿就拿走。他什么都不珍惜,你要他的心,他会亲自剖开胸膛掏出来,把心送给你,只要这样对你有好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只雄鹰!

“我们这支浪游队那段时间在布科维纳[2]游牧,这可是十年前的事了。有一次,那是个春天的夜晚。我们正闲坐着:有我,老军人达尼洛。他曾跟随科苏特[3]一起打过仗,有老鲁尔和另外几个人,还有就是达尼洛的女儿拉达。

“你认识我的女儿诺恩卡吧?这丫头就像个女皇!嗯,要是拿她和拉达相比,那可就高抬诺恩卡了,简直没法相比!这个拉达,你找不到言语来形容她,也许,她的美可以用小提琴拉出来,而且拉琴人要像懂得自己的心灵那样懂得他的琴。

“她害得多少年轻人的心枯萎憔悴了。啊,多啦!在摩拉瓦河[4]上有个上了年纪的大财主,留着额发,一见拉达便僵立不动了。他骑在马上,像发高烧似的浑身哆嗦,直勾勾地瞧着她。大财主很漂亮,装扮得像过节的魔鬼,短上衣上面绣着金边,腰间挎一把军刀,他的马只要一跺脚,镶满宝石的军刀便像闪电似的熠熠放光。他帽子上蔚蓝色的天鹅绒宛如一片天空。这位老先生真精神!他瞧着,瞧着,然后对拉达说:‘喂,来吻我一下。这整口袋的钱都给你。’可是拉达扭转身子,根本不理睬。‘要是我把你惹恼了,请原谅,你哪怕温和点儿看我一眼也好哇。’老财主的气势立即收敛了一些。他把钱袋扔在拉达的脚下,好大的一口袋呢,老弟!可是拉达像无意识地一脚把钱踢进了烂泥里,就此完事了。

“‘咦,这姑娘!’老财主叹息道,朝马抽了一鞭子,只见尘土飞扬,好像卷起了一团云雾。

“可是第二天他又来了。‘谁是他的父亲?’话音如同一阵雷鸣响遍了浪游队,达尼洛走了出来。‘把女儿卖给我吧,你想要什么都行!而达尼洛就这么对他说:‘这只有地主老财什么都肯卖,从他们的猪一直卖到他们的良心。我可是跟着科苏特打过仗的,不会做什么交易。’那一个大发雷霆,已抓起了军刀,而这时我们有个人把燃烧的火绒往马耳朵里一塞,马驮着这条好汉就跑了。我们从这儿开拔了,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两天,看着,看着,他又追了上来。‘嗨,你们,听着,当着上帝和你们的面,我的良心是清白的,把这姑娘给我做妻子,我所有的财产都和你们平分,我的财富多得很啊!’他满面通红,骑在马鞍上就像是风中的茅草不停地摇晃。我们都在考虑。

“‘那好,女儿,你讲话吧!’达尼洛透过唇髭低声说道。

“‘要是一只雌鹰跑进乌鸦的巢穴,那它成了个什么呢?’拉达问我们。

“达尼洛放声大笑,我们也跟他一同笑了起来。

“‘讲得太好了,女儿!先生,听见了吗?这事办不成啊!去找小鸽子吧;它们要温顺些,’我们又朝前走了。

“那位先生一把抓起帽子扔在地上,骑马飞奔而去,连大地都震动了。拉达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姑娘,好小伙子!

“是啊,有一回,我们也是这么在夜晚闲坐着,忽然听到草原上飘来音乐。音乐很美,这音乐使血管里的血液沸腾起来,它召唤我们前往什么地方。我们大家都觉得。听了这样的音乐,不由得渴望去干那么一桩事情,干了这件事,活着已无必要,倘若活着,那就得像个王,一定要主宰整个世界,好小伙子!

“这时从黑暗中冲出一匹马,骑者拉着琴驱马走近我们。他在篝火旁站定,停止了拉琴,含笑望着我们。

“‘嘿?佐巴尔,原来是你呀!’达尼洛高兴地对他喊道。这就是他,洛伊科·佐巴尔。

“他的胡须垂肩?和卷发纠结在一起,两眼炯炯有神,像明亮的星星,他的笑容,老天爷!全然是一轮太阳。他连同他的马活脱是用一块生铁铸成的,他站定在那里,全身沐浴在篝火血红的亮光之中,牙齿闪闪发光,笑容可掬!假如我不像爱我自己一样地爱他,那我可真是该死了,虽然在此之前他未曾和我说过一句话,或者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世上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是啊。好小伙子,真有这样的人!他看看你的眼睛,就使你的心迷醉了。你一点儿也不觉得害臊。还会为此而自豪。跟着这样的人,你自己会变得越来越好。朋友,这样的人太少了。不过,朋友,少倒也好,要是世上好东西很多,那就不会认为它好了。就是这样的啊!听我再往下讲吧。

“拉达对他说:‘你呀,洛伊科,琴拉得挺好!是谁为你做的这把提琴。声音这么优美洪亮?’那一位笑道:‘我自己做的,但用的不是木头,而是我深爱的一个年轻少女的胸脯,琴弦是我用她的心捻成的,这把琴还有点跑调,但我能控制住它不胡蹦乱跳。’

“显然,我们自家的兄弟总是尽力遮挡姑娘的眼睛,免得这双眼睛把你的心灼伤,而要让她的眼睛为你蒙上一层淡淡的哀愁。洛伊科也是如此,可是他没有成功。拉达扭转身子,打了个哈欠说:‘人们还说,佐巴尔聪明,机灵,原来全是说谎!’她甩出这句话便走开了。

“‘喂。美人儿,你可真是伶牙俐齿啊!’洛伊科眼睛一亮,翻身下马。‘你们好,兄弟们,瞧我上你们这儿来了。’

“‘欢迎贵客!’达尼洛回答他道。他们互相亲吻,聊天,然后躺下睡觉……大家都睡得很死,第二天早上一看,佐巴尔的头上缠着布条。这是怎么回事,说是他在睡梦中被马蹄踢了。

“哎,呀,呀!我们心里明白谁是这匹马,不禁暗自好笑,达尼洛也微微一笑。怎么,莫非洛伊科配不上拉达?那才不是呢!姑娘不管多好看,可是她的心胸狭小,哪怕你在她脖子上挂一普特金子,她反正不会比她本来的样子更好。唉,算了吧!

“我们就一直住在那儿,那段时间我们的事业很不错,佐巴尔和我们待在一起。有他这个伙伴真好。他有老年人的精明,什么事全通晓,懂得俄语和马扎尔人[5]的话,识文断字。有时候,他开口讲起话来,你宁愿听他讲,哪怕一辈子都不睡觉!他拉的琴呀,要是世上还有人像他拉得那么好,那就让雷把我劈了!有时候,他的弓子在弦上一弹跳,你的心便不由得一抖,再拉一下,你听着,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可是他面带笑容拉着琴。听他拉琴,你既想哭,又想笑。一会儿似乎有人向你痛苦地呻吟,请求帮助,像用一把刀子剜你的心。再一会儿草原对着天空在叙述故事,令人哀伤的故事。姑娘哭泣着送别她的情郎!等一会儿情郎又召唤少女到草原去。忽然间,自由欢快的曲子宛如雷声滚动,而那太阳,你瞧着吧,它就要和着这支曲子在天空跳舞了。真是这样的啊,好小伙子!

“你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理解这个曲子,你整个儿的为它所俘获。倘若洛伊科当时一声呼喊:‘伙伴们,带上刀!’那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去拿刀,只要他指出要同谁去拼杀。人人都听他吩咐,大家都很爱他,非常非常爱他,只有拉达连瞧都不瞧小伙子一眼,如果仅仅如此倒也罢了,有时拉达还嘲笑他。她狠狠地刺伤了佐巴尔的心,真是狠狠地刺伤了。洛伊科把牙咬得咯吱响,捻着自己的胡须,一双眼睛看起人来比深渊还阴沉,有时候他眼中闪出那么一种光,真叫人心惊胆战。夜晚,洛伊科走到草原的远方,他的提琴一直哭泣到天明,哭泣着埋葬佐巴尔的自由。我们躺着,留神倾听,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办?我们明白,要是两块石头互相朝对方滚动撞击,又无法阻隔在它们中间,结果它们只能是两败俱伤。事情果然如此。

“有一次我们大家聚会,坐在一起议事。心里感到憋闷起来。达尼洛便央告洛伊科:‘佐巴尔,唱支小曲儿吧,让大家高兴高兴!’佐巴尔瞄了拉达一眼,拉达离他不远仰面而卧,眼睛瞅着天空,佐巴尔拨动了琴弦。提琴真像少女的一颗心叙述起来!洛伊科唱道:

哎——胸中燃起一团火

草原啊,它是那样辽阔!

我的骏马快如风呀,

我的臂膀多么坚强!

哎,嘿,来吧,我的伙伴!

是否让我们骑上马朝前飞奔?

草原披上了浓雾的昏暗的衣裳

那儿黎明在把我们等待!

哎,嘿!让我们飞奔去迎接白昼,

攀登那高耸的山峰,

只是别让骏马的鬃毛,

触碰到美人儿月亮的脸庞!

“唱得真好啊!如今再也没有人唱得这么好了!可是拉达像往外滴水似的慢吞吞地说道:‘你还是别飞得那么高吧。洛伊科,当心啊,飞得不稳摔了下来,鼻子扎在烂泥塘里,把胡子也给弄脏了。’洛伊科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小伙子忍住了,自顾自接着唱歌:

嘿嗬!白昼忽然光临,

而我和你还在梦乡;

哎呀,咱们那会儿正在,

耻辱的火焰中燃烧。

“‘这才是好歌!’达尼洛说。‘从来没有听到这样好的歌子。要是我说谎,就让撒旦把我拿去给他自个儿做烟斗!’

“老鲁尔摸了摸胡子,耸耸肩,佐巴尔这支英勇的歌子合乎我们所有人的心意,唯独拉达不喜欢。

“‘有那么一只蚊子曾经模仿鹰的啼叫,就像这样哼哼来着,’她说,真像是抓了一把雪扔在我们身上。

“‘拉达,你是想挨一顿鞭子吧?’达尼洛朝她走过去,佐巴尔把帽子摔在地上,脸色黑得像泥土,他说:

“‘住手,达尼洛,烈马必须用钢嚼!把你的女儿嫁给我吧!’

“‘这话到底说出口了,’达尼洛笑道。‘只要你办得到,你就娶她吧!’

“‘行!’洛伊科一言为定,又对拉达说:‘嗯,姑娘,听我说几句话,你别那么骄傲!你们女孩子我见过很多,确实很多很多,但是没有人像你这样打动我的心。唉,拉达,你使我的心迷醉了!那该如何是好呢?该发生的事终究是要发生的,再说……也没有什么马可以骑上它逃脱自己的心!……我在上帝面前,在你父亲和这里所有的人面前以自己的荣誉娶你为妻。但要注意,别干涉我的自由,我是个自由的人,今后我想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他走到拉达跟前,咬紧了牙关,两眼放光。我们看着,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我们寻思,拉达这就要给这匹草原上的骏马套上笼头了!突然我们看见,佐巴尔两手猛然一摔,砰的一响后脑着地倒下了。

“出了什么怪事?就像是一粒子弹打中了小伙子的心脏。原来这是拉达一皮鞭抽在他的腿上,就势又往自己这边一拽,这样洛伊科就摔倒了。

“那个丫头又一动不动地躺着,不出声地笑了。我们看着下面会有什么事,可是洛伊科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脑袋,仿佛害怕他的头会裂开似的,后来他慢慢地站起来,朝草原方向走了,没有朝任何人看一眼。鲁尔悄悄对我说:‘盯住他!’于是我便尾随他在夜间暗黑的草原上爬了过去。就是这样的,好小伙子!”

马卡尔把烟斗里的烟灰敲打出来,又重新把烟斗装满。我把大衣裹得更紧,躺着看他那张风吹日晒、肤色发黑的老年人的脸。他庄重严肃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灰白的胡须在抖动,风拍打着他头上的头发。他酷似一株被闪电烧焦了的老橡树,但依然强壮、结实,并为自己的力量感到骄傲。大海继续在和海岸悄声细语,风儿仍旧把它的飒飒声吹遍了草原。诺恩卡已不再唱歌,天空中聚集的乌云使这秋夜显得更加阴暗。“洛伊科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前走,低垂着脑袋,手像两根鞭绳似的耷拉下来,走到小河边的一个山谷里,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这一声长叹使我的心怜惜得流出了血,但我毕竟没有走到他跟前去。痛苦不是语言能够减轻的,不是吗?是啊,就是嘛!他坐了一小时,又坐了一小时,悄无声息地坐了三小时。”

“我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夜色明亮,整个草原上洒满了银色的月光,就连远处也都清晰可见。

“我蓦然发现,拉达急匆匆地从宿营地赶来。

“我满心眼高兴!‘嗨,好哇!’我寻思,‘拉达是个有胆量的姑娘!’她已走到他跟前,他却没有听见。她把手放在他肩上,洛伊科颤抖了一下,松开双手抬起了头。他跳起身来握住了刀!哎呀呀,我看,他要宰了这丫头,我想跑到他们身边并大声呼喊,把营地的人们叫来,这时突然听见:

“‘放下,我打烂你的头!’我抬眼望去,拉达手里拿一支枪,正对准佐巴尔的额头。这丫头真是个撒旦。不过,我想,他们现在旗鼓相当了,下面会怎么样呢?

“‘听着!’拉达把枪插进腰带,对佐巴尔说:‘我不是要来杀你,是来讲和的,把刀扔掉!’那一位扔下了刀,面色阴郁地瞧着她的眼睛。这可真稀奇,兄弟,两个人对面站着,像野兽似的互相看着,而他俩都是多么勇敢的好人啊。瞧着他俩的只有一轮明月和我——事情就是这样的。

“‘喂,听我说,洛伊科,我爱你!’拉达说。那一位只是耸耸肩,似乎手脚都被捆绑住了。

“‘我见过不少英雄好汉,而你比他们更勇敢,心灵更美好,相貌也更漂亮。我只要眨一下眼,他们每个人都会剃掉自己的胡须,如果我乐意,他们全都会匍匐在我的脚下。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们原本就不够勇敢,我只会使他们变得儿女情长。世上勇敢的茨冈剩下的不多了,真的不多了,洛伊科。我从没有爱过任何人,洛伊科,可是我爱你。但我更爱自由,洛伊科,我爱自由胜过爱你。而没有你我没法生活,就像你没有我无法生活一样。所以我希望你的身心都属于我,听见了吗?’那一位露出一丝苦笑。

“‘听见了!听你说话心情畅快!嗯,再往下说!’

“‘还有一点,洛伊科,不管你如何耍花招,我都要把你制服,你肯定将属于我。所以不要白白浪费时间了,以后我将吻你,爱抚你……我要热烈地亲吻你,洛伊科!在我的亲吻中,你将忘却你英勇的生活……将不再在草原上唱那些使茨冈小伙子欢欣鼓舞的歌曲,而只为我拉达唱柔美的情歌……别再白白浪费时间吧。我说这些的意思是要你明天对我像对一个年长的英雄伙伴那样表示顺从。你要在全浪游队面前匍匐在我脚下,吻我的右手。那时候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亏这鬼丫头想得起来!这一套连听都没听说过呢。老人们曾说,古时候只有黑山人[6]才有这种做法。茨冈人从来不兴这个。你来说说,好小伙子,想得出比这更滑稽的事吗?你就是用心琢磨它一年,也想不出这一招啊!

“洛伊科一个箭步往旁边一闪,就像胸膛受了枪伤似的大声呼喊,喊声响彻了整个草原。拉达浑身一抖,但脸上毫无表情。

“‘好吧,明天再见,那么明天你要按我刚才的吩咐去做,听见了吗,洛伊科!’

“‘……听见了,我会做的。’佐巴尔呻吟着说,他向她伸出双手。拉达甚至没有回头瞧他一眼,而他像一棵被风吹折了的大树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笑着,号叫着。

“该死的拉达,把这条好汉折磨成这副模样。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使他恢复常态。

“唉!是什么魔障要让人们受苦受难啊!有谁喜欢听人的心这样痛苦地撕肝裂肺的呻吟?你倒设身处地地想想!……

“我回到宿营地一五一十全告诉长老们了。大家琢磨了一阵,决定暂且等待,看看事态如何发展。下面便是后来发生的事。傍晚,我们大家都围坐在篝火旁,这时洛伊科走了过来。一夜之间,他全然变了样,面色晦暗,脸庞消瘦,两眼凹陷。他不抬眼,看着地下对我们说:

“‘伙伴们,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夜里我察看了自己的心,发现那里面已容不下我以往的自由生活了。那儿只住着拉达,除她之外,一无所有!只有她,像女皇似的美人儿拉达,在那儿微笑!她爱自由胜过爱我,而我爱她胜过爱自由,所以我决定按照她的吩咐,匍匐在她脚下,让大家看到。认识拉达之前,那个勇敢的逗弄女孩子如同鹰玩鸽子似的洛伊科·佐巴尔怎样为她的美所倾倒。然后,她将做我的妻子,爱抚我,亲吻我,这样,我今后就不想为你们唱歌了。我连自己的自由也不爱惜了!是这样吗,拉达?他抬起眼睛忧郁地瞧着她。拉达默然不语,严厉地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脚。而我们都看着,什么也不明白。甚至很想跑到什么地方去,免得看到洛伊科·佐巴尔扑倒在一个女孩子的脚下,即使这女孩子就是拉达,不知为什么我们感到害臊,既惋惜又忧愁。

“‘来呀!’拉达对佐巴尔叫道。

“‘唉,别着急嘛,来得及,还有你厌烦的……’他笑了起来,笑声如同钢一般铿锵。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伙伴们!还有什么事呢?还有就是该试一试,我的拉达,是否像她表现给我的那样有一副铁石心肠。我这就来试一下,宽恕我吧,弟兄们!’

“我们还没来得及猜到佐巴尔想干什么,拉达已经躺倒在地上了,佐巴尔将他的弯刀齐刀把插在她的胸脯上。

“而拉达把刀子拔了出来扔在旁边,用自己的一绺黑发堵住了伤口,声音响亮而清楚地含笑说道:‘永别了,洛伊科,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说完她便死了。

“你懂得这个女孩子吗,好小伙子?这可真是一个,哪怕我永生永世受诅咒,一个恶魔似的女孩!

“‘哎,我这就要匍匐在你的脚下,骄傲的女皇!’洛伊科的喊声响遍了草原,接着他扑倒在地上,他的胡须紧挨着死去的拉达的脚,他寂然不动,了无声息。

“我们脱下帽子默默地站立着。

“对这样的事有什么可说的呢,小伙子?唉,唉,鲁尔本已说了一句:‘把他捆起来!……’要捆洛伊科·佐巴尔,可是手抬不起来呀,谁都抬不了手,鲁尔也知道这一点。他摆了摆手,便走开了。而达尼洛拾起了拉达扔到旁边的刀子,久久地看着它,灰白的胡子抖个不停,那刀上拉达的血还没有凝固,这把弯刀极其锋利,然后达尼洛走到佐巴尔跟前,把刀扎在他背上正对着心脏的地方。拉达的父亲也是一名军人啊!

“‘这就对了!’洛伊科扭转身子对达尼洛清楚地说道,随后便追赶拉达去了。

“我们看着,拉达手握一绺头发紧压在胸前,躺在那里,她那双睁着的眼睛凝视着蔚蓝色的天空,直挺挺地卧在她脚边的是勇敢的洛伊科·佐巴尔,看不见他的面容,因为卷发覆盖在他的脸上。

“我们站立在那里思考。老达尼洛的胡子不住地颤抖,他紧皱着眉头。他看了看天空,缄默不语,满头银发的鲁尔把脸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他那老年人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这可是一件应该痛哭的事啊,好小伙子!

“……你走吧,就照自己的路子走,不要拐弯,照直走。也许,你不会白白地夭折。就说这些吧,小伙子!”

马卡尔不说话了,他把烟斗装进烟荷包里,在胸前把上衣扣紧。雨声淅淅沥沥,风势也更猛了。大海怒吼着,沉闷地咆哮起来,马儿一匹跟着一匹朝即将熄灭的篝火走拢来,用聪明的大眼睛望着我们,它们在我们四周围成密密匝匝的圈子便站住不动了。

“唷,唷,喔!”马卡尔亲切地招呼它们,用手掌拍拍他心爱的黑马的颈脖,转身对我说道:“该睡觉了!”然后蒙头蜷缩在上衣里,把身体用力在地上伸直,便不再吭声了。

我毫无睡意。我朝草原的暗处望去,空中拉达那女皇般美丽而又高傲的身影浮现在我眼前。她手握一绺黑发紧压住胸前的伤口,鲜血一滴滴透过她褐色的纤细的手指像火红的星星滴落在地上。

紧随在她身后,浮现出勇敢的青年洛伊科·佐巴尔,一绺绺浓密的黑发覆盖在他的脸上,大颗大颗冰凉的泪珠从卷发下滚滚而下……

雨下得更大了,大海唱起了忧郁而庄严的颂歌,赞颂这一对高傲美丽的茨冈——洛伊科·佐巴尔和老军人的女儿拉达。

他俩在夜色的昏暗中无声地轻盈地旋转着,可是美男子洛伊科却总也无法追上高傲的拉达。

(18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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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A市的神秘总裁,传说他不近女色,极度冷血,嗜血成性。直到一次意外,她闯进了他黑暗的世界,带来了一丝温暖。==========================================================================================曲小小呆愣了,她被上了,因为送外卖?从此缠上了一只腹黑傲娇冰坨一般喵咪一样的男人,悲剧了,猫咪很怪,很喜欢发脾气,冷空调,随时被扑倒。。。。。。。。。。。。。。。。呜呜呜~好可怕!!!!!!!!可是为什么不讨厌他呢?这是个奇怪的问题。曲小小觉得脑袋不够用了。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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