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铭 译
“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只能上盐场去!这该死的活儿挺咸的,不过,还是得去干,不然的话,保不住会饿死的。”
我的伙伴叶美良·皮利亚伊说完这话,第十次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烟荷包,发现它像昨天一样空空如也,便叹了一口气,啐了口唾沫,仰面朝天,吹着口哨观看晴朗无云、喷吐着暑热的天空。我们俩腹中空空,躺在离敖德萨约三俄里的浅沙滩上。因为找不到工作,我们离开了敖德萨城。叶美良在沙地上伸直了身子,头朝草原,脚朝大海,波浪涌上海岸,发出柔和的声响,冲洗着他那双脏里巴叽的赤脚。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他一会儿像只猫似的抻直身子,一会儿把身子朝海面往下滑溜,这时海浪几乎冲上了他的肩头。这样他感到高兴。
我往海港方向瞄了一眼。那边桅杆林立,笼罩在一团团深蓝色的浓雾之中,从那边飘来低沉的铁锚铁链的撞击声和机车的鸣笛声。我看不到有什么事情可能重新燃起我们去挣钱糊口的希望,便站了起来,对叶美良说:
“那怎么着,去盐场吧!”
“那好……走吧!……不过你能行吗?”他没看我,疑惑地拉长音调问道。
“到那儿看吧。”
“那就是说,咱们去?”叶美良并不动腿抬脚,又重复说。
“嗯,当然!”
“啊哈!怎么,这事儿……咱们走吧!这个该死的敖德萨,叫魔鬼把它给吃了!可它还像原先一样留在这儿。还是个港口城市呢!让它沉到海底去吧!”
“得啦,起来,咱们走吧,骂也不顶用。”
“去哪儿?这就上盐场去吗?好嘛。不过,你知道不,老弟,咱们去归去,可是在这盐场里也不会有什么好。”
“不是你说的,应该上那儿去嘛。”
“没错,是我说的。我说过就是说过。我不会否认自己说过的话。但不会有什么好,这话也没错。”
“那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以为那儿正等着咱们呢,人家会说,叶美良和马克西姆先生,行行好,把你们的骨头折断几根,把我们这点儿钱收下吧!……不,哪会有这样的事!其实,事情是这样:眼下,你我还是我们这副皮囊的完全的主人……”
“得啦,好吧!咱们走!”
“等一等!我们应该去找这个盐场的总管先生,毕恭毕敬地对他说:‘仁慈的先生,十分尊敬的强盗和吸血鬼,我们来让您继续生吞我们的皮,您是否乐意一昼夜花六十戈比把皮给剥下来?’然后嘛才该……”
“喂,这样吧,你起来,咱们走。天黑以前能赶到渔业工厂,咱们去帮忙拉网,也许能吃上一顿晚饭。”
“吃晚饭?这还算公平。他们准会招待我们,渔夫都是好人。走吧,走……不过,我的小老弟,你我甭想得到什么好处,因为咱们俩这整个星期都不顺利,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站了起来,全身湿淋淋的,他伸伸腰,把手插进他用两条面粉口袋缝制的裤兜里,在里面摸了摸,然后伸出手来举到脸前,风趣地看了看两只空手。
“空空的,找了四天了,还是啥都没有,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小老弟!”
我们沿着海岸走。偶尔交流一下彼此的想法。脚陷入夹有贝壳的软沙子里,涌上岸的海浪轻柔地叩击贝壳,发出好听的沙沙声。有时我们还遇见海浪冲上来的胶状水母、小鱼和奇形怪状的泡透了的黑色木片……从海上吹来的沁人心脾的微风,一阵清凉拂过我们身上,飞向草原,把沙尘扬起了小小的旋涡。
天性快活的叶美良显然有些心灰意冷,我发现了这一点,便试着逗他开心。
“喂。叶美良,讲个什么故事听听吧!”
“老弟,我倒愿意给你讲,可是说话的器官没有力气,因为肚子是空的。人的肚子最要紧不过,不管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决找不到没有肚子的,要找到没肚子的,没门!如果肚子不闹饥荒,那灵魂就活了。人的一切活动都是从肚子开始的……”
他沉默了片刻。
“嗨,老弟,要是现在大海扔给我一千卢布,我立即开一个酒馆,你来当伙计,我在柜台下铺一张床,从酒桶里拉一根管子直接对着我的嘴。只要想喝一点叫人快活开心的泉水。我就给你下命令:‘马克西姆,把龙头拧开!’——然后咕嘟——咕嘟——咕嘟——直往喉咙里灌。足灌吧,叶美良,好事情,让鬼掐死我都行!可是对这个庄稼汉,黑土老爷,你呀,要抢劫他,剥他的皮!……挖出他的心肝。他来喝醒醉酒:‘叶美良·巴甫雷奇,发发善心吧!’——‘行,这么办:你来赶大车,给你一小杯。’哈——哈——哈!我得刺刺他。这个大肚皮的鬼东西!”
“唔,你干吗这么狠!瞧瞧,他不是正在挨饿吗,那个庄稼汉。”
“你怎么说?他挨饿?那我没在挨饿?我的小老弟,我从出生那天起就挨饿,这一点法律上可没有写。嗯,不错!他在挨饿,为什么?因为歉收吧?首先他的脑袋瓜里就歉收,然后地里才歉收,事情就是这样!为什么在其他别的帝国里不歉收?因为人家那儿脑袋长出来,可不是为了挠挠后脑勺,人家的脑袋是用来思想的。事情就是这样!小老弟,人家那儿要是今天不需要雨,可以推迟到明天再下,要是太阳过分来劲,也可以把它往后挪动挪动。可我们有什么措施?什么措施都没有……我的小老弟,这算什么!这完全是开玩笑。要是这会儿真有一千卢布和小酒馆的话,这倒是一件正经事……”
他不说话了,习惯性地去摸烟荷包,掏出来之后把它翻了个里朝外,他瞧了瞧,又发狠地啐了一口,接着把烟荷包扔进了海里。
海浪托起了这个脏袋子,本想带它离开岸边,但仔细看看这件赠品之后,又愤怒地把它扔回到岸上。
“不要它?胡说,你会要的!”叶美良拾起了湿淋淋的烟荷包,塞了一块石头在里面,大手一挥,把它远远地扔进了海里。
我笑了起来。
“喂。你龇什么牙?有些人也真是!他读书,随身总带着书本,但却不善于理解人!四只眼的丑八怪!”
这话是对我说的,叶美良把我叫作四只眼的丑八怪。由此可见,他对我多么恼火。他只有在对一切的现实存在极为愤恨的时候才会嘲笑我的眼镜。一般说来,这件非用不可的装饰品在他的眼里为我增添了相当的分量和意义,以至他在和我刚刚相识的日子里总是对我以“您”相称,说话的口气非常尊敬,尽管我和他在为罗马尼亚的一艘轮船装煤时是一对搭档,而且我像他一样,衣着破烂,伤痕累累,满脸黑得跟恶魔一般。
我向他赔了个不是,希望他消消气,并开始讲述国外一些帝国的有关情况,力图向他证明,他那些有关控制云雨和太阳的说法属于神话范畴。
“真有你的!……原来是这样!……嗯!……是这样,这样……”他不时地插嘴。但我觉得,同平日相比,他对国外一些帝国和人家的日常生活并不很感兴趣,叶美良几乎没有听我讲话,而是固执地望着他前面的远方。
“这一切都对,”他打断我的话,不知何意地挥挥手。“可我现在要问你:假如我们马上迎面遇到一个有钱人,钱很多很多,”他强调说,目光朝我的眼镜下面飞快地偷偷扫了一眼,“那么,为了让你这副皮囊应有尽有,你会杀死他吗?”
“当然不会,”我回答说。“任何人都没有权利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来买自己的幸福。”
“哟!是的……这一点在书本里讲得蛮有道理,但这只是为了讲良心,可是实际上,那头一个想出这些话的先生,如果处境不佳,遇到类似的机会,为了自己的生存肯定也会杀死别人。权利!这就是权利!”
叶美良那只有青筋突起的拳头在我的鼻子跟前晃了一下。
“所有的人,只是用不同的方式,永远受这个权利所支配。这也是权利!……”
叶美良皱紧了眉头,眼睛深深地藏在那淡色的长眉毛底下。
我没再说话,因为凭经验我知道,在他耍横的时候,反驳他是毫无用处的。
他把脚下碰到的一块小木头踢进了海里,叹了一口气说道:
“现在要能抽上一口烟才好呢……”
我朝右边草原方向望了一眼,看见两位牧羊人躺在地上,正瞧着我们。
“你们好,老爷!”叶美良招呼他们,“你们有没有烟叶?”
一位牧羊人吐出他嘴里嚼的草,扭转头懒洋洋地对另一位说:
“人家要烟叶呢,喂,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看看天空,显然是请求上天允许他和我们说话,然后才转身面对我们。
“你们好!”他说,“你们要去哪儿?”
“去奥恰科夫盐场。”
“嘿!”
我们没吭声,分别在他们身旁的地上坐了下来。
“喂,尼基塔,收起袋子,别让乌鸦给啄了。”
尼基塔暗自露出一个奸笑,把袋子收了起来。叶美良把牙咬得咯咯响。
“那么,你们是要点烟叶?”
“很久没抽烟了。”我说。
“怎么回事?你们该抽几口嘛。”
“嘿,你这个该死的乌克兰人,少废话,愿意给就给,可别讥笑人!败类!你大概是在草原上浪荡,把魂给丢了吧?我只要在你脑袋上碰一下,就叫你吭不了声!”叶美良翻着白眼大声吼道。
牧羊人浑身一抖,跳将起来,抓起他们的长棍子,两人相互紧贴身子站着。
“嘿,小兄弟,这可是你们招惹的!喂……怎么着,来吧!……”
我丝毫不怀疑两个鬼乌克兰人想打一架,从叶美良紧握的拳头和那双喷射着怒火的眼睛来看,他也不反对打架。我没有兴趣参战,便试图让双方和解。
“等一等,弟兄们!我这位伙伴火气大了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看着办,要是不吝惜,就给点烟叶,我们还要走我们的路。”
米哈伊尔看看尼基塔,尼基塔看看米哈伊尔,两人都笑了。
“那你们怎么不早说呢!”
随后米哈伊尔摸了摸外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够分量的烟荷包递给我。
“喂,拿点烟叶吧!”
尼基塔把手伸进袋子,然后把它递给我,里面有一大块面包和一块撒上很多盐的腌猪肉。我收下了,米哈伊尔笑着又给我添了些烟叶。尼基塔咕哝了一句:“再见吧!”
我向他们道了谢。
叶美良愁眉苦脸地躺倒在地上,挺大声地沙着喉咙骂道:
“该死的猪猡!”
乌克兰人迈开沉重的步子大跨步地朝草原深处走了,还不时地回头看看我们。我们就地坐下,不再理睬他们,开始就着腌猪肉吃那半白半黄的面包。叶美良咀嚼的声音很响,一边大声吸气,不知为什么他竭力回避我的目光。
天快黑了。远处的海面上空出现了一片昏暗,雾蒙蒙地漂浮在海上,它像淡蓝色的烟雾覆盖着微微荡漾的绿波。在海的尽头升起了一条黄中带紫的长形云块,它的边沿放射出浅红色的金光,它向草原方向飘过去,海上显得更昏暗了。在草原里,在很遥远的草原尽头,落日的霞光铺开呈一个巨大的紫色的扇形,把大地和天空涂染得那么亲切柔和。波浪撞击着海岸。大海这边呈现出玫瑰色,而那边则是深蓝色,它显得出奇的美丽和壮观。
“现在咱们抽口烟吧:叫鬼把那两个老毛子抓了去。”叶美良骂了乌克兰人之后松快地出了一口气。“我们是接着往前走,还是在这儿过夜?”
我懒得再往前走了。
“就在这儿过夜吧!”我肯定地说。
“那好吧,在这儿过夜。”他伸开四肢躺在地上,眼望着天空。
叶美良抽他的烟,有时吐吐痰。我则朝四周观望,欣赏着傍晚美妙如画的景色。海浪撞击海岸的单调声响清晰地在草原上飘荡。
“敲打一下有钱人的脑袋,不管你会怎么说,还是挺痛快的,如果事情干得巧妙,那就特别开心。”叶美良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别胡扯啦,”我说。
“胡扯?怎么是胡扯!这件事非做不可,请你相信,我是讲良心的!我四十七岁了,为了干这件事我绞脑汁都有二十来年了。我过的是什么生活?狗一样的生活。要窝没有,吃的也没有,比狗都不如!我难道还算是个人?不,老弟,不是人,比不上一条蛆,一头野兽!谁能了解我?谁都不了解!既然我知道,人家可以活得很好,为什么我就不能活得像个样子?呃?见你们的鬼去吧,这群恶魔!”
他忽然转过身来脸朝着我,急切地说:
“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差点儿没那个……差一丁点儿没干成功……宁可大逆不道也别,我是个傻子,发了慈悲心,愿意听我讲吗?”
我赶紧表示愿意,于是叶美良点燃一支烟,开始讲述:
“这件事发生波尔塔瓦,我的小老弟……七八年之前吧。我在一个木材商手下当伙计。有年把日子过得不错,还算顺利。后来我忽然喝上酒了,喝掉了老板的六十来个卢布。就为这事给我判了刑,我被发送到苦役连待了三个月。其他等等事项都照章办了。蹲满期限后我出来了,现在上哪儿去呢?城里的人都认得我,转到别处去吧,身上没有钱,也缺穿的。我去找一个相识的黑道朋友,他开了一爿小酒馆,干的是盗窃勾当,他掩护各式各样的坏小子和他们的罪孽。这小子心眼好,格外正派,头脑也聪明,学问可大啦。他读过很多书,有很多生活方面的知识。就是说,我是去找他。我说,‘喂,巴维尔·彼得罗夫,拉我一把吧。’他说,‘那算什么,行。人和人只要是同类,本应当互相帮忙嘛。你住下来,吃点喝点儿,好好看看吧。’我的小老弟,这个巴维尔·彼得罗夫头脑可聪明啦!我对他非常尊敬,他也很喜欢我。他白天常坐在柜台后面,念一些讲法国强盗的书,他的书全是讲强盗的。听着,听着……那真是些了不得的人,办的事也都了不得,但结果一准是丢丑垮台。看来,好像是,有头脑,也有一双手,唉,你倒跟我说说!可书的结尾总是突然送上法庭,抓住了,完蛋啦!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我在这个巴维尔·彼得罗夫那儿待了一个多月,听他念书,讲各种故事。我看见,来的尽是黑道小子们,带来一些明晃晃的货物:钟表、手镯之类的,我看这些活里面没有一丁点儿好处。偷到一件东西,巴维尔·彼得罗夫付给一半的价钱,老弟,他付钱是很公道的,马上兑现,给!拿去吧!……接着他们大摆宴席,大把花钱,大喊大叫,临了一个子儿剩不下!事情弄得糟透了,我的小老弟,一会儿是这个落入法网,一会儿是那个也陷进去了……
“这是由于什么重大的原因呢?原因是有撬门盗窃的嫌疑,偷了一百卢布!就一百卢布!难道人命就值一百卢布?这些笨蛋!……所以我对巴维尔·彼得罗夫说:
“‘巴维尔·彼得罗夫,这干的全是傻事,不值得沾手。’——‘唉,怎么跟你说呢?’他说,‘一方面,鸡总要啄粮食,另一方面,人们在这些事情上确实不尊重自己。本质就在这里。按说,一个明白自己价值的人难道会去撬门,偷二十戈比来弄脏自己的手吗?无论如何决不会干的。’他又说,‘现在,就拿我这个脑子受过欧洲文化影响的人来说,我会为了一百卢布出卖自己吗?’随后他举了几个例子跟我说明,懂得自身价值的人应该怎样去做,就这一点我们谈了很久。后来我对他说:‘巴维尔·彼得罗夫,我早有去试试运气的想法,我看,您这人生活经验丰富,帮我出出主意吧。就是说,该怎么干,还有干什么。’他说:‘唔,这事好办!不过,你是不是随便搞个什么买卖,不要别人帮忙,自己筹划,独自承担风险。’他还说:‘比如……奥巴依莫夫常常自个儿赶着马车从林场回家,经过沃尔斯克拉河,你也知道,他身上总带着钱。他是在林场从掌柜手里拿到的款子,这是一个礼拜的进项。他们一天的买卖有三百多卢布。你说办这事如何?’我开始在心里琢磨。那个奥巴依莫夫,就是我曾经给他当伙计的那个商人。干这件事可是一箭双雕,一则报他收拾过我的仇,二则可以弄到一块美味。我说:‘得动动脑子。’巴维尔·彼得罗夫回答说:‘这是不言自明的喽。’”
叶美良不再说话,慢慢地卷着烟。晚霞差不多消失了,只留下一条玫瑰红的、颜色逐秒地变得越来越淡的细带子,它把那条蓬松的云带的边沿染上了一层粉色,云带仿佛已精疲力竭,纹丝不动地滞留在暗淡下来的天空。草原上那么幽静和愁闷。海的上空,星星一颗接一颗地闪出耀眼的光,那么纯净、新鲜,好像是昨天刚刚制作出来,以便点缀南方这天鹅绒般的天空。
“嗯,老弟,我把这事通盘寻思了一番,当晚就躺在沃尔斯克拉河边的灌木丛里,随身带了一根约七磅重的铁轮轴。这是在十月,记得已是月底了。那夜的情形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天色很黑,黑得就像藏在人的魂魄里似的……地方嘛,也用不着指望更好的了。眼面前就是桥,正在下桥的地方有几块木板松动了,就是说,他得下车来走几步。我躺在那儿等着,我的小老弟,当时我心中的愤怒对付十个商人都不在话下。对这事我设想得非常简单,再简单不过了:砰的一声,就完事了!……唔,就是这样!……我就这么躺着,一切我都准备妥帖了。一下子,你就拿钱吧!那么,砰的一声响,就什么都有了!
“你也许以为人自身是自由的,老弟,瞎吹!你给我说说,明天干什么?胡扯!你无论如何说不清,明天是往左还是往右走。我躺在那儿等一个人,结果却全不是那么回事,结果发生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我看见:一个人从城里出来,他像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手里拿一根棍子。嘴里嘟哝着什么,他一边不连贯地嘟哝,一边抽噎着哭泣……他走得更近了,我一看,是个女人!呸!你这该死的东西!我心里想,你就过来吧,我得把你揍一顿。可她照直往桥上走,忽然高声大叫:‘亲爱的,为什么呀?’唉,老弟,她大声喊叫,我打了个哆嗦。心里想:‘这是什么怪事?’她直冲我来了。我紧贴地面躺着,全身发抖,我的愤怒已不知去向。眼看她过来了,脚马上就要踏到我的身上。可是她又哭喊起来:‘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她刚刚站定就咚的一声倒在地上,几乎挨在我身边。她立即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小老弟,我都没法对你说,听她那样痛哭,我的心都碎了。我一声不响地躺着,而她还在哭。我感到非常痛苦。心里想,我快跑开算了!可这时月亮从乌云后面钻了出来,那么明亮清晰,‘简直叫人害怕。我用肘臂撑起了身子,看了她一眼……这下子,老弟,可就全完啦,我的全盘计划统统见鬼去了!我一看,心中一悸;是个小女孩子,完全是个孩子,白白净净的,卷发耷拉在小脸蛋上,眼睛可大啦,那样瞧着人……小肩膀不停地抖动着,眼睛里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直往下淌,往下淌。
“老弟,我心里真可怜她,就开始故意咳嗽:‘咯!咯!咯!’她大声喊叫起来:‘你是谁?谁?是谁在这儿?’她吓坏了,那么,好吧……我这就来……我站起来对她说:‘是我。’——‘您是谁?’她说。她把眼睛瞪得老大,全身像肉冻似的直抖。她又说:‘您是什么人?”’
叶美良说着笑了起来。
“我说:‘我是谁?首先请不要怕我,小姐,我对您不会做坏事。我——是赤脚队里的一个普通人。’我还这么说。不错,我是跟她说谎了。我总不能告诉她,瞧你这个怪人,说我躺在这儿是要杀一个商人吧。可她对我说:‘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是来投河的。’听她这么一说,我打了个寒噤——这事还挺严重,老弟,唉,这可怎么办呢?”
他令人痛心地摊开两只手,眼瞅着我,咧开大嘴善良地微笑着。
“这时,小老弟,我忽然开口讲起来了。讲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讲的话自己听着也还顺耳,多半是说她还年轻,又是这么个美人儿。说她是个美人儿还真不假,她就是个绝代佳人!唉,你老弟,真没错。她的名字叫莉扎。那么,我就一个劲儿地跟她说,都说的什么——谁知道说些什么?是心在说话。真的!她一直严肃地瞧着我,目光是那么专注。忽然,她露出了笑容……”讲到这里,叶美良大吼了一声,吼声传遍了整个草原。他的嗓音和眼睛里都含着泪,他那双捏得紧紧的拳头在空中挥了几下。
“她一笑,我的心就融化了。我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我说:‘小姐,小姐!’该说的都说完了!她呢,小老弟,用两只手捧住我的头,瞧着我的脸微笑,像画里的人一样好看,她的嘴唇轻轻翕动着,想要说点什么。后来她打起精神对我说:‘您也像我一样不幸,对不对?告诉我吧,我的好人!’嗯,是啊,好朋友,事情就是这样!不过,这还没完呢,她在我的额头这儿亲了一下,就像这样!老弟,你感觉到了吗?千真万确!唉,你呀,亲爱的,知道吗,我这四十七年的生活中根本没有过比这更美好的事!啊?真是这样的!可我是为了什么来这桥头的呢?唉,你瞧,这就是生活……”
他不吭声了,把脑袋埋在手里。我被这个故事的奇妙征服了,也默然无语,我望着大海,它像一个人宽阔的胸脯,在酣眠中均匀而深沉地呼吸着。
“唔,后来她站了起来,对我说:‘送我回家吧。’我们一起走了。我走着,感觉不到身体下面有两条腿,她则不停地跟我讲这讲那。你要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商人,她是个独生女,所以是很娇惯的。可后来有个大学生来到这儿,开始教她念书,他们忽然彼此相爱了。大学生后来走了,她就一直等着他。原来说过,他一毕业就来结婚。他们是这样约定的。而他没有来,给她写了一封信,说‘你我并不相配’,小姑娘当然很生气。所以她就那个……就是……嗯,她把这事详细地讲给我听,我们就这样聊着走到了她家门口。她说:‘喏,亲爱的,再见了!’她还说:‘我明天就离开这儿,也许,您需要用钱吧?别难为情,您就说吧。’我说:‘不要,小姐,我不需要,谢谢您’——‘喏,好心的人,您别难为情,说吧,拿些钱去吧!’她坚持说。我虽然穿得那么破烂,还是说:‘不需要,小姐。’老弟,你知道,当时不知怎的顾不上那个,顾不上想钱的事。我们互相道别。她非常亲热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说起来,你完全是个陌生人,可对于我是这样的……’唉,这件事也用不着再讲它了。”
叶美良打住了话头,又抽起烟来了。
“她走了。我在她家门口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我心里感到忧伤。守夜人走了过来。他说:‘你怎么老杵在这儿,是不是想干什么勾当?’这句话刺痛了我的心!我照着他那张丑脸来了一下!接着就是喊叫声,加上警笛声……上了警察分局!那又怎么着,上分局就上分局,来吧,哪怕上所有的总局我也不在乎。我真想再搡他一下!我坐在局里的条凳上,并不想逃跑。过了一夜,到早晨就把我放出来了。
“我去找巴维尔·彼得罗夫。‘上哪儿逛去了?’他笑着问我。我看了看他,人还是昨天那个人,但我的眼睛里好像有了点新东西。唔,我自然一五一十全讲给他听了。他很严肃地听我讲,听完之后对我说:‘您呀,叶美良·巴甫雷奇,是个傻瓜加笨蛋。’他还说:‘您好不好收拾一下走人吧!’唉,当时还能怎么办呢?也许是他不对?我走了,一走也就完事啦,这就是那档子事的经过,老弟!”
他不吭声了,在地上伸展了一下身子,把两只手枕在头底下,他仰望着天鹅绒般的星空。周围的一切静悄悄的,岸边的拍击声更轻柔了,传入我们的耳膜,有如睡梦中的微弱的叹息声。
(1893年)